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劳顿之后,王子城父从营外归入自己的营帐中。公室三军已经多少年没有集合了?他一边卸下甲胄,随意用冷水沐浴,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天气开始入夏了,即便用冰冷的河水沐浴也丝毫不觉得寒冷,径直躺在铺好一层的干草上。也用不着被子,春秋既没有木棉,也不会用丝麻来做——对国人野民来说,宝贵的织造成衣的材料用来作被可太奢侈了。
公室三军集结的场面,大约自己隐约见过,但是在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却模糊得有些记不清楚了。
也可能都没有,也许自己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纵然自己贵为周天王之子,一向被人称作王子,自己的父亲是周桓王。这可是个狠角色,夺了郑庄公周室卿士之位,改任虢公忌父,想要削除郑国对周室的控制力,从此周郑交恶。
王师伐郑,双方在繻葛陈师,互相递交战书,誓师交战,王师竟然大败,桓王被郑将祝聃射中肩膀。周王室的威望本就窘迫,不足以号令诸侯,从此更是一落千丈。
桓王的肩膀中箭仿佛专职占卜者投掷入火中焚烤得寸寸开裂的龟壳,已经分明显露出其卜辞兆象了。
如果天人果真能够交感,那么把国家的命运与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就暗示着自牧野大战克大邑商以来三百年的周朝虽然不至于彻底灭亡,但气运已经越发地局促了。
天下诸侯在平王东迁后便已经开始阴奉阳违,如今更是暗地里嗤笑:周天子的肩膀,还担负得起天下这副担子吗?
但彼时自己不过十岁而已,隐约还记得王师败绩归来时弃甲曳兵、乌云惨淡的模样。未隔几日,郑庄公派大夫祭仲来慰问,洛邑国人便仍以为郑国屈服,一片快活愉悦的样子,仿佛打了胜仗一般,浑然不觉得已经失去了什么东西。
后来自己投奔来齐国,齐襄公诸儿当年正召集过公室三军击灭了纪国,九世之仇既报,多次征伐毕竟劳民伤财,于是偃师罢旅,令甲士卒伍卸甲归田,不再举戎事。
自己虽为王子,也不过经大宗伯公子廖的安排,同襄公诸儿见了个面,由齐公室授予了个上士的爵位罢了。
能够如何呢?只有继续等待。王子城父私下里也会感到焦虑,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能有一番作为,渴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更加渴望向世人证明武王的后人没有丢掉当年观兵于孟津,随后冒着骤雨率师疾进至牧地誓师,与殷商帝纣师在牧地的野外决战而击定之的气概!
即便他是在周朝的东都洛邑成长起来,潜移默化之下固然遵从周礼,也不免偶尔想着何时北戎长狄像昔日僖公时一般大举入侵,自己也能够有用武之地。
这一年,王子城父二十四岁。
他没有想到,这一等待,便沉寂了七年。
七年后,公孙无知率党羽在贝丘离宫弑杀了襄公诸儿,齐国内部在庄僖小霸以来的平稳政局中再次走向了混乱。
一时之间齐国朝野乱作一团,卿士大夫不能统一意见,战和不定,临淄国人也像没头苍蝇般惶恐,群龙无首之下也不敢武装抵抗,唯恐做螳臂当车之举,大宗伯公子廖见此情形也只得无奈闭门,不再接见朝中众人了。
王子城父当然想要戡平叛乱,但自己是齐国的外人,只能指挥得动几个甲士,哪来的能力平定当前的乱局呢?最终只能无奈地看着乱臣贼子摆平了公族大夫,赶走了正当的继承人,耀武扬威地进入临淄稷门,最终大摇大摆地坐上了齐侯的位置。
接下来的事就更加令人不齿,公孙无知乱齐政,其家宰下大夫雍廪又袭杀之,终于由公族决议请在外流亡的僖公子归国即掌国君位。
王子城父对请僖公之子回国即位当然没有意见,不如说赞同之至,先前局势不明朗之时他还打算待机而动,只是最终由于无力扭转才作罢。
他唯一感到不忿的是,公孙无知的家宰下大夫雍廪从其篡逆,公族竟然只因为他弑杀公孙无知于国有微功,就放弃了追究他曾从篡逆且弑杀家主的责任,甚至连他的爵位也同样没有罢免,仍维持了他篡逆才得来的下大夫爵位。
要知道作为公孙无知党羽篡逆乃以下犯上,弑杀家主公孙无知更是大逆不道。以臣伐君无异于以子弑父,有其中一桩的罪行,就足以令世人惊愤,即便施以大辟的死刑犹且觉得不够令百姓畏惧而放弃效仿,更何况两罪兼有呢?
在王子城父看来,即便考虑到雍廪在渠丘为宰时的优良政绩,又有击杀公孙无知并上报公族自首,且愿意无条件听从新国君的服罪认错态度,也应当削夺其渠丘宰并下大夫的职爵,贬为国人,并且通报全国永不录用,不如此则不足以显示他的罪行。
半睡半醒间,王子城父又想,自己当年究竟是怎么来到齐国的呢?一念及此,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帧帧的画面来。
当年与郑师决战惨遭败绩,与其说激战到底而失败,不如说是一触即溃,一败涂地。郑师率先采取了失礼不规则的战术,变异陈师之法。
左军陈之师先溃,右军蔡卫之师后溃,随即中军王师受到郑师来自宽广正面及两侧共三个方向上的夹击,军心动摇,于是两军接触王师即不支,王师三军既已败溃,郑庄公于是抑制想要追击的部下凯旋。
陈师及蔡卫之师败溃撤走,逃亡已远,却不见王师,只得各自归本国,天下之人于是皆以为郑庄公是采取大夫祭仲的计策,集中郑师主力先击王师两翼争功而不能坚定的陈、蔡卫之师,先撤彼屏蔽,再用三军合击王师,取得完胜。
世人大约都以为郑庄公之所以能够击败周桓王的王师,靠的是大夫祭仲的计策吧。即便不这么认为,也会认为郑庄公无礼而战,胜之不武,不符合军礼。甚至认为他用计而敢与战,根本不敢堂堂正正陈师决战,其实已经不败而败。
王子城父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他家学渊源,能够随意进出藏书之馆,又能随时请教朝中太史,熟读古往今来的战例,夏商周三代的记录尤多,对战争法则的理解根本不局限在当前武王以后周公所增减而来的军礼。
但如此理解之人实在颇多,不仅洛邑国人如此,连他的父亲周桓王也不排除。自从大败之后,他耿耿于怀,但王室兵员本就不济,又逢此大败,更加无法与郑庄公争锋,只好翻出郑庄公的黑历史,即对其兄弟阋墙之事嘲笑不已。
但他大约没有料到,虽然自己生前一遍又一遍嘲讽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唏嘘之事,但是天道轮回,自己也未尝不会逢此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