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然已心有所属,望小姐自重。”慕然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却依旧是面无表情,连声音都不带一丝温度。
“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厮么?”顾绾绾吸了一下鼻子,再次鼓起勇气看着他:“父亲都告诉我了,那个小厮其实是个女儿身,你那么宠着她,连施针都带着她,其实是因为喜欢她,怕我们刁难她罢?”
沉默,长久的沉默。
顾绾绾见慕然久久不语,终于忍不住崩溃了:“你那么护着她,怕我们刁难她,但你可知那日在偏殿中,她又是怎样一副刻薄嘴脸欺负我和桃桃的?她就是个虚伪小人……”
“你住嘴!”素来温和有礼的慕然终于忍不住发怒了。
“你竟为了护着她而吼我?我究竟哪点比不上她了?”顾绾绾早已形象全无,声嘶力竭地质问道。
“恕在下直言,你究竟哪点能比得上她?”慕然冷笑了一声,继而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你不是哪点比得上她,你这样的,根本就不配同她比。”
“好……很好。”顾绾绾怒极反笑:“我堂堂丞相府千金,沅京城第一贵女,这辈子还从未被谁这般羞辱过。慕然,你知道我爹是谁罢?你既无情,那么你和你那小情人,我便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若敢伤她一根汗毛,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听了顾绾绾这番话,一直面无表情的慕然终于换了副表情,阴森森得看着顾绾绾,看得她有些心里发毛。
“顾小姐可别忘了,你父亲的病是谁治好的。我既有本事治好你父亲的病,也同样有本事毁了他,我甚至还有本事,让整个相府的人,一夕之间死无葬身之地。你觉得没了你爹,你还能横多久?”
慕然的语调一直都很平静,除了顾绾绾在编排谷苗的时候他说的那句住口,其余的时候他一直很平静,可顾绾绾看着他,却只觉得彻骨的寒意噌噌地从脚底往上冒,不知何时,冷汗已浸湿了衣衫。
“你这般心急想要嫁与我,无非是因为你那个当丞相的父亲急需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来接替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可一个连生病了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知道的职位,你觉得再横又能横到哪儿去?我本来觉得,你被你爹当成了巩固他地位的工具,还怪可怜的,但如今看来,倒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老实说,我若是想要灭了相府,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难多少,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慕然说着,又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轻飘飘留下一句:“去喊你爹过来吧,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顾绾绾愣愣地瞧着面前的白色身影,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她觉得再此之前,她好像从未真正认识他。
顾绾绾走脚步有些虚浮,她不记得她是怎样走出那个大门的,亦不记得她到底是怎么同她爹说的,整个人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连魂都丢了。
在密室里等慕然的谷苗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她的印象中,慕然一直都是极温和有礼的,哪怕在三年前他伤她最深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也是极温柔的,谷苗之前从未听见慕然用这般语气同谁说过话,她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然而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慕然对她的心意。
她和慕然,其实在三年多以前便应该两清的,如今遇见,本就是命运无常,可若是再有了不该有的感情,再这般纠缠不清下去,于她于慕然,都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纵火之人虽还未查明,但顾青山的寒毒已除,她不能再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就算查不到陷害她的人,她也不在乎了,只要从此不再与他有过多的牵扯便好。
这样想着,她便已下定决心,明日一早便离开沅京城,去与君山看看。
那一天谷苗的精神都一直都有些恍惚,她不记得慕然是何时回来的,也不记得他们是何时一起离开相府的,只记得她同慕然辞行,说第二日要去与君山,慕然同意了。
晚上的时候,谷苗正在收拾行囊,便听见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开门之后,慕然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给你准备了行囊,你师父临走前托我好生照顾你,此番却让你一个人离开,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慕然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伸手将一个包袱递给她。
“不必了,你本就没有照顾我的义务,是师父强人所难了。”谷苗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觉得她和慕然之间欠的人情既是算不清楚了,就索性不要再有任何牵扯好了,就当是已经两清了,从此便是陌生人。
“你此番前往与君山,既是在南坞境内,便不能以本来面目示人,我给你准备了人皮面具,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请你务必收下。”慕然虽瞧着脸色极差,语气却很是诚恳。
“既如此,那便多谢了。”谷苗伸手接过包裹,顺口邀请道:“要进来坐坐么?”
“不必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慕然同往常一般微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却有些惨淡。
“也好,那你也早些休息。”谷苗本想将买人皮面具的银子给他,但想着他又确实不缺银子,便也没有再坚持。
回到房间后,谷苗打开那个包袱,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掉了出来。
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还有上次她极喜欢喝的茶叶晨露清,她平日里爱吃的一些小点心……包袱的最里层,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方粉色的帕子,上面用鹅黄色的丝线乱七八糟地绣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是她九岁时的第一幅女红绣品,她先前一直找慕然要却没要回来的。
谷苗盯着眼前的这些东西有些怅然,她没想过慕然会对她这般用心,本来也只是想要将银镯子的情还了,慕然将那方帕子还回来,便也代表着那人情算是还清了罢。只是这人皮面具和银两点心什么的,其实着实没有必要……
等等!谷苗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慕然为什么会知道她去南坞不能以本来的面目示人?他方才还说为她的安全着想,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吗?那他又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他今日一整天的反常,难道是和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有关?
谷苗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些头疼,转而又狠狠嘲笑了自己一番:本就已经是两不相欠了,待明日离开后便是陌生人了,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又与自己有何干系呢?
这么想着,谷苗便将东西都一一收拾好,转身熄了灯歇下了,只是不知为何,素来睡眠极好的她今日却破天荒失眠了,脑海中不停地回放这那些年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若是没有三年前的那件事,该有多好。不知为何,谷苗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很快便又被她自己否定了。
就算没有三年前那件事又如何,她是南坞国子民,他是长乐国王子,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有山脉,大漠和沼泽,还有如大山一般沉重的国恨家仇和无数战死沙场的冤魂。
他们,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罢。
带着这样的念头,谷苗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谷苗便醒来了,一晚上噩梦不断,她揉了揉还有些沉的脑袋起身开始收拾。
踏出清风茶馆的那一刹那,一股极为清新的空气裹着微微晨风迎面袭来,谷苗原本有些颓废的精神为之一振。
马上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与君山的山谷里,那个气质很特别的姐姐一个人待了许久了罢?她住的还习惯吗?她有没有想我呢?
这样想着,谷苗的脚步又不由得轻快起来。
在谷苗的身后,一株茂密的梧桐树后面,慕然藏匿在乳白色的晨雾中,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中,又独自一人站了许久,这才缓缓转身往回走,路过那座小亭子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身影看起来越发落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他看完那卷册子时的心情,仿佛被人钉在刑柱上判了死刑,恐惧,绝望,偏偏又无能为力。
庆丰二十五年冬,南坞国暗探沈江宁潜入长乐国王宫,意图打探长乐国王陵的秘密,三王子楚亦渊以其妹沈江蓠为饵,一举将其击杀。沈江宁同党被南坞国紫禁卫救走,不知所踪。
原来,是他利用她对他的信任,亲手杀了她大哥。
他本想着,若是有误会,解释清楚了便好,若是因为身份的差别,他愿意放弃长乐国三王子的身份。
可原来这一切都不是误会,也无从解释,就算他甘愿放弃长乐国的立场与她站在一起,也已经没有资格了。
她既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么这些日子与他相处,她又怎样的一种心情?
那日在蓟川的醉春楼,她说:“我就是单纯地不想同你待在一起,我巴不得离你越远越好。”
原来那不是玩笑话。
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