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和安瑟姆已经来到北山大区的大门。
作为地底生活大区，在每天上午五点到晚上七点这个固定的时间段内都会如“温室”公社一样，对外开放若干出入口。这是其中一个，但不是当时林峰迫降砸坏的那个。做引导的僧人就此告辞离开，因为再往外去恶劣的环境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风险，就不是大区居民做义务向导的范围了。
比林峰稍矮近一个头的安瑟姆，背着几乎两人加起来总和的行李，而林峰则在一边负责实在无法在安瑟姆身上找到固定方法的小件。这在出入口射入的光线照映下，构成一幅极不协调的剪影，周围浮动着从出入口外渗入灰尘所造成的丁达尔效应。
即便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安瑟姆不论肢体或者表情还是透露着一副从容，丝毫没有被负重压倒的样子，而刚才自大区中心的北山寺到这个出入口已经徒步行走了不下十数公里的路程。她仍然十分轻松地在平板上为林峰演示地图，在简洁的几次划动外加放大操作后，她把平板电脑交到了林峰的左手上。
现在林峰的双肩和一只手都被剩下行李占着，虽是“小件”但在他身上并不觉得轻，接过平板之前他耸肩正了正背上的大包，一边还没忘记看一眼安瑟姆的身后。
这一看可好，他自己就笑了起来，想着：“显得我好像多没用似的。”
视线回到平板上，林峰看见画面上的地图被定位到了一个叫做“Grislia”的地面城市，他默念着：“Grislia，Grislia……格里斯利亚？”一定是系统语言设置不同，所以才以拼写的方式显示名称。
“这就是我们之前协助拦截轰炸机的那个格里斯利亚。”安瑟姆补充道。
林峰点头：“我们协助过格里斯利亚……什么时候来着？”
只能用左手操作平板的他，想要点按靠近屏幕右侧的语言切换按钮十分困难，所以操作起来不得不用右臂的肘窝来帮助支撑，样子显得十分别扭。就算这样他还是没能准确地按到语言切换按钮，而是按到了邻近的释义按钮上。
“灰马之垠。”这是在Grislia下方弹出式气泡里显示的解释。“……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这是摘自海底人经文中的一句启示，林峰默念着介绍文本，当读到这句有如黄泉将至的话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没记错的话，那里是个航天发射基地吧？”
“是的，先生。”安瑟姆回答说。
“能发射航天器，就能发射核武器。打哪都死，我看别叫什么‘灰马之垠’干脆叫‘灰马无垠’算了。为什么选这里，而不是其他地下曾诺大区？”
“没有特别的原因，曾诺的地下大区分布得十分分散，离开了这个北山大区以后，格里斯利亚是距离最近的落脚点，比其他大区更近，先生。”
“这里是星球联合国会的地盘，应该没问题吧。”
“是的。今后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我们要尽量选择地表的露天城市。”安瑟姆回答说。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林峰的离开可以将Icing再次潜入的目标从北山大区转移到别处。现在林峰已经不在那里，就由他们去侦查好了。
没有正当理由，公社是不会愚蠢到对曾诺这个中立且强大的国家太过于较真的。只要林峰偶尔在露天城市暴露一些行踪，就可以把公社的注意力从曾诺地区转移走。
这样易欣的身体就可以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进行善逝修复。既然Icing有可能利用林峰身体的信号特征来搜寻，只要把他待得远离地底大区，易欣就是安全的。甚至不去其他地底大区，免得让敌人有所联想。
只是在林峰目前的记忆状况下安瑟姆并没有说明这一点。
“即便如此，我们离那里也还有上百公里的直线距离，就这么走着去吗？”林峰一边最后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发射台照片，一边把平板塞进安瑟姆身后的口袋——因为此时两人的胳膊都已经够不到自己身后的背包了。
“您会飞啊，先生。”
“嗯？哦……那你怎么办？”对于会飞这一点，林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是人造人，脚程快可以自己过去。”
“等会，什么叫我会飞？你自己过去又是怎么过去，就这么途步走过去吗？”他现在总算是发现问题了，“难道我们不是一起走吗？再说，我会飞这种事，难道不能带着你一起飞吗？”
应该说现在的他连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想不起来都是有可能的。而且想不起来这种感觉，越想越会觉得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都是只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些事，但具体的细节全都记不起来了……还有，我们怎么来的这里？”
安瑟姆刚想上前，就被他挥手制止了，意思是“不要提醒我”。
在用力回忆了一会儿以后，他说：“没去想也就算了，可这些东西一旦开始想就觉得很不对劲。我怎么觉得好多事情的细节我都想不起来？协助格里斯利亚是很久的事情了吗？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经常昏过去吗？”
“不是的先生，让我……”
“总之，我现在最清楚的就是要尽快找到一个人，只记得是个女的，郁什么的。还有一本叫《领雾，让机器领悟》的书，那书是我的……”
这是林峰在结束治疗以后，第一次讲大段的话，而且聚集的问题又多。尚且无法被精确控制的善逝神机对于额叶神经活动的需求进行了过度响应，这就让他右臂里用来抑制噬狭刀的善逝神机发生了善逝因子风暴，在提高对于响应思维活动的同时，维持生命的活动却大幅降低。
他开始觉得提着重物的右臂无端地乏力，前臂上的皮肤开始发出血紫色的斑块。实在无法坚持以后，他被行李压得失去平衡，颓然地坐到地上。只能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手背，出现斑块的地方随着脉搏产生了阵阵灼热感。
他对身上发生的一切有些失措，不安地问安瑟姆：“我这又是怎么了？”
安瑟姆没有回答林峰的打算，而是两手做着捧起林峰脸颊的动作，中指正好放在两侧耳道口的位置，看着像是要亲他。
虽然看不见，但林峰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耳道进入到自己里面，一直深入到就像在喉咙和后脑勺之间的颅腔里。因为大脑被接触，林峰像是被微弱电流电机一样，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安瑟姆操控着触点向里进入，直到林峰的蝶骨后侧，并从那儿为起点不断地在大脑周围蠕动着。
林峰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线里只有大块的黑色和白色飞速在视野内交替闪现。全身就好像是小时候玩累了以后躺在床上，明明没有移动却感到持续荡漾的感觉。紧随而来的就是耳鸣和失聪，但又似乎能够间歇性地听到收音机杂波一般的声音。
手上的灼热感逐渐减弱并最后消失了，随后杂波一般的声音也消失了，林峰便能够再次听到远处大区内居民活动的嘈杂。最后恢复的是视觉，就像是终于调频到有信号的卫星电视一样，这是多少个世纪前才能感受的体验啊。
重新能够看见以后，林峰首先关心的倒不是自己的右手。而在他看见眼前的安瑟姆以后，赶紧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安瑟姆反问。
“与其说不舒服，倒不如是一种满足感。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们在临出来时，晓河交给我的。是用来稳定你身体的治疗方案。”
“稳定我？所以在感到右臂上有烧灼感的时候……”他掀起袖子一看，刚才的血紫色的斑块已经完全消失，也再没哪里有烧灼的感觉了，“不对……那种感觉不像是因为治疗，到像是别的……可那是什么呢？”
说话时，林峰一直不自觉地用手在眼前挥舞，就像是驱赶苍蝇一样。那是因为他眼前总有一些标志和刻度挥之不去。他试图抓住总是停留在眼前的标志，在试了几次无果以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时候安瑟姆的双手已经放下，林峰的脸上也没有被她戴上诸如目镜或者类似的光学仪器。
安瑟姆见他这样，就问：“能看见了吗？先生？”
“别叫我先生了。”接受治疗以后的林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了往常为了疏远人造人的那份严厉。
“能看见了吗？”安瑟姆再问。
“看见的这都是什么啊？怎么老有东西挡在我的视线前面。”
“您是说眼前的H.U.D.信息？”
“H.U.D.？”
“就是抬头显示器。”
听到安瑟姆说出抬头显示器几个字的时候，林峰突然就觉得自己居然能够读懂眼前的内容。速度计，高度计，气压计，罗盘，水平等信息，而且连自己曾被人改造这件事都从记忆里涌现出来。
错愕之余，他突然站了起来。但起身的时候忘记了身上还背着半人重的背包，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好在安瑟姆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安瑟姆问林峰：“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林峰重新调整好站姿，反问安瑟姆：“想起了什么？难道这些，这些都是我以前忘记的东西吗？在我身体里面，有铠甲？机械棍？推进器和能够调整姿态的飞翼？”
“您还能想起什么？别的！”
“你别催我……Icing！我们要找到Icing，他们不在这里，要出去！去哪里都可以，但不是留在这里……还有那个女人，坏女人，叫郁真芝。这都是什么？刚才还仅仅是有一点印象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居然就这么确定了。就像是直接被镌刻在脑海里面……就像是一组连贯的画面之中被强硬地插入另一个片段一般。”林峰努力试图再从脑海里挖出一些什么来，但除了痛苦带来的虚汗以外，仿佛都是徒劳。
这对于任何一个曾以为自己大脑没有问题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人在自己脑子有问题的时候，都不会觉得有问题。在自己充分坚信某个记忆的时候，被强行插入另一段记忆，这种强烈的违和感充满了林峰的脑海。
安瑟姆心里一直期待着林峰能够想起易欣啊，哪怕只有相关的一点点，但是她知道以林峰现在的状态不能操之过急。
待确认林峰的身体恢复力量以后，她拾起被林峰丢下的行李箱交还给他的右手，帮林峰擦着脸上的冷汗。
她向林峰说：“在这里就耽误那么多时间可不行，别说我们今天必须先赶到格里斯利亚，这样下去连大区都出不去。但是带着我的话，你的能量飞不到那里，我们在入城口汇合。我刚才已经把位置写入了你的大脑，H.U.D.上面也会显示出来。回忆不起怎么飞也没关系，只要展开的善逝武装能提供足够的推力，你不用频繁控制方向，只要稍做练习就可以掌握升空的方法的。爬升到云层以上，再跟随着信标平飞就能到那里了。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你，并以你的安全为首要条件行动，你先记着这些就可以了。”
安瑟姆把林峰带到出入口外露天的地方，和他说：“你既然记得曾经接受过改造，那你再尝试着回忆一下展开善逝武装的方法。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想就可以了。体内的善逝神机会根据脑波和生物电信号作出反应的。”
随后林峰尝试闭目冥想，一开始使了不小的力气，并没有反应。
“不是身体用力，而是思维。”安瑟姆提醒他。
“好，我再试试。”林峰放松肩膀，再一思考，全身就发出白光。然后各个白光里面渐渐出现了新的轮廓，直到把他全身都包裹了起来。
白光退去以后，安瑟姆看到林峰身上的善逝武装说：“似乎和当初设计的不一样，怎么没有飞翼？”
林峰说：“我现在只能想起那么多，是怎么样的飞翼？”
安瑟姆说：“不，现在就这样吧。如果有飞翼的话，你身上的背包会被扯断的。只不过会不太稳定罢了。”
“不稳定？会摔下……啊，啊！”还没等林峰反应过来，就被指向格里斯利亚的自动飞行程序强行打上了天空。像放烟花一样“嗖呜～”地一下，垂直射向头顶上如火山灰一样的云层。
看着推进器的火光把云层撞出一个圆圈，难得一见的阳光从圆圈里照射下来，安瑟姆把目光转向地平线以外的格里斯利亚方向，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向着“灰马之垠”格里斯利亚飞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