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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根娃眼里的坡沟村5

第五章

1、

六儿媳妇做了红发媳妇,心里也喜欢了,小日子也过得很滋润,红发和他妈心里也都很舒坦。就是村里人一时改不过嘴,见了红发新娶的六儿媳妇仍叫六儿媳妇,见了六儿娶的红发媳妇仍叫红发媳妇。

那是正月二十三,马家庄每年正月二十三都放烟火。老朱一大早和老伴做了两座豆腐,准备去马家庄卖豆腐。挑着担子没出村,就在十字街上碰上红发媳妇。红发妈喜欢吃豆腐,红发媳妇早早起来就在门口等着,看见老朱挑着豆腐担子从南头出来,就赶紧吆喝住。老朱放下担子,称了二斤半,红发媳妇给了五毛钱,说,叔你再搭一块。老朱说,不能这样,已经称够了,再搭一块成啥事了。红发媳妇说,你称得够啥,秤砣都砸了你脚背了,哪能叫称够啊。老朱说,好我的六儿媳妇啊,你合秤去,就是合到天边我也敢打包票够,你总不能老让秤杆打我鼻子吧。红发媳妇不由分说,抓了一块豆腐就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老家伙,眼瞎啦,老娘是红发媳妇,你嘴里胡说八道,小心出门掉沟里。老朱气得干瞪眼,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红发媳妇走了半天了,老朱都没缓过劲儿,看着她扭来扭去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担起担子往马家庄去了。老朱也是河南人,可我们都不觉得,因为老朱并没有像张师李师那样的外地口音,说话的口音跟我们一样。老朱没儿子,本来老朱是想让女儿招女婿,可女儿喜欢上了磨面的魏狗娃的儿子石蛋,当时自己不愿意,石蛋是独子,要石蛋做招女婿魏狗娃肯定不答应。老朱打算另找一家,可媒人说狗娃家里条件也好,两家一拃路,嫁过去两边都能照顾,自己想想也是,加上女儿死缠着要嫁石蛋,就答应了。现在唯一的女儿又难产死了,老两口没了依靠,显得很可怜。老朱一般卖豆腐都在村里卖,每天一座豆腐能卖完就不错了,这刚过完年,吃豆腐的又不多,是正好马家庄放烟火,就去看看,按照往年的行情应该差不多。老朱吁一口气,不生红发媳妇的气了。一口气走到马家庄。老朱豆腐没卖完就回来了,不是豆腐卖不完,是老朱心里堵,没心思再卖了。老朱心里堵是因为在马家庄看见了黑矬子,黑矬子也是听见老朱吆喝来买豆腐。老朱看见黑矬子马上想到的是缠簸箕,由缠簸箕想到魏麻子算的卦,想到死去的杨立武的妈,想到死去杨朝元的儿子杨宗保,然后想到的是自己的可怜的五女,就是一瞬间的事,马上挑起豆腐担子就走。黑矬子不明就里,看着老朱摇晃的背影和踉跄的碎步大声叫唤,卖豆腐的,别走啊,我称一块钱的。本来老朱还打算卖完豆腐等到晚上看放烟火,现在却心烦意乱脚不点地回了村。老朱不看放烟火,我们看。

虽然马家庄年年放烟火,可我只看过一次。就是那个正月二十三,晚上我跟魏光民,魏蛋蛋,厮赶着一起走了六七里地。到了马家庄,我们虽然累得想四脚朝天,可看到人山人海,我们又劲头十足。大家在寒冷的空气中一边挤一边乱吵乱嚷,都等着点火,等得心焦不安。我们几个乱跑乱钻,在高高的炮塔下面拽了很多炮放在口袋里。魏光民拽的时候被发现了。一个男人追过来,幸亏我们钻的快。那人愣怔在人群外面,看着我们在人腿的海洋中消失了。蛋蛋拿上炮,劲头上来了。用火柴点了一根捡来的烟头,砰地放了一个,人们吓了一跳,都回头看。我也拿出来一个,就着烟头也放,没想到那炮捻子着的太快,我没来得及扔出去就在我手上炸了。我觉得手突然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手才麻木着回来了。魏光民还说,还是根娃厉害,在手里放呢。蛋蛋问我,没炸了手吧。我强笑一下,说没有。疼痛慢慢地回来了,胀破了皮肤的那种疼痛。先是整个手,后来精确在拇指和食指上。就在这时远远地点起了烟火,一缕火光从高高远远处一线飞来,呼啸着,一路点燃人群的欢呼和充满期待的目光。这一缕火,打在一座高高耸立的炮楼上,立刻鞭炮齐鸣震耳欲聋,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巨大的炮声时而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突兀而起,吓得人人捂紧了耳朵。一架炮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一直放不完,捂着耳朵的手都乏了。堪堪听完,耳朵里依然嗡嗡作响,似乎仍然有比雷声还大十倍的炮声在轰鸣。这儿炮塔的炮刚刚放完就从这里打出去一团引火点燃了另外一座炮塔,这座炮塔更加高大,又被建在高高的土堆顶上,更让万人敬仰。这座炮塔没有令人害怕的震天炮响,刚刚点燃就有四筒烟花一起冲出,呼啸而起,越升越高,抬得我头都乏了还是没有到顶,然而四点火光终于消失在蓝黑蓝黑又寒冷的星空中了。大家还没回过神儿呢,突然又升起一朵巨大的花朵状的烟火,火花红得让人眼睛疼,这朵花越开越大越升越高,人群欢腾叫好。一点火星缓慢地沿着炮楼一直升到架子顶端,万千火花瞬时迸发,溅起无数色彩,让人眼花缭乱,人群中,你指这儿,他指那儿,看也看不过来,赤橙红绿青蓝紫,颜色哪里够,这里的还没有消失,那里的又在升起,喜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人们认为这没完没了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紫色圆圈缓缓升腾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瞬时又消灭了。烟火放完了,大家意犹未尽地看着空荡荡的炮塔,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我手指的疼痛又回来了,越来越尖锐,随着心跳一下比一下疼,我手指扎开,让他们暴露在寒风中,用冷空气稀释胀肿灼烧的痛感。蛋蛋和光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我们一路走,离马家庄远了,那些炫目的烟火却依然闪烁在脑海里。

回到家,我细细地看我的两根可怜的手指,它们颜色灰黑,早已面目全非。大拇指已经肿的不会弯曲,食指肿得比原来的大拇指还粗。我把手指插在脸盆冰一样的水里,疼痛慢慢消退,可拿出来没多会就又突突地跳着疼。就是疼出眼泪也不能让大人知道,否则又免不了一顿数落甚至暴揍。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杨树一样高的玉米地里割草,草跟我一样高,我高兴死了,割了一大堆又一大堆,突然草丛里爬出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我大喊救命,可就是没人来,我吓得爬上一棵玉米树,蛇也顺着爬上来,我又从一棵玉米爬上另一棵玉米可那条黑蛇紧追不舍。眼看着就要追上来,突然伯父伯娘每人拿着一把镰刀,赶来救我,看见伯娘我就不怕了,可我发现伯父伯娘根本就追不上那可恶可怕的蛇,眼看着蛇就要咬我,伯父突然拿出照相机,摁了一下按钮,啪的一声蛇就被定住了,可还是迟了一步,蛇已经咬了我的手指头,手指一阵剧痛,我就醒过来了。醒来一看,我的手指还在,就是一阵阵地跳痛。

2、

我正月初八第一次见到照相机。那天二姐和我们邻村刘家庄的会计的儿子刘青龙订婚。刘家庄是个小村子,只有200多口人,可村里条件好得很,就拿我这个二姐夫来说,家里7口人,可就有40亩地。我们家也7口人,却只有11亩地。现在我们全家出动,到我未来的姐夫家里相看。刘青龙家里的一溜5间北房砖土混合结构,比我家的烂土坯房子高级得多。我大姐也闻讯赶来,看着巍峨的砖房仰头赞叹。东面三间土坯房里排满锃光瓦亮的大瓮,个个装满小麦。院子里崭新的四轮拖拉机,媒人李师和刘家庄这边的一个穿着涤卡新蓝中山装的媒人领着我们,介绍着家里的一砖一瓦,一针一线。这是收音机,这是缝纫机,这是拖拉机,这是自行车,这是给娃准备的新房。我们看着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新房,崭新槐木床,木炭铁炉。红布床围,红纸窗花。布置得停停当当,看得父母姐姐眼都直了,哈喇子滴在脚背上。

会计满脸堆笑地招呼着我们,人长得不咋地,是个黑胖墩。穿得崭新,捋袖子的时候,我们都被他手腕上晃眼的手表吸引了。在我们村除了在新华书店上班的魏泽温戴着手表,连魏忠都不戴手表,村里人整天跟土疙瘩打交道谁带那么金贵的东西啊。所以我们一下子觉得刘青龙的这个会计爹高大起来了。我们转了半天,看了一圈,始终没有看见刘青龙。媒人和我们全家在会计的招呼下挤挤挨挨团团围成一桌,方桌子上摆满茶盅茶壶,花生瓜子,砖茶白糖,糖块喜烟,我们眉开眼笑,却又一本正经。我被母亲拉着手,能明显感觉到她手心的汗和一阵阵的颤抖。拘谨的我们在两个媒人笑容可掬的谦让中慢慢伸手,父亲吸烟喝糖茶,我妈和我的姐姐们吃瓜子花生,我抓了几个糖块依偎着我妈细心研究糖纸,同时把那块透明的黄色糖块吮吸的滋吧有声。一块糖还没有全化,媒人对刘青龙家的赞叹还没有高潮,就见一个高壮的女人从厨房过来对刘家庄的媒人说,他玉贵叔,让客坐席吧。安排了两桌,他爹招呼一桌,你招呼一桌。我们知道了这个媒人叫玉贵,这个反衬着刘青龙黑矬的爹的女人是刘青龙妈。一般席都是四碟八碗,可准二姐夫家置的席是重八席,也就是八个盘子八个碗,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我们看着面前的肉,肉,肉,还没吃,胃和嘴巴就已经笑了。父亲脸上常有的愁苦表情不见了,甚至一丝微笑绽放在嘴角,跟未来的亲家说着家里的收成,说着未来的打算,说着拖拉机的价格,说着拖拉机有没有劲,一句也没提他早已答应二姐的要把家里那头老骡子灰灰陪嫁过来的事。我们家早已养成的好习惯排上了用场,大家垂涎三尺却依然吃得斯斯文文,夹一筷子菜,就放下筷子,慢慢地咀嚼。刘青龙的爹殷勤招呼,无奈我们规规矩矩,细嚼慢咽。刘青龙的爹看到我们吃得这样斯文,满脸笑开了花,赞叹道,老魏啊,跟你结亲我是一百个满意,都说你家门风好,今儿见了才知道。燕儿是个好姑娘,来到咱家你放心,我们一定顶在额头上,你也看见了咱家这条件,燕儿过了门,我保证不让娃儿受半点委屈。燕儿是我二姐的小名。父亲谦虚着,说哪里话啊,都是穷家出身,虽然知道些礼数,吃苦是不怕的,就是过来了,也不要惯坏了她。

我们正吃到八个盘子上完,开始上碗。刘青龙气喘吁吁回来了,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刘青龙脸模样跟他爹像,粗眉毛,大眼睛,厚嘴唇,却不像他爹那么矮,跟他娘一样壮实,黑倒是赛过他爹。刘青龙看着我们傻笑着,眼睛游离着寻找我二姐,可我二姐低着头不看他。他爹说,见了人也不知道问。又转向我爹,让你老人家见笑了,这孩子见人没话。我爹苦笑一下,说,一看就是老实孩子。刘青龙对他爹说,我姨夫说让我拿这照相机照相,他誊不开手。刘青龙他爹瞪着眼睛说,开球个照相馆就眼高啦,啥时候用他一次呀,没功夫就永远甭进这家门啦。你会用这洋玩意吗?这是问刘青龙。我姨夫跟我说了半天,好用,这个是120相机,对准人调好,按一下就行了。我一直看着在刘青龙胸前摇摆的玩意儿,它看上去神秘高级,虽然我听说过照相,没想到照相的机器是这么个样子,而且离我这么近。刘青龙爹说,先别说这,把那东西放下,端盘去!刘青龙又满脸堆笑地出去了。一会儿又端盘进来,他走起路来脚步敦实,方盘端得稳稳的。我发现二姐这时候用眼瞄了刘青龙,就一瞬,又低下了头。吃完饭,我全家跟刘青龙全家照了相,大家一本正经,在刘青龙装模作样的“一、二、三”的指挥下,瞬间呆若木鸡。照完相刘青龙爹的脸依然黑沉沉的,都心知肚明,这照相是照自己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可现在刘青龙却只能在这张照片之外了。后来一直都没有看到这张照片,不知道是刘青龙根本没有照好,还是他们不想要那张缺了刘青龙的照片。那天吃完席,两家通过媒人敲定拿多少彩礼,拿几身衣服,拿多少棉花,拿多少棉布。到那一年的十月十六我二姐就嫁了过去。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不知道我二姐当初喜欢的到底是谁,只知道绝不是那个黑憨敦厚的刘青龙。刘青龙跟我二姐结婚后,并不在那个我们参观过的院子里住,他们被分出去单过。两个人分了十亩地,新院子有三间土坯房,分给他们一辆平车,一辆自行车,锅灶,三条瓮。二姐也没有什么不情愿,只是默默无闻地过日子。我妈却经常嘴边唠叨说上了奸诈会计的当。说上当不是说人家让看得东西是假的,也不是说人家骗了她女儿或者对她女儿怎么样了,她就是觉得结了这门亲,想着能占什么便宜呢,没想到这会计竟然让孩子们一结婚就分开他们单过,这个意料之外就是上了当。可你能说人家什么不是呢,分开单过的多了,人家也不是不占理,其实当时就应该想到的,弟兄两个,“天下老,偏向小”,吃亏的当然是老大刘青龙,沾光的当然是老二刘青虎。

3、

两年后,我经常见到刘青虎。那一年刘青虎在刘家庄的时候少,在我们村的时候多。刘青虎在新红的沙场里拉沙,就是用我曾经在他家的院子里看到的那台东方红拖拉机,一天拉两趟,从新红的沙场拉到县城。一拖拉机沙35块钱,拉到县城能卖60块钱,如果自己装车卸车的话一趟能挣25块。刘青虎不装车也不卸车,一趟也挣十七八块。拉沙的拖拉机一共有十几辆,我们村有七八辆,其余都是外村的。杨泽龙就是放电影的杨泽泽的三弟,原来用手扶拖拉机拉沙,当时一拖拉机沙才十块钱,买到县城三十块钱,可村里就他有拖拉机,挣了钱换成了大四轮,拉得更欢了。现在拉沙的多了不如以前赚钱那么浪,可比其他只守着几亩地的人强多了。新红开始就是捞沙,后来承包了村里的沙滩,每年给村里交800,他私下给魏忠200。当时拉沙的除了泽龙的手扶拖拉机就是小毛驴架着小平车拉沙。泽龙拉一趟新红收一块钱,其他人都收五毛。捞沙的一天能挣五六块,他又捞沙又收钱,一天就比别人多挣点,后来拖拉机多了,他一趟收三块,沙也不用捞了。沙滩上捞沙的,拉沙的,都说咱们费力费油都没有新红挣得多。魏忠后来让新红每年给村里交1000,再后来交1500,新红每年给魏忠的钱也相应地增加了,先是200,后来300,后来500。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新红一辆拖拉机拉一趟收五块钱。

刘青虎白天拉沙,晚上就在新红的沙场赌博。当时赌博不是打麻将,也不是摇骰子,就是玩扑克牌。开始玩就是捉黑5,输了赢了就是5毛钱。后来就是扎金花,我们叫开拖拉机,就是因为开拖拉机的那些人每天玩才这样叫。刘青虎赢得时候少,输的时候多。拖拉机拉沙挣得那点钱都仍在了赌博场上了。新红就赢得多输的少。但赢得最多的是魏蛋蛋。魏蛋蛋的两个哥哥都结了婚。不少人都说是蛋蛋赌博给他两个哥哥赢的媳妇。黑而且敦实的刘青虎脑子不灵光,运气也不好。输钱就不说了,倒霉的是最后拖拉机还出了事。

我们坡沟村到县城经过东吴村有一条二里长的大坡。七月初四清早六点多,刘青虎满载一拖拉机沙经过东吴村大坡。刘青虎赤膊露出黑红的胸膛,高吼着《黄土高坡》,把昨晚赌博输钱的不快全部置之脑后。那粗而沙哑的歌声脱离了拖拉机噗噗噗冒出的黑烟,伴着拖拉机脱挡后轻轻的碾压砂子路的声音,很是享受。那破路在经过村口的时候有个急弯,唱得尽兴的刘青虎刚拐过弯,忽然发现一条黑狗窜过当路,就一打方向盘避过了狗,哪里想到狗后面一个8、9岁的孩子在撵狗,还没看清那孩子就已经被车轮碾过。当刘青虎回过神儿来,把车刹住。被碾烂的孩子早已在十米以外了。

刘青虎出了这起事,当时就把拖拉机赔给人家不算,人家找到他那个当会计的爹,硬要再赔偿四千块钱。全家倾其所有,又东挪西借也只凑了两千多。刘青虎他爹央求中间人,想就此罢了。可没想到那家人根本不答应,而且竟然穿了孝服抬着小棺材到他家门口闹起来。刘青虎心念一动,骑着自行车到新红家借钱,新红二话不说借了两千。刘青虎急慌慌回家递给他爹,数齐了四千,那家人才哭号着离去。

刘会计对这个儿子失去了信心,扬言再也不认这个儿子了。许多年了,二姐仍然时常提起刘青虎那晚黄昏离开家的情形。刘青虎逐渐变青的脸,依然是村里会计的公公恶毒的诅咒,迸散在砖地上的瓷碗碎渣,惊吓了的狗对着屋门的狂吠乱叫,她老公我姐夫刘青龙尴尬地拉着青虎眼望着他愤怒的父亲,与此同时拉着刘青虎的还有二姐的淌着鼻涕的当年才六岁的小姑子刘青霞。刘青霞冒着鼻涕泡哭着不让刘青虎出门,大声喊着,二哥啊,等明天我长大了,一起跟你去坡沟村捞沙把你的拖拉机挣回来。然而最终刘青虎挣开了拉着他的兄妹毅然决然地奔出了家门,大声吼道,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刘青虎自此一直跟着魏新红。在魏新红的沙场里混着,魏新红管他吃喝穿戴,好像魏新红就是他新爹。其实刘青虎连一句哥都没叫过,只是每天跟着魏新红瞎混。没吃的叫新红啊,咱这里没吃的啦,新红就米面柴油从家里拿过来,或者给了钱让青虎买。其他人看了觉得新红傻,养了这无底洞干啥?还有人笑话新红,新红你娶媳妇是不是得娶两个啊,青虎一个你一个。新红说,那是当然啦,青虎还得要好媳妇哩。大家一笑走开。后来大家慢慢看清了,魏新红这是真找了一个兄弟,虽然不亲,可比亲兄弟还亲。刘青虎整天跟着魏新红形影不离。别人说的话他不听,只听新红一个人的。新红说什么他都听,赌博赌得正起劲儿,新红说,你起开,我来。刘青虎马上起身把手里的牌给了魏新红,自己乖乖站在新红身后看着。刘青虎要去河滩里捞沙,刚出门碰上魏新红,魏新红说,别去啦,晒得很。刘青虎就放下锨,坐在土炕上吸烟。

4、

我和张小宝看见刘青虎跟杨宝庆打架的那个中午,天气阴冷,十月的寒风里带着冬天的滋味。我在一块菜地捡了几苗辣椒,一个蔫茄子,放在半篓草里面,跟张小宝用卫生球(臭蛋)画圈围堵一群蚂蚁。看着那些在臭蛋圈内处处碰壁心急火燎六神无主团团转的蚂蚁们,我俩乐开了花。一群蚂蚁被整得溃不成军之后我们终于兴趣索然。我提议张小宝找魏蛋蛋摔跤,三局两胜,谁输了谁磕头。张小宝马上来了精神,说,好,不许抵赖。我俩赶紧在一块红薯地里割了些红薯蔓蔓匆匆填满草篓子就往河滩里去了。河滩风大,冷风乱叫,我们没有看见魏蛋蛋捞沙,问正在捞沙的杨小四,说是杨泽泽的拖拉机坏在东吴村的半坡了,杨泽泽让人捎信给魏蛋蛋让去修。魏蛋蛋修车已经很有名气了,远近几个村子里的拖拉机出了问题都是他修理。我和张小宝只好回村。路上张小宝逮了只磕头虫,对着磕头虫吼叫,魏蛋蛋,磕头。魏蛋蛋,磕头。看着磕头虫对着他磕头磕得叭叭响,张小宝哈哈大笑,仿佛真的战胜了魏蛋蛋。路过十字的村部,村部门前围着不少人,我和张小宝兴奋地放下草篓参与围观。村委会门前的八字墙上贴着红纸,上面写着民主选举村班子,干部要求年轻化。下面写了不少名字都是村支书村长的候选人。有魏吉平,杨保家,魏保利,杨泽泽,魏新红。刘青虎混迹人群中,见到魏新红的名字喜欢得不得了,杨宝庆正在跟大家讲说谁能当书记谁能当村长,正好看见刘青虎笑着说还有魏新红的名字,就一脸不高兴。对着刘青虎说魏新红算个球啊,也就是个——,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吃了刘青虎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杨宝庆鼻梁上,两条蚯蚓样的黑血从杨宝庆的鼻孔里缓缓流了出来。杨宝庆抓住刘青虎胸前的衣服,抡起拳头就打,却被刘青虎抓住手腕动弹不得,就顺势抬脚踢刘青虎,刘青虎一闪,毫不客气地还踢一脚,正中杨宝庆的下身,杨宝庆怪叫一声,躺倒在地。大家纷纷围着杨宝庆看到底伤得怎样,刘青虎却一溜烟跑了。大家回过头再找,哪里还有人影。杨宝庆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不肯善罢甘休,刘青虎跑了,杨宝庆就去找魏新红。吵闹着说魏新红指使外村人刘青虎破坏民主选举,殴打村委会成员,大家袖着手围着看魏新红的笑话,魏新红早已听说了杨宝庆被刘青虎踢了下身,如今看着杨宝庆耍泼,扔给他20块钱,说,宝庆,你拿着钱快滚,不然我让青虎打你个断子绝孙。杨宝庆看看讨不到什么好了,捡起20块钱就走,边走边回头对着魏新红说,等刘青虎回来找他算账。魏新红说,你再说一句把那20块钱拿过来。说着,作势欲追,杨宝庆撒腿就跑。魏新红和围观的村里人大笑不止。村里人议论纷纷,说魏吉平是魏忠的侄儿,杨保家是杨立武大儿子,肯定一个书记一个村长,还有人说魏保利和魏新红没戏,杨泽泽兄弟跟县上领导恐怕熟,还有点门儿。还有人说,选举就是想选谁选谁,有关系顶屁用。村里喇叭一直唱戏,偶尔听到杨立武在喇叭里吆喝说大家准备明天投票选举,还说选举注意事项。第二天大清早,村委会门口就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上级决定破沟村领导班子重新调整,经过村委会认真讨论举手表决最后一致同意破沟村村支书由魏吉平担任,村长由杨保家担任。虽然村民参与选举的热情被这张纸撕碎了,可是结果却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村人大多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来选去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魏吉平虽然作为一个邋遢窝囊的放映员乱人骂,可作为一个新上任的村书记却人人肃然起敬。就连魏忠见了魏吉平都脸上带笑。原来魏吉平走路轻飘飘,现在整天手叉腰,跟杨保家在村里地里走走看看指指点点,不知道哪儿弄了件呢子大衣,披在身上,学着魏忠的做派。那天魏吉平在十字街上走,杨宗义点头哈腰递给一支烟,魏吉平一看是农工烟,没接,说工作呢,哪有工夫吸烟呀。把杨宗义闪了个脸红。

在1980年代末期,杨宗义也就是杨惠云爹,家里有铡草机,磨面机,榨油机,弹花机,很会做生意。他家里的机器从早到晚响声震天,不仅我们村里,就是邻村听力好的都听得见。首先是杨惠云和她哥哥深受其害,杨宗义领着儿子每天忙碌在各种机器之间,铡草,铡麦秸,铡玉米秸秆,磨面,弹棉花,轧棉花,榨油,杨宗义和他的儿子听力都受到了影响,尤其是他儿子杨惠群几乎变成了聋子,除非在他耳边大声吆喝,要不然他根本听不见。杨惠云的耳朵也有点背,吆喝她好几遍她才回头看你。接着是杨惠云家院子里她妈精心侍弄的一株芍药花被机器巨大的声音聒死了。那株芍药花已经长了一人多高,花朵碗口大,红花跟杨惠云一样美。那株芍药死的时候花瓣碎裂纷纷落地,同时碎裂的还有一个装盐的玻璃罐罐。杨惠云她妈劝杨宗义不要再让那些机器嚎叫了,杨宗义斜眼看着老婆,鄙夷地撇着嘴角,妇人之见。然后地拿着皮带油给磨面机的三角传送带擦油去了。杨宗义坚信多劳多得,他万元户的梦想近在咫尺。经常看得到他顶着一头白棉花在麦场里铡麦秸,他没有时间,真想白天黑夜连轴转。甚至睡觉他都觉得是在耽误时间,这样劳累让他早早地显现老相,头发白看不见,可是腰已经弯了,腿已经弓了。村里只有长军爹衰老的速度比他快一些。

5、

长军爹病根在长军身上,看着别家里顺顺当当,想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久之抑郁成疾,每况愈下,别人过一天,他仿佛就老了一岁。先是每天长吁短叹,后来慢慢躲在家里不见人,偶尔出门,村人见了无不讶异,说,长军爹老得不像样子了。须发全白,皱纹纵横,腰弓腿缩,骨瘦如柴的长军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农历三月初八早饭时把长军盼回来了。

长军身穿西装喇叭裤,卷着头发,戴着彩色眼镜,提着一个巨大的皮箱。不要说村里人,就长军爹也是看了半天才认出了自己的儿子。长军爹看着这个朝思暮盼的儿子,先是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这些年去哪儿了啊。然后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了。长军看到苍老的不成样子的爹,也流下几滴虚假的泪。

长军带回来最好的东西是电子表,跟魏泽温的手表不一样的是电子表没有指针,也不用上发条,上面直接写着几点几分,村人看了啧啧称奇。长军说这是香港货,只要二十块钱一块。魏吉平看到以后马上买了一块。杨保家知道了也赶紧买了一块。魏新红买了两块,他戴一块,刘青虎戴一块。年轻人纷纷围着长军,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干些什么生意,挣了多少钱。

有钱的买块电子表,没钱的听长军讲外面的花花世界。当时长军跟文英通奸被宝庆打了两下,趁着宝庆给魏忠汇报的空跟文英逃走,到了县城。害怕被追上,就逃到火车站,坐上火车到了西安。到了西安两个人没钱了,住旅馆要钱,两个人吃饭要钱,白天长军去火车站背麻袋,可怜长军平时农活都不做,哪里受得了这罪,干了三五天就不干了。文英看看这根本生活不下去就跟长军说她要回去,长军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挥手让她就回了。文英回来了,长军思前想后没脸回村。就赖在旅馆,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做,看了几天他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作罢。可欠着旅馆的房费,旅馆老板就不让他住了。老板让他交房费,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赖着不交。老板叫来两个人堵住长军逼他要房费,结果就打了起来,长军干活不行,打架却内行。把那两个壮汉打得鬼哭狼嚎,老板也吓得不敢说话。围观房客中不少都是老房客,见到长军这个赖人又有这样的身手纷纷摇头,叹现在年轻人真是胡作非为。这房客中有一人叫包四的,等众人散尽,找到长军说,有能挣钱的活,他干不干。长军说,不是不干,我实在出不了力。包四说,不出力。出力不挣钱,挣钱不出力。跟我走吧。长军将信将疑,随着包四走了。临走包四结算了长军所有房钱,长军连声道谢,旅馆老板也在心里暗暗念佛。

长军跟着包四来到西安城西一个叫马王的地方住下,包四说这就是他家,叫他就在这里踏实住着。包四不仅管住宿,还管吃,不仅管,而且吃得好,麻食,隔三差五有肉,鸡蛋。长军心里喜欢可也犯嘀咕,包四说他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可这个空院子里连包四老婆都不见,更别说孩子了。包四也叮咛他不让乱走。另外人家不亲不故地为啥对咱这么好?过了几天,也不见包四在家务农,早起出门,半夜回来的倒挺慌张。长军就问包四整天干啥,包四说做点小买卖,长军就问做啥买卖要帮忙言语一声。包四说,大哥,你一身武艺,做啥买卖啊,你们本身就是宝,你踏踏实实搁家里住着,就是我家的关公。长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脸上裂着笑,这是哪里话,说啥也不能这么闲着啊。包四说,你要觉得闲得慌我给你找几个人练练武艺。长军一听这高兴了,这些天好吃好喝却闲得手痒,能跟大家练练手脚最好。包四把长军带到离他家五六里地的一个叫余革命的家里,余革命家里房子大,一砖到顶的七间瓦房,里面干净得很,尤其放在屋里的一辆摩托车让长军看傻了。包四跟长军说叫余六哥,长军赶紧就叫余六哥。包四说余六哥擅长八极拳,手上有功夫,然后又跟余革命说长军也会拳脚,还说亲眼看见长军在旅社打倒了两个壮汉。余革命就问长军练得什么拳,长军说,自己在家里跟一帮村里人瞎耍,没有师傅教。六哥要不你教我练拳吧,一边说一边跪下拜师。余革命赶紧拉起来,说,这是弄啥?我哪里敢收你做徒弟啊,大家一起练着玩玩就好。长军却执意跪着不起,还改口叫余师傅,说,你就是我长军见过的最有魄力的人,包四哥让我们相见说明我们有缘分,也是我长军有福气,你就收下我吧。余革命笑着说,大家一起做兄弟。还说,四哥介绍的朋友没问题,既然是四哥的弟兄就是我的弟兄。我有几个练拳脚的兄弟,都是常在一起耍的。

长军白天在余革命家里几个人练功夫,晚上就睡在包四那里。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包四说一起去一趟香港,长军答应一声,也没在意,站起身说走。包四说,等一下老板来了有话吩咐。谢顶的老板留着少见的长八字胡,红光满面,态度和蔼,见了长军非常亲切。说去香港是出远门一定要注意形象,他专门拿来一身行头让长军换上。崭新阔气的衣服让长军很不自在,老板看了却连连点头,说这才像出门的样子嘛,穷家富路,出门一定要舍得花钱,不要像在家里那样处处节约,外面人都以貌取人,不要让别人瞧不起。还有几个人一同去,大家今晚训练一下接货过程,不要到了那里不知道规矩。吩咐让包四把长军和其他三个人一起训练一下,还强调注意细节问题等等,说完就走了。老板走了长军才问包四香港在哪儿,包四笑了一下,香港远着呐。

一趟香港之行让长军大开眼界,见了那么高的楼,住了那么高级的旅社,见了那么有钱的老板。算是不白活一回。接送货很顺利,老板很满意,他们几个人每人发了一条腰带,还有专门在腰带上穿的钱包,钱包里面还有300块钱。长军很高兴。说跟着老板四哥真是遇见贵人了。四哥哈哈一笑,说,自己兄弟说那见外话干啥。

长军越干越熟练,老板四哥回回送货都带着他。许多年了,长军也想过回家,也想过见他的老爹。可他一想起家里的穷就不想回家了,有一次对包四提了一下想回家的想法,包四就说攒些钱再回去让你爹高兴高兴,也有钱娶媳妇啊。四哥说得有理,加上送货没定时,老板器重自己,每次都关照的很,回回都几百块钱地发,长军也不好意思说回家的事。

这次回来还是包四让他回来的,说,老板缺人让他在本地找一个心眼活泛的跟着一起干。就像香港人说的有钱大家赚啦。长军大肆宣扬香港多么多么好,那里的高楼戳破了天,楼顶三角形或者尖顶像针尖就是用来戳天的。那里人说话虽然听不懂,但是钱多得拿都拿不了。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100块钱,还说香港人花的钱跟这个不一样,人家是港币。村里人闻所未闻,一下被镇住啦。不要说港币,村里人还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一张100块钱的,最大面额不是10块吗?你拿的是不是纸样子啊,纸样子是我们这里给死人烧的钱。半年以后我们村里人才知道确实长军拿的确实是新发行的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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