夜风掠了进来,地上的血已然风干,新的血液在火光下流动。
陆玉坤体内的血是鲜红的,完全不似疙瘩中的脓血。
小小本吃得正香,却被突然倒在眼前的尸体吓得呛住,咳了几声,连嘴里的肉也咳了出来。
胡元汉轻轻拍她的背心,一边拍一边道:“小小别怕,这是个坏人,他已经不能动了。”
小小已没胃口再继续吃了。
此时,黑蛇剑愣在原地,甚至还未察觉陆玉坤已死在凌九剑下,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摸到伤口,眼神先是惊恐,紧接着又转为悲痛,嘴里不断念着:“我的脸,我的脸,你划破了我的脸……”
他似乎比一个女人还要爱惜自己的容颜,看着手心的血,已然神滞。
凌九朝陆玉坤尸体走去,一把扯出了尸体中的剑,一股血随着剑刃喷了出来,在火光中绽出血色烟花。
白泽听见鲜血喷出的声音,终于回过神看向凌九那边。
他的神情立时变了,变得与身后的蚀髓刀和掏心虎一样,舌桥不下,眼里满是悲愤。
陆玉坤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无论平时嘴里互喷了多少刀子,可心终究流着热血。
怎能不心痛?
周庞枯黄的脸在那一刻悲怒得红了起来。
申屠月幽眼神变得暗淡。
白泽盯着陆玉坤被洞穿的身体,已忘了脸上的伤口。
白泽抬剑指向凌九,眼含悲愤地道:“凌九,你未免太狠了。”
凌九回过头道:“他本不用死的,可他偏偏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就算刚才你救了他,我迟早也是要杀他的。”
凌九说着时,倒也觉得奇怪,陆玉坤倒下那一瞬,天玄剑才刚到其后心。虽然其间相差微妙,但凌九清楚,陆玉坤是先于天玄剑射入他背心时倒下的。
白泽一听,看了看他身后的小小,自是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泽又道:“人既已死了,便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今夜,你别再想走出出云客栈。”
凌九道:“那便请吧。”
白泽手里的剑已又泛起寒光,在手中翻了一转。
申屠月幽黯然站在原地,劝道:“白泽,算了,如今看来,我们三人已不是他的对手。”
白泽回头看向她,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道:“幽娘,你在说什么?”
他在想,难道他们真就成了自己口中所说的那种人,置同伴生死不顾?
申屠月幽沉默不语。
白泽叫道:“你倒是说啊!”
她还是沉默,却不是故作沉默,只是不知如何说起。
站在一边的周庞并未说话,却忽然对着凌九抬起了手,霎时一支袖箭已朝凌九飞了去。
胡元汉瞧在眼里,可并未来得及提醒凌九。
凌九从未放松警惕,那支箭飞到离他胸口不过两尺时,他提剑一挡,那袖箭与剑身相切而过,擦出一丝火花后,便插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张二孃就站在那柱子旁,吓得拔出了刀。
凌九见状,忙道:“掌柜,没伤到你吧?”
张二孃看着那箭镞上黑漆漆的,这支袖箭又是掏心虎周庞所射,想必箭镞上无疑是一种剧毒。
张二孃将马刀收入鞘中,道:“没事。”
她没想到,凌九这般冷血的人,竟也会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或许当周围的人都是敌人时,能遇到一个从未打算伤害自己的人也变得弥足珍贵,尽管那人只是个过客。
周庞见第一箭被凌九躲过,又簌簌射出几箭,都是徒劳。
偷袭尚且伤不了凌九丝毫,更别说那头狮子已彻底醒了。
看着死去的陆玉坤,周庞始终不甘心,忽地抢过白泽手中的黑蛇剑,朝凌九奔了去。
白泽没想过手中的剑竟被同伴夺了去,忙对周庞叫道:“周庞,你给我回来。”
可周庞哪里能停下,即使他不会使剑。
对于陆玉坤的死,白泽和申屠月幽虽同样悲愤,可这悲愤却不及周庞的。
太行五毒终究是五个人,无论五人之间的情义再怎么重,可总有其中两个人的情义比这更重。
就如同一屋檐下的人,也分做三帮四派。
周庞已顾不得性命,白泽和申屠月幽并不想他这般白白送死,互相看了一眼后,也随其攻向了凌九。
三人刚要与凌九交手,忽然“哐”地一声,四人之间飞过一杆禅杖,骇得四人都后退一步。
那杆禅杖已插入了木墙之中,铁环来回晃动,锡锡声响个不停,木屑落了一地。
客栈众人都往禅杖处望了去。
那杆禅杖由铁而制,长约五尺,共四股十二环。
铁环摇晃时,门外已传来“南无阿弥陀佛”,绕梁行了一周才渐渐消去。
客栈内缓缓走进一人,只见其身披一件黑色袈裟,头顶九道戒疤,腮边长白须随风而动。
此人年过半百,慈眉善目,无疑是个佛光老和尚,此时才将手从鼻前放下。
凌九见他走进来,已然收了剑,太行三毒也退了去。
申屠月幽看着他道:“没想到苦无大师也会来这种俗人之地。”
不用她说,众人自知眼前的老和尚乃是南霞寺高僧苦无大师。
苦无缓缓走去,将木墙中的禅杖一手扯出,立在身子右侧,激起粉尘。
申屠月幽又道:“不知苦无大师来此所为何事?”
苦无并未正眼瞧她,只因她连身子羞处都遮盖不住。
此时周庞已将陆玉坤尸体抬了过去,靠在桌子上。
苦无见状,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白泽问道:“莫非苦无大师今日要管我们这私事?”
苦无转头看向他,道:“檀越,生死业根,只在你一念生灭之间,放下贪欲与恩怨,方可心安呐!”
白泽甩手道:“我不吃你那一套,尽扯些大道理,有用无用我也听不明白。”
苦无道:“檀越,贪欲是火,嗔恨是恶,焚身害身,何必挂在心上。”
白泽冷笑道:“你们这些臭和尚,口口声声说什么六根清净,却又跑来管江湖中事,倒也奇怪。”
苦无道:“贫僧只不愿看各位再造杀孽。”
申屠月幽道:“可今夜造了杀孽的,不是我们,而是那凌九。”
苦无道:“贫僧寻他已寻了数月,此次前来,是有要事须问凌檀越。”
他说着时,回头走了几步,停在凌九身前。
凌九和胡元汉都看向了他,小小也将眼睛瞪得很大。
凌九面露迷茫,道:“不知大师找我何事?”
苦无见他身后的小小断了右手,不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凌九又道:“大师有事不妨直说。”
苦无道:“檀越在那浦河镇时,可曾遇见过我门弟子?”
凌九道:“不曾见过佛门弟子。”
苦无脸色微沉,道:“檀越是说,不曾见过我苦谛师弟?”
凌九认真道:“更不曾见过。”
苦无低了低头,道:“还请檀越如实告知,贫僧自有定度。”
凌九并不明白,问道:“大师究竟想要说什么,何必绕来绕去?”
苦无杵着禅杖,踱了几步,仰头看向房梁,道:“檀越不知,贫僧那苦谛师弟,已命丧浦河镇,死在了自在剑法之下。”
众人一听,大吃一惊,那苦谛大师乃是如今南霞寺第四高僧,除了南霞寺方丈苦灯大师,往下便是苦真大师、苦无大师,苦谛大师、苦悟大师,其下弟子更是数不胜数。
可那苦谛大师怎就死在凌九的剑下?
难不成凌九与他有何恩怨?
凌九心下同样猛地一惊,却还是显得冷静,回道:“大师既未动手,想必也不信我能杀了苦谛大师,是吗?”
苦无摇了摇头,道:“贫僧不敢断言,只是如今世上只有檀越一人会使自在剑法,贫僧不得不问个清楚。”
凌九认真道:“苦谛大师,绝不是我杀的。”
他看向手中的剑,又道:“只是我不明白,大师为何知道杀死苦谛大师的是自在剑法?”
苦无道:“当时贫僧正好遇上昊阳门李庭舟李檀越,从他那里所知。”
凌九道:“那便不奇怪了,他们的确分辨得出。如此说来,苦谛大师被害已有好几月了。”
苦无问道:“檀越可有何想说的?”
凌九正要回话,白泽突然打断道:“苦无大师,何须废话,苦谛大师既是死在自在剑法下,那无疑是凌九杀的,你可别忘了,凌九可是那弑师夺剑之人。”
他这一说,苦无神色便已不如此前和善,已是死死盯着凌九。
这出家人的眼神中,某一刻竟已涌现出了杀意。
可苦无毕竟还是有大师风范,并未动手,杀意已渐渐退却。
凌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小,有些无奈,这才道:“大师不妨听我一言,只是信与不信,还请大师自度。”
苦无道:“檀越请讲。”
凌九道:“我听闻临江城天机阁阁主藏列说过,如今江湖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人会自在剑法。”
苦无道:“哦?”
凌九道:“我此番便是要去临江城,找他问个明白。”
苦无思索一番,道:“若真是天机扇所说,的确可信。”
凌九道:“若大师信得过我,可与我一同前去。若如今再无他人会使自在剑法,那凌九也无话可说。”
苦无点头道:“如今只好这般了。”
白泽在一旁听了,忙对苦无道:“苦无大师,你就这般信他?死在他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你怎知他是如何杀了那些高手的,莫非你真要同他一起去往临江城?”
苦无道:“我佛慈悲,自是不可冤枉他人,贫僧定是要陪他走一趟了,真相明了之前,凌檀越绝不能死。”
太行三毒听了,咬牙切齿。
若是苦无真同凌九一同前往临江城,他们要想再杀凌九,无疑是难上加难。
白泽一想到此处,又道:“苦无大师,你我皆知凌九杀人如麻,你若真同他前去,只怕一路上连盹也不能打了,何苦还要为他保驾护航?”
苦无抚了抚白须,呵呵笑道:“这倒不用檀越操心,贫僧自有分寸。”
白泽见自己说什么也无用,只道:“那就还请大师护好了他,路上吃饭时也小心一点。”
他说完,冷哼一声,朝身后的申屠月幽和周庞叫道:“我们走。”
这三个字中充满不甘与无奈。
周庞不再敢动手,只好背着陆玉坤的尸体,跟在白泽和申屠月幽身后。
三人出了门,忽地脚尖往地上一点,跳上房梁,消失在了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