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平
“我有点想小土豆了。”
宫依岚趴在床边黯然神伤地感慨道。
“土豆你个马铃薯。”任笙拍了她一下,“快点收拾吧,明天还要检查内务呢。”
小土豆是初三军训时他们连的教官,他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脑袋圆圆的,像个小土豆一样。不只他们连这么叫他,其他同学看见他时也会笑着说一句:“呀,土豆。”
宫依岚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去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军训,与眼前的这场一对比,不禁也黯然神伤起来。
还有我们那个看上去比谁都无情,走的时候却比谁哭得都惨的小教官,他当初因为怕找不着媳妇儿被忽悠去当了兵,不知道现在媳妇儿找着了没有。
“你们回来了?”
任笙看到秋洛和安然一人提着两只热水瓶进来了,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可是两个人都愁容满面的,安然更是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怎么了这是?”
任笙走过去抱住了安然的肩膀,又疑惑地向秋洛看去。秋洛叹了一口气:“我们打水的时候看见吴漾了。”
安然一下哭了出来:“本来他嗓子就喊哑了,今晚上教官还偏教我们唱军歌。刚才见着他的时候,他都说不出话来了。明天他指定是出不了声了,但他要是喊不了报告,那不是又得受罚……”
“他只要不动就不用喊报告。”
我想安慰她,却想不出什么好话。
“哎呀怎么办啊……”安然着急地只是哭。董疏檀也从上铺下来了,四个女生都围在安然面前好声好气地哄她。我的这句话像是掉在了地上。
也许我的不合群有时要归咎于我的不善言辞。
吴漾还能出声,只是声音沙哑得让人听着揪心。学踏步走时,教官问其他人谁能喊口号,宣平立马毛遂自荐,但教官只看了他一眼,然后选了他旁边看着稳重些的魏堂野。
魏堂野于是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梧,声音浑厚有力,但……
魏堂野绝对是个音痴。
他喊的“一二一”像是加了附点的音符,莫名其妙就会拖半拍,而且加的位置随机,你永远不会猜到他这次会加在哪一声后面。仅仅是原地踏步,同学们都走得手忙脚乱的,要是踢起了正步……那就真的让其他连“见笑”了。
也许是我们憋笑憋得表情实在太痛苦,教官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冲魏堂野大手一挥:“行了你回去吧。”
宣平见机会来了,大声对教官喊道:“报告!我可以喊口号!”
教官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决定让他试一试。宣平刚想出列,教官接着说了句:“你就站那喊吧。”宣平于是就在队伍最后面一本正经地喊了起来。
他的节奏卡得很好,声音也很大,但是音色有点难听,鼻音也很重,让人听着心里堵得慌。最关键的一点是,因为喊得太卖力,他时不时地会破个音,这就很考验同学们的忍耐力了。
教官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在宣平口号声的间隙里制止了他:“好了,可以了。”
最后教官定了许诺为队长,这下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
休息时,宣平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棵大树下,跟身边的同学感慨着自己的壮志难酬:
“想不到教官也是看重学习好的人。唉,学习好就样样都好,学习不好就一无是处,什么世道……”
2.美好
自由活动的时候,一个男生从A部那边走了过来,他身形高大,肤色偏黑,双眼皮,鹰钩鼻,不是很面善,但嘴角总带着一抹笑意。
有同学好奇地打量着他,还有人小声地议论着,不知道他来这边有什么意图。
而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前方某处,对身边的议论声置若罔闻,他离目标越来越近时,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我去装着矿泉水的箱子边拿水时,听到金熙子冲着他大声喊道:“孟苍玦,给我拿一瓶水来。”
孟苍玦闻言便折回到箱子边,他冲我淡淡笑了一下,示意我先拿,我拿完后,他才拿起两瓶水往那边走去。他边走边将其中一瓶的瓶盖拧开,小心地递到了金熙子面前,又把另一瓶水递给了金熙子旁边的宫依岚,然后才缓缓坐下。
孟苍玦虽然不像孔昱竹那样温雅,但也不像宣平那样莽撞,他兼有许诺的阳光和施行的慵懒,也兼有吴漾的不羁和魏堂野的谦和。他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所有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都能完美的融合。
金熙子喝了一口后又把水递给了孟苍玦,孟苍玦很自然地接过,拧紧瓶盖后放到了一边。金熙子一边开玩笑地跟宫依岚数落着孟苍玦的不是,一边佯嗔着一下下打在他身上。孟苍玦任由她拍打,看着她的脸笑得温柔。
“真好。”
不远处的沈城知独自坐在草坪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他们感叹道。她淡淡地笑着,眼眸里漾着微光,脸上充满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和向往。
她突然把头往右边一转,在远处的人群中搜寻了一番,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忧伤。
我内心突然触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了。希望能用这种陪伴的方式带给她安慰。
沈城知冲我笑了笑,然后低头用手指缠绕着地上的草。远处有微风吹来,裹挟着暖暖的阳光拂在身上,我感受到了初秋的温柔。
在我们侧前方的大树下,安然把一瓶水从背后塞进了吴漾怀里。秋洛看到后笑着低了低头,又带着一丝羞涩去偷看孔昱竹的侧脸。孔昱竹身后的林荫道上,任笙追打着游池笑弯了眼,游池攀着一株树干跳下草坪,摇落了枝头的树叶。乔默伸手帮秦湜拿掉了落在肩头的那一片,一旁的施行枕在许诺的腿上眯起了眼……
“真好。”
我也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你在说我吗?”
东方煊又从一棵大树后探出了脑袋。这家伙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见我不说话,便从身后拿出一支雪糕朝我扔了过来:“呶,特意给你买的。”
我慌忙接住,冰凉的感觉立刻从手心蔓延至全身。
“要吃哦。”东方煊冲我做了个鬼脸便跑开了。
“集合——”
教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我看着手里的雪糕不知所措。
等我再解散回来雪糕就化没了!
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我三两下拆开了雪糕外面的包装纸,匆匆咬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然后跑去站队。这样至少能浪费得少一点。
幸亏是雪糕,嘴不用动就能化完。但是也太冰了!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再练一遍踏步走啊,声音都喊出来!”
我欲哭无泪。
这种情形下,我当然张不开嘴。教官锐利的目光很快注意到了我,接着他便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完了,这下真要英勇就义了。
“报告!”
身边的简星凡突然大喊了一声:“墨浅非身体不舒服。”
教官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心一横,把那口雪糕都吞进了肚子里。这下我是真的不舒服了。
教官看到我表情越发痛苦,于是赶紧让简星凡扶我到一边去休息。路上我感激地看着简星凡,觉得她此刻简直就是下凡来解救我的仙女。
“别谢我,我帮你只是想趁机偷个懒。”
简星凡坐在我旁边,眼睛看着前方,表情和语气都云淡风轻。
我犹豫着开口:“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她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帮我挡一下,我想把剩下的雪糕吃完。”
“……”
3.拉歌
以前小伙伴们聚在一块玩时,大家经常会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倒霉事,不是下台阶时踩空了扭伤脚,就是冬天烧火时烫伤手。还有骑车摔倒啊,走路掉沟里啊,总之受的伤千奇百怪的。
好像总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是易受伤体质。
吴漾就是这样一种人。
不过他不是总受伤,而是总受罚,是那种突如其来意想不到地就受了罚。
那晚在教官教给我们如何拉歌之后,同学们都兴奋异常,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了拉歌的精髓,足以秒杀其他所有连。于是这天下午级部里集体拉歌时,教官便把我们牵出来溜溜了。
一开始大家都很规矩,只是转个方向和附近的连面对面坐着。一方先开口,另一方接着话,像按照写好的台本走一样。
“让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什么?像绵羊。像什么?像姑娘……”
喊得都是教官教的千篇一律的话。
我们连唱完一首歌后,可能大家觉着无趣,便渐渐没人说话了。对面的连却兴致高昂,喊了会儿话后见我们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自己唱了起来。
“他们怎么自己就唱起来了?”金熙子纳闷地问道。
宫依岚一下笑了起来:“哈哈哈,他们说:‘对面唱的歌好不好听?’‘不好听。’‘我们给他们唱一首好不好?’‘好!’然后他们就给我们唱起来了。哈哈哈哈……”
然后我们不用拉歌便坐享其成了。
后面响起一阵骚动,女生们回头看时,男生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女生们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站了起来。大家往前走着,谁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看着我们连的旗在前面飘,便都跟在了后面。
我跳起来往最前面看了一眼,发现原来举着旗在前面领队的人是吴漾,看来他要带着我们去别的连的领地挑衅了。
吴漾走到21连前停下了,他好像看到了熟人,举着旗就冲对面跑了过去。21连举旗的男生也朝着吴漾冲了过来。他后面的男生都跟着跑过来抢吴漾手中的旗,我们连的男生也不甘示弱,纷纷跑去抢他们的旗。大家索性都不拉歌了,互相追着打闹起来,一百多个人奔跑叫喊着,场面十分混乱。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放肆的玩闹中时,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旗断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两个连的教官看到场面失控时,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当他们分散开众人走到这场闹剧的核心区时,刚好看到吴漾拿着半截旗杆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
“你干什么呢!”
21连的教官怒气冲冲地朝吴漾吼道。
他比我们的教官年龄还大,是个有点年纪的老头。此时他已经气得红了脸,眼神凶狠地像要把吴漾给吃了。
吴漾看着他反驳道:“是他们自己弄断的。”
21连教官不听他解释,抬着手臂走上前去威胁他。
吴漾两只胳膊在空中乱舞,嘴里嚷嚷着:“不是我弄断的,我过来看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不是你弄断的,你过来干什么?怎么这么巧,你一过来就断了?”
21连教官两手抓住了吴漾胳膊,我们的教官也在旁边跟着大声呵斥。
班里几个个子高的男生赶紧过去劝阻,陈青纶和魏堂野搀着21连教官的胳膊,许诺和施行搀着我们教官的胳膊,小五六七则半包围着护在了吴漾前面。
这下考验口才的时候到了。陈青纶不愧是天生的外交家,三言两语就把21连教官的怒气安抚了下去,许诺也好言劝说着我们教官。晏乐转身看着吴漾安慰他,秦湜和乔默一边一个抱住了他。
最后,我们连的旗杆赔给了21连,他们连把那折断的两半截给了我们。21连作为受害的一方没受什么惩罚,只是被警告了几句,我们连却集体站军姿反省,仿佛每个人都是肇事者。而肇事的头子吴漾单独出列,在队伍前面蹲着军姿。
于是偌大个操场上,其他连热热闹闹地互相拉着歌,只有我们连安安静静地复习着军姿。
4.无恙
直到下午训练快结束时教官才让我们去休息。吴漾坐在草地上,看着插在两块大石头间的那半截旗杆愤愤地说道:“真的是他们自己弄断的!”
晏乐搂着他肩膀抚慰道:“行了,本来就是咱们先去找的他们,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
吴漾却“腾”一下站了起来,显然这件事在他这里过不去。
他又去找了教官,向他申诉了自己的冤屈,可是教官并不相信他,反而冲他吼道:“你知道把人家的旗弄断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恶劣吗?”
吴漾还想辩解,教官却指着操场中间态度强硬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去蹲军姿?你再多说一个字就去最中间那里蹲一个小时!”
“不是我!”吴漾说完后真的赌气去了。
他蹲在操场最中央的圆圈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个不屈的战士。
安然看着吴漾的背影哭得稀里哗啦的:“无恙无恙,他怎么反而多灾多难的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也泛起酸来。
这时沈城知走到我身边坐下来,看着吴漾的身影问我:“你还记得小土豆吗?初三时我们三四班教官。”
我点点头。
“他曾经跟我们说过,随着人们渐渐长大,所有人都会被磨去自己的棱角,最后都会长成差不多的样子,就像鹅卵石一样。”沈城知语气淡然,脸上笼着一丝哀伤,“有些人不愿意和别人长成一个样子,就会比其他人多吃些苦头。这种人看上去是最难对付的,实际上是最需要被保护的。”
吴漾的身体动了一下,他似乎腿蹲得麻了,一时失去了平衡,但他手只在地上撑了一下,接着便迅速恢复了原样。
他这一动也牵动了安然的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心疼。
“他还跟我们说,我们出生在和平年代里,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血性。现在大家都很擅长做别人认为正确的事,而很少敢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大家都在争,却不敢去抗争。他当兵就是想把自己的热血洒在它该去的地方。他最后还问了我们一句话:和平年代,你们还敢不敢勇敢?当时同学们都说敢。小土豆看着我们笑了,说岁月安稳,希望我们也不要丧失了血性。”
和平年代,我们还敢不敢勇敢。
岁月安稳,也不要丧失了血性。
听上去好像很中二,像是某动漫里的台词,但,里面却蕴藏着很殷切的期盼,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成长中的少年。
吴漾蹲了很久,我们解散去吃饭时他还在蹲着。教官本来是想吓唬吓唬他,结果他真的当了真,既拂了教官的面子,也没有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最后出面解救吴漾的是我们班主任,肖念远。
他走过去跟吴漾说了几句话,吴漾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身体一下瘫软了下去,班主任赶紧去扶他。
“走吧,班主任已经不让他再蹲着了,去吃饭吧。”
秋洛拉着还坐在原地的安然说。
金熙子跟孟苍玦一块走了,剩下我和宫依岚一块跟秋洛等着安然。安然看到班主任扶着一瘸一拐的吴漾往这边走来,这才起身跟我们去食堂。
“无恙无恙,他怎么反而多灾多难的呢?”
安然重复着这句话,她眼睛通红,还在抽泣着。
“好了别哭了,希望他以后安然无恙,希望你们都安然无恙的。”
秋洛笑着安慰道,抬手替安然擦了擦眼泪。
嗯,希望我们的青春都能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