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每当刺桐花漫天飞舞,马扶风总会回想起第一次走进刺桐城时的景象。那时候的刺桐城梯航万国热闹非凡,这座光彩夺目的城市似乎容纳了全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经发展到了顶峰,呈现出一座中世纪商贸港城终极的样子,它被全世界所有崇尚自由、追求财富的人们奉为圣城,人们毫不怀疑这种欣欣向荣和繁华富庶将永远继续下去。
来到刺桐城的第二年,马扶风在涂门街的大清真寺外偶遇了在亚历山大号认识的那位来自伊斯坦布尔的诗人哈桑·谢夫盖,一如既往感情充沛的谢夫盖声称刺桐城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与伊斯坦布尔相提并论的城市,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到刺桐城时,有感而发写了一篇长文,并且没有将长文随海浪漂流。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漫长的夏日的傍晚,马扶风认真地倾听了谢夫盖朗诵他写的游记。
公元1361年4月16日晨天气晴朗
下了船,从码头栈道拾阶而上,行约百余阶,我总算真正踏上了稳当的地面,这是城外一条开阔的街道,名曰聚宝街,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广场更为合适,因为连接码头,所以修筑得异常宽阔,两旁的房子似乎只能远远的遥相呼应。
我立于街头,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聚宝街的一派繁忙景象外,便是那引人注目的好似两列欢乐盛装的仪仗队一般的道旁树——刺桐,此时正值四月中旬,数丈高的刺桐树花开已半月有余,尚未挂叶的巨大树冠上开满了纯粹的火红的花,一树接着一树,枝连着枝,花挨着花,密密匝匝,红得璀璨耀眼、红得让人心潮澎湃、红得令人目眩神迷……这些热情奔放的刺桐树由码头向远处延伸,至街道尽头之后又向左右沿着城墙继续伸展直至目不能及的地方,成千上万棵刺桐花竞相开放,似乎整个天空都被映得通红。忽然,一阵海风吹过,无数片状如象牙,鲜红如血的刺桐花瓣纷纷落下,飘飘洒洒,落在屋顶上、行人身上、货物上、石板路上,街上的人们暂停忙碌面露虔诚之色举头观望,海鸟、蝴蝶、蜜蜂也都飞过来,在如雨的落花中穿梭起舞,半空中热闹非凡,却远不及街面上闹市的喧嚣。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经过了长年累月的踩踏已经变得很光滑,道路两侧各有一排砖石为基、木头搭建而成的房子,一层的、两层的、三层的,错落无序地排列着,高高低低的飞檐斗拱,给初到刺桐的人们展现出一派中国风情。
聚宝街中,除了吝啬地挤出一条可供四马并行的通路外,其余地方则无处不是店铺和摊位,无处不可贸易和买卖。那些临街的位置极佳宽敞大气的店面自不用说,各式旗幡招牌随风飘扬,不知疲倦地招揽这里无穷无尽的生意,还有满街木作的配有彩色的顶棚布的摊位,各式商品层层叠叠,还有牛拉的、马拉的、或人推着的满载货物的四轮车、两轮车和独轮车,还有席地铺上一块布或一块草垫再摆上商品的小贩,还有左手一个瓷瓶右手一袋茶叶的散户。
琳琅满目的商品看不尽、数不尽,一排排花样繁多、做工精美的中国瓷器,一篓篓风味独特、香气馥郁的巴格达香料和伊斯坦布尔胡椒,一块块色泽鲜艳、柔顺光滑的中国丝绸和刺绣,一件件做工考究尊贵奢华的象牙制品,一袋袋包装精致、余味悠长的中国茶叶;还有工艺繁复的波斯铁器、五花八门的印度药材、晶莹剔透的马来珍珠、美轮美奂的埃及纸莎草画威尼斯油画土耳其细密画中国水墨画、雍容华贵的土耳其羊毛地毯、蒙古北疆的猛兽毛皮、日本的版画刀具和酒、不知如何运来的土库曼骏马、阿拉伯骆驼和猎鹰……以及无数叫不上名字、从未见过的商品。
再看街上的行人,我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竟然可以将全世界不同肤色、样貌、服饰、习俗、信仰的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而且丝毫不显得突兀。一位着白长衫白头巾的阿拉伯男人牵着一匹中国黔驴驮着两大袋茶叶满面笑容地走过,一位面平脸方的小个子马来人光着脚跟在身后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一老一少两位穿深灰色衣服瘦削的威尼斯人边走边聊,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拎一杆秤唠叨不绝指指点点,年轻人则表情严肃侧耳静听;四位体型魁梧的圆脸蒙古士兵排成一排、东张西望、懒懒散散地走过,军帽歪了,兵器也不见了;一位穿长衫带礼帽的中国汉人手拿一个青花瓷瓶给路过的三个波斯商人作介绍,年长的波斯人敲了敲瓶声,一阵清脆而悠长的声音从瓶口传出;三个裹着厚厚头巾、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印度人叫卖跟前的咖喱和印度香,两个着和服穿木屐的日本女人用手沾一点咖喱放进嘴里品尝,施满粉黛的脸上露出极为怪异的表情;一个满脸是汗、头发枯黄的犹太男子蹲在角落专心地拆一个货箱,在他身后这样的货箱还有十余个,用亚麻编制的网兜裹着;一个面容白净中国文职人员陪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波斯长相的市舶官员一边观察一边交谈,并用毛笔快速地记录着什么;一个戴着黑色头巾却没有蒙面的阿拉伯妇女牵着两个孩子挎着篮子边走边瞧,什么都没买;一个头戴官帽一身锦衣腰跨朴刀的士兵行色匆匆打马而过,两条流浪狗匆匆闪开,汪汪直叫;一个印度耍蛇人也将摊位开到了这里,他的笛声悠扬,眼镜蛇跟着起舞,还有另一位印度人似乎没有任何托举地坐在半空中,行人无不侧目;一个身手身手矫健的中年和尚带着三个动作敏捷小和尚在表演中国少林武功,吸引了一圈人围观。所有的人们都各自忙碌着,所有的物品都在这闹市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各种语言的说话声、叫卖声、讨价声、呼喊声、赞叹声……笛声、琴声、喇叭声、鼓掌声、脚步声……车轮轱辘声、刀枪棍棒声、器物撞击声、牛马狗叫声、鸟鸣虫吟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花了不少工夫才穿过车水马龙的聚宝街,走到了刺桐城的南城门——德济门。一座巍峨的城楼矗立在数丈高的城墙之上,扼守刺桐城的咽喉,巨石方砖垒砌的城墙沿着江岸往东西方向延伸,拱卫着这座富庶之城。在全副武装威武站立的士兵的注视下,我跟着拥挤的人群穿过城门洞,走进了刺桐城里。
眼前这一幅奇景便是刺桐大街,我走过世界很多地方,这里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最让我无法理解的。街道中央种植了一列刺桐树,似乎比聚宝街的刺桐树更为高大而古老,花也开得更加鲜艳,刺桐花的右侧是一片阿拉伯风格的建筑,和伊斯坦布尔、大不里士、麦加等地并无二致,让我有瞬间回到家乡的恍惚之感,这些规划整齐、错落有致的砖石结构的房子多呈金黄色,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有拱形的窗和拱形的门以及雕花的石柱,有色彩鲜艳的窗户布罩,有极具阿拉伯特色的球形或陀螺型的圆顶;刺桐花的左侧则是一片颇有些年份的中国式建筑,白的墙,黑的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清新淡雅。在鲜红浓烈的刺桐花的掩映下,中国建筑与阿拉伯建筑就这样日日夜夜遥相对望,实乃世间罕见,我不由得想到,这景象好似一个风轻云淡的中国老者和一个年轻气盛的木速蛮青年正在对弈。
除了建筑风格的巨大差异,刺桐花的两侧的街况也是完全不同,好似两个世界。中国街行人熙熙攘攘,热闹嘈杂,丝毫不亚于聚宝街;阿拉伯街则安静许多,几乎没有中国汉人的身影,只有像我一样的胡发高鼻的色目人行色匆匆,车马亦匆匆。一开始我不自觉地走在阿拉伯街,直到发现中国街那边也有很多番商及各色人种,似乎那边才是自由贸易的地方,于是我绕过一棵刺桐树,转入中国街,走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心里似乎也安定了一些。路上,我听到有人说阿拉伯风格的半条街也叫半蒲街,我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肯定有什么说法。
哈桑·谢夫盖的游记写得很长,跟马扶风当时所见一模一样,可是这就好像一本流水账,没有主次,没有重点,没有情节,不甚精彩,还不如他的诗歌来得简约优美。马扶风说:“你当时怎么没写一首诗歌?”哈桑·谢夫盖说:“我当然写了,而且我用的是中国韵律诗写法写了一首七言诗,我念给你听。”
初见刺桐
遥望江岸千帆渡,
近看街市万物足。
车如流水马如龙,
满城散落象牙红。
千人百类商与共,
俗融教汇贯西东。
少年及青年时期,马扶风在郑定远伯父的指导下读遍了中国古籍,谢夫盖的这首所谓的七言诗虽然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还算不错,但严格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诗。他得有些听不下去,于是找了个借口说清净寺的阿布鲁罕丁教长与他约好要探讨一段圣训的真伪,必须得先走了。
这是三年后的事了,这里还是继续说说马扶风在那个刺桐花漫天飞舞的季节初到刺桐城的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