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速来酒馆的火光暗了许多。
谁又想过这小小的浦河镇能掀起如此波澜,丁点大的客速来竟招来如此风波。
那些江湖豪杰仍未有动静,似乎个个都是高手,又都不像高手。
不到紧要关头,他们自然不会亮出手中刀剑。
一个虬髯大汉从酒桌旁站了起来,只见他脸上横一道狭长的刀疤,面目狰狞,虎背熊腰,身长八尺有余。
大汉抗一把大刀在肩上,对李庭舟义正辞严地道:“庭舟兄弟,这凌九欺师灭祖,祸害江湖,我等本应帮你,但如今你昊阳门弟子在此,这仇还得你们自己来报才舒坦!”
李庭舟转头看着虬髯大汉,端详一番,认出其是那北海狂刀庹老八,
抱拳道:“庹八哥说的是!”
庹老八道:“如若待会儿用得着我庹老八,你开口便是!”
李庭舟挤出一丝笑,道:“庹八哥说笑,这逆贼剑法再怎么霸道,不也常年躲着昊阳门的弟子?今儿是被我们逮到了,要拿下他,倒也不用劳驾庹八哥!”
庹老八心下冷笑,一边坐下一边道:“那便看庭舟大侠的了!”
李庭舟并未多言,其余豪杰也皆如庹老八一样,静看好戏。
人心本可信,奈何被这理势所侵,山势虽险峻,却不似这人心难行。
李庭舟回过了头,死死盯着凌九,眼睛中闪烁着凶恶与憎恨。
他从袂下扯出一块布,紧紧将剑柄缠在掌心,这才抬剑指向凌九呼道:“杀了凌九,为先师报仇!”
他显然是怕了,他怕自己又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个剑客握不住剑,那已然是输了。
他不想再输第二次,更何况他自认为刚才凌九偷袭了他。
李庭舟话音未落,那些个昊阳门剑客,十余名男男女女,纷纷取下斗笠丢在一旁,全都跳向前来。
一道道寒芒,一声声剑鸣,锵锵直响。
所有的剑都指向了凌九。
可那站在烛火旁的一个剑客,却始终没有取下斗笠,也不拔剑,只是低头掩在一边。
凌九的目光很快移到了那人身上。
如此熟悉的身影,却又如此陌生。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道绝色。嘴角那一抹月钩,烟花般飘渺虚无,无比绚烂。
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冷流萤,是那与自己晓看天色暮看云的小师妹。
逃避的五年里,有多少个星夜,每当他坐在湖边欣赏着湖底扭曲的月亮,就会想起冷流萤的盈盈笑语,自有一阵暗香冲淡心中苦涩。
那个秋夕,夜色如水,在夜空藏着的青色帷幕中,点缀着闪闪繁星,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映。
凌九像往常一样,练完剑后总喜欢坐在山门前的树下吹着微风,冷流萤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整日的疲惫便烟消云散。
风是如此温柔,吹得树叶动也不动了。
两人时常夜半来,天明去,就躺在那棵树下。
守着那片璀璨的星海,彻夜睁眼迎接启明。
凌九之所以深爱着山门前那棵树,一来是能从这看到山门前美不胜收的天海,朦胧夜色下伴着悠然钟声,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
二来,这里有一名叫做冷流萤的女孩儿陪着他。
冷流萤是凌九的九师妹,也是最小的师妹,两人虽不是一同进入山门,但自那次剑比凌九对上她后,那张可人的模样就再也没从他心头消失过。
记得初见时还是春光融融,风柔日薄,胭脂般地花儿绣出一片华丽锦缎,离落花时节还有一段时日。
从未在剑比中输过的凌九输给了这刚进山门不到三四月的小师妹,因此还被向昊阳处罚,关在后山三个月,闭门思愆。
这时的凌九,单是一个剪影就已经有说不出的蕴藉风流。面若秋月,鬓如刀裁,一对剑眉似墨画,一双明目比秋波,怒时常含笑,不曾藏过刀。
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似乎都集于他一人之身,又且是如今的他能与之比较的?
思过的那段时间里,凌九除了练剑之外,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想着那叫冷流萤的小师妹,甚至借相思自创了一套剑法,他将其命名为“流萤剑法”。这套剑法太过温柔,不是用来杀人的,只是舞着好看罢了。
凌九这一腔才情,都书在了这“流萤剑法”中。
情如磐石,剑入相思。
朝花不解流萤剑,唯有月华知我心。
前半段时间,总是与凌九关系要好的七师弟柳添云为其送饭。后来柳添云家中出了变故,下山去了,便换了送饭的人。
凌九也不曾想,后半段为他送饭的人,竟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师妹。
冷流萤最初送饭时,又羞又怯,只是将饭送到后山门前便匆匆离去,徒留一抹暗香,在凌九门前转了又转。
她在山门里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或者说听了不少关于凌九与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故事。
凌九和冷流萤剑比的故事传了又传,开始只是传大师兄让着新来的师妹,一不留神才让后者赢了去。
传了半日之后,便有人说大师兄看上了冷流萤,那日手下留情,不过是聊表寸心,看来大师兄真是拜倒在了小师妹的石榴裙下。
再传,已然有人说凌九与冷流萤暗地里许下了海誓山盟。
冷流萤听得这般传言,就连练剑也不随师兄师姐们一起了。
但她拜在昊阳门门下,就是为了学剑来的。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过不了几日,冷流萤又不得不跟着师兄姐们一起练剑。
师姐们总喜欢将凌九与她那点事搬弄出来,非要从冷流萤那里刨根问底,平日里那冷眉冷眼的大师兄究竟是和她怎么勾搭上的。
冷流萤虽厌烦了师姐们的侈侈不休,但每次都是羞红着脸解释自己和大师兄平日里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那日剑比只是自己侥幸赢了而已。
可无人信她,凌九入门来,剑比中未尝一败。
有的师姐稍一闲下来就拉着她问长问短,嫉妒的则时常拉着三四个姐妹凑出一条街,躲在背后说三道四。
好在随着时间过去,也没几人提及这件事了,可这些让冷流萤耳朵听出老茧的蜚语,师姐们无聊的逗引,每次都让她羞得把想要解释的话噎在嗓眼里。
直到送饭的柳添云下了山,师姐们起了哄,命冷流萤每日送饭到那后山。冷流萤只好羊入虎口般,给那山上关着的痴汉送上饭菜。
这时,已到了落花时节。
那日,凌九终于开口和她说话了。
“冷师妹,下次来的时候,可否帮我带点酒?”
冷流萤从不回头看他,只是回道:“可是师父说过,不让你在禁闭时喝酒!”
“你不说,我不说,天晓得,地晓得,谁还晓得?”
“我不敢!”
“你若是给我带两壶好酒,我就教你一套剑法!”
凌九听柳添云说过,冷师妹是个剑痴,不过对剑法却有洁癖,不潇洒柔美的剑法,她从来不学。
就同她手中那把软柔的花萤剑一般。
她终于肯回头面对凌九,娇柔地道:“可……可大师兄你剑比时还输给了我!”
凌九突然语塞,刚想吐出的字又咽了回去。
那穿林春风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冷流萤盈盈笑道:“我知道是大师兄你让着我!”
凌九笑了一笑,道:“那么,酒的事儿,就劳烦小师妹了!”
“大师兄,你怎能这样?我还没答应你呢!”冷流萤气红了脸。
“你放心吧,就算师父知道了,也不会追究的!”凌九十分肯定的道。
“可是……”
“别可是了,等你下次来,我就把那剑法教给你,绝不让你失望!”
冷流萤并未答应,下了山。
翌日,冷流萤再来这里时,怀里藏了一壶酒。
凌九接过酒时,碰到了女孩儿的手,冰凉得如触琼玉。
冷流萤急忙将手缩回,转过身去。
她倚在阑干前,娇滴滴红了脸,羞答答低了头。
那双纤细素手,紧紧相攥于小腹前,抿住小嘴娴静地动也不动,只有裙袂随微风而摆。既似娇花照水,又如弱柳扶风。
凌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酒壶上冷流萤留下的温热散去,他这才回过神来。
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灌了自己一口酒,冷静了许多。
待酒菜下肚,冷流萤回过身来,问道:“大师兄可吃完了?”
凌九道:“吃完了!”
“那能否教我剑法!”
“当然可以!”
凌九拔出剑,就站在后山那块巨石上,脚下云雾缭绕,他舞起了“流萤剑法”。
剑中如有琴鸣,一点琼花,二撩雾,三截春风,四刺阳,五劈那柳烟花雾。
剑中藏着的那八九分情思,既不争奇斗艳,也不矫揉造作,却是惹得绿叶遮羞,落花痴醉。
冷流萤在一旁看得出神,直到凌九收了剑,她才拍手叫好:“好潇洒柔美的剑法,倒不像是男子使的!”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凌九将剑负在身后,道。
冷流萤问道:“这剑法可有名字?”
凌九走到冷流萤身前,含情脉脉地盯着后者那对秋波,小声的道:“我称她为‘流萤剑法’!”
冷流萤不说话了,她知道,这一遭,她已经逃不过了。
流萤剑法,她也不必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