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有些漫长的白日里,马扶风除了带着发现的眼睛在刺桐城中有目的地闲逛,他还去吃了一碗言过其实的牛肉面,又听了一段说书人讲的“关云长大意失荆州”,还去开元寺和佛祖用心交流了很长时间。
这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郑伯也不在,他似乎有一丝丝岁月静好的感觉,然而这个安逸的想法刚一露头,他便浑身不安起来,好像背后有无数双充满哀怨和指责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只好马上从这种感觉中跳了出来,并且告诉自己:马扶风,你永远不要忘记仇恨,永远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等到太阳落山时,马扶风再度走到了涂门街,在那座大清真寺前停了下来,多么熟悉的建筑,和他西行期间在大不里士、大马士革、伊斯坦布尔、巴格达等城邦时常驻足的礼拜寺并无二致,甚至还更加雄伟壮丽。
这是一座全石结构的寺宇,有着庄严肃穆的门楼,门楼上那像升腾的火苗一般的弧形拱门,让信徒们打望一眼就能感受到真主安拉的仁慈与赤诚。它还有穹顶高悬的礼拜大殿,穹顶之下那空阔圣洁的礼拜堂昭示着这里就是东方回教中心。在寺宇的四个角落有四座高高的宣礼塔,那是离真主最近的地方,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全城,可以远眺刺桐港,当然也能看见百果园。在清真寺围廊的四周是可两人并行的平直甬道,当最后一缕阳光穿透围廊上的窗口,在甬道上留下一排悠长而虚幻的影子时,马扶风知道,寺中的昏礼就要开始了。
刺桐城里信奉回教的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礼拜祷告,在距离圣地麦加万里之遥的东方城港,礼拜的木速蛮甚至比大不里士更多,也更加虔诚。不光有胡发高鼻的西域各族人,还有很多典型中式长相和穿着的人们。
“刺桐城果真是一个民族、人种、宗教的大熔炉啊!”马扶风心里想着,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跟随众人进入礼拜堂。
礼拜堂内,虔诚的信徒们朝着麦加克尔白的方向双膝跪地,倾听着老迈教长吟诵《古兰经》,每个人都念念有词,不时随着教长的口令鞠躬叩头。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场景,马扶风想起了在大不里士的时光,每日晌礼和昏礼,他会都与当地的人们一起参加礼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真的皈依了回教,变成了一个虔诚的木速蛮。
他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真主安拉的刻意安排,自己为何在这里,而未来又将走向哪里,将要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其实早已注定,自己不过是真主安拉游戏中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一定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搅动一场变局。
而现在,马扶风来到了他该来的地方,在这里他又见到了真主安拉。
等到昏礼结束,众人散去,马扶风还是走神了一般跪在原地,没有起身。
“这位朋友,礼拜结束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啊?”一个声音传来,好像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耳前。
马扶风抬起头,发现刚刚还在收拾经文道具的年迈教长脸上带着谜一般的微笑站在他身边。教长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马扶风根本无法判断他的年龄,却想起了两年前在撒马尔罕大清真寺里见到的那本奥斯曼哈里发时代的手抄本《古兰经》。这位教长正是像极了书本中那些被翻阅了七百年的鹿皮纸一样,无比苍老,但是愈发柔韧。柔韧得让马扶风相信他已不会再老去,柔韧得让马扶风相信自己一定看不到这位教长生命的尽头。
“我叫夏布鲁罕丁,你叫什么名字?”见马扶风没有回应,教长便接着介绍了一句自己。
“我叫巴赛尔,我从大不里士来。”这是第一次郑定远伯父不在身边时,马扶风介绍自己为巴赛尔,说完有些心虚,但是片刻便恢复了镇定。
“巴赛尔,阿拉伯语意为勇敢的人,真是个好名字。”夏不鲁罕丁赞叹道。
“让前辈见笑了,我没能做一名勇士,却当了贾拉尔邦的逃兵。”马扶风有意地将贾拉尔邦脱口而出。
“我也来自大不里士,大元皇庆年间来到刺桐城,已经快50年了,我只知伊利汗国,不知有贾拉尔邦。”夏不鲁罕丁饶有兴趣地说道。
“伊利汗国后来分裂成多个邦国,导致国力大减,但只有贾拉尔邦才是蒙古贵族正统,后来遭到了北方钦察汗国的入侵……”马扶风简单地回应道。
“如果你能跟我讲讲这些年伊利汗国的情况,那么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夏不鲁罕丁建议道。
“巴赛尔荣幸之至。”马扶风答应这个请求,他相信他的西行之旅已经储备了足够多的知识来应对这位久居东土的教长。
说话间,灯光突然充盈了整个空旷礼拜堂,原来是有一人拄着一支烛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舍剌丁,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夏不鲁罕丁冲着来人喊道。
“这位年轻的朋友是巴赛尔,从我们的家乡来,今晚他会给我讲讲大不里士故事。”夏不鲁罕丁介绍道,接着他说:“这位是舍剌丁,是清净寺里的哈悌卜,专门负责给教众们宣讲《古兰经》,而且他是刺桐城里记忆力最好的,15岁时就能够背诵整本《古兰经》。”
“你好啊,年轻人。可别听教长说的,我年纪大了,记忆力早就差了,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大不里士长什么样子了。”舍剌丁说道。
这位舍剌丁看上去比夏不鲁罕丁要年轻一些,但行动和言辞却比夏不鲁罕丁要迟滞得多。他那握着烛台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而他整个人则像烛火一样微微颤动,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于是,马扶风很有礼貌接过他手里沉重的铜铸烛台,为两位老人照亮前路。
马扶风不知道夏不鲁罕丁将要领他去到清净寺的什么地方,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个人、每件事、每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