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东来院时，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纵使是回廊下凉着那八角灯笼，也显得寂寥落寞，甚至带着些让人无法喘息的凝重。
追云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只觉余光之下有一个黑影从他身旁飘过，他的呼吸一滞，握紧了腰间佩剑。
正是这时，明月已经走到了门前，伸手推开了那扇隐在黑暗当中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惊得院中树梢上打盹的几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房中伺候南阳王的老嬷嬷正在打盹儿，屋里连灯都未点。
从房中传来一股令人直逼投脚的寒气，让明月身后的两人都为之一颤。
楚风凝因着下午来过所以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倒是追云被这寒气冻得吸了一口冷气，抱紧了双臂嘟囔道：“怎么突然这么冷了……”
开门的声音惊得老嬷嬷差些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紧手忙脚乱的点了灯，见到了楚风凝，赶紧行了一礼道：“老奴见过世子。”应是怕楚风凝追究起她照顾不周的过失，又赶紧说道，“灭了灯王爷才能好好休息。”
明月嗤笑一声，好个油嘴滑舌的老嬷嬷，仗着自个儿在府中的年头久了就敢如此。她分明是看南阳王已经昏迷了，根本不需要她的照顾，才敢早早灭了灯好让自个儿休息，偏生要说成这般，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老嬷嬷听到笑声不禁抬头看了明月一眼，只见她生的端正貌美好气质，却又偏偏穿着一身道袍，一时之间弄不明白她的身份，便又收回目光盯着脚面儿。
楚风凝心忧父亲的身体状况，哪里有空管这些，便朝她说道：“嬷嬷你下去吧，这儿不需要你照顾了，今晚我守着父王。”
老嬷嬷听到此话，琢磨着小世子别是恼了，又抬头一看，见他不似恼怒，点头应道：“是，那老奴就退下了，夜里王爷口渴，世子记着给王爷喂水喝。”
楚风凝点头朝她挥挥手，以示她可以退下了。
老嬷嬷退下后将门带上了。
楚风凝赶紧看向明月说道：“明月，你可看出……”
话还未说完，就被明月制止了。明月轻轻闭上眼睛，中指食指闭拢在眼前一扫而过，这时她的天眼一开，便能看到鬼怪了。
但明月并未在南阳王所在的榻上找到邪祟，她转过身来看向四周，先是那面挂着几张名士佳作的画卷，再到放置衣物的楠木柜子……
直到那个摆放茶水的案桌，明月眯着眼睛看着躲在桌子底下的那个女子，她的的神色慌张，知道明月能够看到她后更是蜷缩成一团。
她的脸已经肿胀不堪，被水泡的血肉模糊，只见她的上嘴唇上的肉掉在下巴上，只露出那一排牙齿，在这灯光之下显得阴森可怖。
一滴，两滴，在滴着混着水粘稠的血液，那血液滴落到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婴儿面上，婴儿兴奋的露出獠牙伸出舌头将那些血水咽进了肚子里。
那个婴儿生的小小一个，看起来像是刚出生没多久，面上呈暗紫色，看起来与那女子的死法不同。女子是溺水而亡在河中沉了几日才被人打捞上来故而身子会肿胀，脸上的皮肉也被鱼吃去，但婴儿却像是呼吸不畅被活活憋死了。
她们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那个老嬷嬷先前坐着的地方，若是一伸脚，还能碰到她们。虽是如此关头，明月还是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有些好笑。
“既然已经过世为何还要逗留人间祸害王爷？”明月皱着眉头朝那女子呵斥道，“你可知死后不去阴间报道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入轮回？”
女子听罢更是吓得身子一颤，看这模样却不是个会害人的鬼。明月不解的看着她，她胆子这般小，便是生前就是让人欺负的主儿，难道死了是来报复？
“道姑饶命，道姑帮帮我……小女子姓许名凤娥，家住长安城外的小镇，被父母送到王府来做丫鬟……”女子似是想起什么，看着怀中的婴儿啜泣道，“这……这是王爷的孩儿啊，我虽然死了，但我却把孩子生出来了，我得让我的孩子认祖归宗啊……”
“你是说你死后生下来的孩子？”明月看着那个紫面獠牙的婴儿，摇了摇头。棺中生子的事她也不是没听过，但这孩子一看就已经死了又何须酒？再救也是救不活的。
许凤娥听罢点了点头，她的眼中流出腥红的血泪，哽咽着说道：“我虽命不好，但我自小胆小怕事也全都认命了，任凭别人对我做些什么也不敢反抗……我就是个在王府伺候人的丫鬟，但那日王爷喝多了酒要了我，我也不知我竟怀了身孕，我真的吓坏了，女子还未成亲就先有了身孕，若是被我爹娘知道了，他们肯定会打死我的。”
明月听罢呼吸一滞，看着她的眼神当中带着同情，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命不好，我认了，可是这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没错，为何要受这般罪……”她的血泪顺着撕裂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缓缓晕开。
“那日我发了月钱去家中看了爹娘，我穿着宽松的衣物，王府中我没有交好的姐妹，所以大家都不注意我，我又不显怀，所以好歹瞒过了王府的人。但已经七个月了，没多久就要生了，我害怕极了。那日我回到家中，原以为可以瞒过爹娘，但我娘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逼问着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不敢说，她也不听我解释……就把我打出了门，我心灰意冷便准备乘船回来，但或许我命该如此，船驶到河中央时……”
她顿了一顿，再次开口道：“不知是谁不小心将我推下了船，我不会水，任凭我怎么叫怎么挣扎，却都没人来救我，我被水淹没，口中鼻中好多的水……”
许凤娥喃喃说道，又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一旁的楚风凝一眼，小声的说道：“我是个丫鬟，出生自然比不得王妃娘娘，但……但我这孩儿却是王爷的亲骨肉啊，虽比不得世子尊贵……也不该如此……”
楚风凝面色凝重的看着明月的一举一动，看她对着桌底下的空气说话，心中虽然也不解，但猜测恐怕是有明月看到了什么才对。
明月回头看了一眼南阳王又看了一眼楚风凝，不禁觉得男子只是薄情寡义，偏偏又生**荡流连花丛。既是要了别人黄花女子的身子为何却装作不知，这一夜春宵过后果真什么情义都没了吗？
这个薄情寡义的王爷不救也罢。
明月在心中愤愤想道，可怜了这个胆小怯懦的女子，平白无故失了身子又丢了性命。而这始作俑者只不过是身子被身为鬼魂的许凤娥纠缠着所以弱了，就引来这么多人的不安。
若非使命所在，依着明月的意思，倒真是要让他好好在榻上躺一阵子，让他的身子自此弱下去，从此再也不能与女子行那龌龊之事。
“那你为何不将此事说出来呢？若是南阳王知道你有了身子未必会不闻不问吧？”明月的嘴巴一瘪，自己都觉得说出来的这话有些违心。
现在南阳王在她的心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臭男人。
许凤娥听罢摇了摇头道：“我……我说了，我不敢去跟王爷说这事，就去求见了王妃娘娘。就是我落水的前几日，王妃娘娘是个心善的活菩萨，我虽不知别的主母知晓家中奴婢怀了主子的孩子会如何，但必不会像娘娘这般温柔。娘娘让我好生将养着，等到孩子生了出来，她就抱过去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当时还让平日里盛气凌人总是欺负我们这些粗使丫鬟的拂绿姐姐给我盛了一碗燕窝粥，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我感激娘娘，她真是我见过最心善的人了，我也只要我的孩子能够好好地，可以像世子和郡主一样快乐的活着，哪怕他一生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娘也没关系，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行了……但苍天没眼，竟打杀我母子二人……我也不知我竟是做了什么孽，此生才有如此境遇……”
说完这话，她怀中的婴儿许是饿了，发出刺耳的啼哭声，许凤娥赶紧将手指伸到婴儿的嘴中。婴儿的獠牙刺破她肿胀的手指，吮吸着里面的血液。
明月叹了口气，说道：“如今事情既是发生了，也无法逆转，你们母子固然命苦，但也不该在人间逗留。还是早在下去投胎为好，而非在人间纠缠王爷，王爷虽然风流了些，但……罪不至死。”
顿了一下，明月简直差些咬了舌头，真想让他们母子把这个王爷带走算了，免得再为祸别的女子。
但许凤娥一听却摇了摇头，说道：“道姑误会了，并非我心怀仇恨想要纠缠王爷，而是我没了办法。王爷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王爷，我怎敢将这一切怪罪到王爷身上。但我能去投胎，我的孩儿却不能啊，他一出生就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司法簿上也没有记载，这就是无名野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