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台上不断有人上台、比武又下台,方璎仍是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只是神情越发低落。
崔景程看了十余组比试,也渐渐失了兴致,只偶尔往试剑台看上几眼。
台上司仪又敲起锣来,宣读着下一组比试的剑客:“第十五组,威虎山丁飞海对无双剑客。”
崔景程觉得威虎山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身子稍稍挺直了些,俯身靠向窗台。只见台上其中一人身形雄壮,虎背熊腰,颧骨处有道疤。他踏上台每走动一步,脚下都会发出些声响,崔景程看他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这一组的二人上了台,另一个穿着一身白衣,背上背着一个布包的男子率先行了个礼道:“在下无双剑,请大侠赐教。”
那刀疤脸却没有回礼,他连兵器也没有带,随手抄起旁边架子上的一把剑来指向无双剑客道:“少废话,要打就打。”
崔景程被刀疤脸这一吼,顿时想起来了,这刀疤脸不就是他们在徐郡住店时遇到的那个声如隆钟的汉子么?当时他就坐在自己左侧那桌,抱怨着建阳封城一事。
崔景程手指着丁飞海,转头去看方璎,问:“女郎,这威虎山的丁飞海如何?”说完,又觉得刚才的话有些歧义,忙补充道:“我在徐郡时曾见过他。”
台上二人已经缠打起来,丁飞海壮硕如熊,瞧着便有一身蛮力。他握着剑只管往前劈去,出招看着毫无章法,但他的剑每劈一次都逼得那无双剑客招架不住地往后退。
方璎看了一会儿丁飞海的手,直言道:“他不像是用剑的,平日里应该使得是刀,虽然力大无穷能逼退无双剑客一时,但还是不妙。”
崔景程也看见了那无双剑客屡屡后退的样子,被方璎一提才发现,丁飞海握剑的姿势确实更像是用惯了刀的。
丁飞海步子迈得大极,他虽身形壮硕却很灵活,紧咬着无双剑客不断提剑向前刺去。无双剑客初时对上他的剑,被他一身蛮力镇麻了手腕险些拿不稳剑。
丁飞海又不给他歇息的机会,剑势越来越快。他每次提剑去挡都要用上十分的力气才堪堪站稳。无双剑客失了先机,又被丁飞海这急促的攻击打乱了节奏,一时间只来得及去挡丁飞海的剑,只守不攻的形势引得台下人议论纷纷。
崔景程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去问方璎:“女郎,这丁飞海攻势正猛,无双剑客被他逼得只能防守,莫非此局丁飞海要胜?”
方璎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无双剑客会赢,丁飞海要撑不住了。”
果然,方璎话音刚落,无双剑客便手腕一转,剑尖朝丁飞海的腰际刺去。丁飞海没料到对方居然在这时反击,堪堪止住了还要往前追的步子,一个扭步侧身避开那剑。但无双剑客腕间一动,改刺为扫,长剑如毒蛇的獠牙闪着银光朝丁飞海劈去。
崔景程见着这变故死死地握紧了拳,台上的丁飞海此时再躲已经来不及!
“小心!”
方璎声未至身先动,一个起身抄起手边的茶盏直往台上掷去,与此同时,坐在上首观战的一道藏蓝色身影也往试剑台上去——方赢疾步掠往试剑台上,右掌向上一拍,腿又扫向那无双剑客。
啪——
无双剑客被方赢绊倒在地,那被方赢一掌打向天空的东西也随着方璎掷出的茶盏掉落在试剑台上。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屏住声息,台下一片静默。
而此时方赢已经朝着崔景程的方向望了过来,方璎救人心切躲闪不及,正好对上了阿爹的目光。
崔景程也看见了方赢的动作,这会儿也顾不上问方璎发生了什么,急切道:“女郎,令尊看见你了!”
方璎无奈地叹气,这下肯定要被阿爹罚了。
方赢只朝包厢略看了几眼,便转身去扶那无双剑客,并朝台下众人解释道:“方才台下有人使暗器朝无双剑客出手,比武一事旨在一较高低,讲究点到即止,郎君如此干涉于比试不公。这一局,无双剑客胜。”
台下人这才发现掉落在试剑台上的那枚十字镖,顿时一片哗然,纷纷在猜测是谁出手。
丁飞海因着方赢的介入,并未被无双剑客击中,他俯身捡起那枚十字镖冲台下一个灰衣小童吼道:“要你多事!”
崔景程记得他,正是在徐郡时阻拦了丁飞海大声议论建阳封城一事的灰衣小童。
司仪此时早已接到方赢的眼色,上台说了些什么。丁飞海径自去追那逃跑的灰衣小童不提。
崔景程此时也明白过来,方璎也是看见了那十字镖才出的手,只是没想到因此暴露了。
“女郎,庄主有请。”
门外传来一道男声,方璎撇撇嘴,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一身黑色打扮,脸上只露着一双眼,眼睛低垂看向地面。他见着了开门的方璎,微微侧过身子,手向前摆:“庄主就在堂中。”
崔景程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就见方璎转过头来看他:“崔小郎君,我阿爹有银子。”
崔景程没想到她逃跑被抓包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惦记着还自己的银钱,为她担忧的心思也减了几分,与方璎开玩笑道:“那我随你一道‘讨债’去。”
因刚才的变故,食肆里的客人多跑到试剑台看热闹去了,这会儿堂中只有十余人。方赢就站在台阶处看着走下来的方璎。
这是崔景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武林盟主。
他的脸庞清瘦,剑眉入鬓,眼神深邃。崔景程只是偶然对上他的双眼便仿佛置身深海之中,被那无形的威压和审视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好在他只盯这一眼,便转过眼去看方璎。
“怎么跑出来的?”方赢在接到山庄的密信时吓得差点坐不住要亲自去找方璎,但又碍于武林盟主的责任,只派了几个随身护卫立时赶往清河郡,却没想到反而在建阳城找到了方璎。
方璎对上外人眼里严肃冷面的阿爹自有一套办法,她也不回答方赢的话,只上前去抱住方赢的手撒娇道:“阿爹可带够了银子?”
崔景程看着方璎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阿爹阿娘,他在清河郡闯了祸事被人告到阿爹面前时,也是这般抱着阿娘的手不肯撒开,直逼得阿爹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方赢轻轻捏开方璎的手,作出一副严肃脸来:“好好说话。”
方璎拿出那本记载了她这段日子花费的册子来,递给方赢道:“阿爹,我下山前带的银子花完了,这上面记得都是欠的崔小郎君的钱。”
崔景程忙上前行礼并解释道:“见过方盟主,在下是清河崔氏子弟,来建阳凑武林大会的热闹,曾幸得女郎相救,女郎高风亮节心地良善,在下仅能以几顿饭食回报女郎之恩。”
方赢看了崔景程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又去翻了翻册子,还好,没瞧见什么胭脂簪子之类的私密物件。
“清河崔氏...你不记得我?”方赢的声音有些低。
崔景程疑惑,自己足不出府,难道在崔府见过方赢?
“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方盟主。”崔景程又想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认识他,回道。
方赢的眼神立刻亮了几分,盯着崔景程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哦,我与你阿爹有些交情,想来那时你年纪小不记得了。”
崔景程见的外人不多,武林盟主这样的人他若是见过不可能不记得,但自己九岁那年发过高烧,可能就是那会儿方赢来府里拜访了,便回道:“九岁那年我曾发过高热,烧了好些天,想来是那段日子有些记不住事。”
方赢闻言笑了笑,像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般,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崔景程的肩头:“原来如此,银子稍后我让人取了给你,”方赢又一抬手,止住了崔景程欲开口的话,“莫要推辞,这几日多谢你替我照看璎璎。”
方赢向护卫吩咐了几句,才去看方璎道:“你还要去清河?”
方璎不语。
方赢又道:“你第一次下山,外面不比山庄,这次是还好遇见了崔小郎君...”
方璎听出阿爹的意思,但她一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阿爹,我跟师兄约好了的。”
方赢眼神复杂地看向方璎,他如何会不知道璎璎的想法?只是想起去世的莺娘...
莺娘便是方璎的娘亲。
在方赢刚刚出师下山游历时,他曾救过一个女子,便是莺娘。后来两人两情相悦,他护送她进了京城才知道莺娘是世家女子。为了娶她,他决定从军。但莺娘不愿他违背自己自由的天性去入官途,以性命相逼终于如愿嫁给他。但世间事从来不是这么简单的。成亲以来,莺娘家中屡次相逼,旁人的闲言碎语最终击垮了莺娘。
他那时比武归来,家中只剩莺娘身边的婢子和年幼的璎璎,还有一封书信。
莺娘请他原谅自己的怯懦和自私,请他照顾好璎璎。
“璎璎,阿爹有件事从来没与你提起...阿爹不是不让你去...罢了,阿爹与你同去。”方赢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要将莺娘的事情告诉璎璎。
方璎却仍然摇头:“阿爹,我想自己去。我不能一辈子缩在山庄里,我也想去见一见阿爹说的高山流水,绿草飞鹰。”
崔景程看着静默的二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