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富山当过团参谋长,转业到地方任过副县长、人大常委会主任。呼风唤雨几十年,猛地退下来,便觉得手脚没处放,没捞没摸的,就寻思着找点事儿干。那天在公园里晨练,打完一套太极,拾起衣服,踅摸到我跟前,说,老李,咱们一起入伍的战友聚一下怎么样?我说,怕不容易,天南海北,天各一方,有的几十年没有联系,能组织起来?他说,这你不用担心,我来办。
马富山的组织才能超乎我的想象,不到半月时间,他竟把当年一起入伍的战友——除三个已过世以外——全部约齐。
聚会在皇后饭店举行。我曾建议马富山,战友聚会没必要选在这么高级的地方,随便找个中等饭店就行了。马富山不同意,他说,我们这批战友大部分头上都戴过帽翅,正处居多,还有两个副厅,档次太低了说不过去。皇后饭店是县里唯一带星级的酒店,在城南,距汽车站约有两公里。
最先来的是大个子赵向东,在乡里当过书记,退二线后在家照看孙子。一进门,赵向东对着马富山嚷了起来,他说,亏你还当过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太瞧不起老战友了,怎么派辆脚踏三轮去车站接人?是不是故意寒碜人哪?马富山说,我没派车接站呀,出租车满街都是,三块钱到了,接什么?赵向东说,咋没接,我一下汽车一辆三轮车就停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到皇后开会,我说是呀,他就让我上车,一直拉到这里。马富山大笑起来,说,你个土包子上当了,那是人家三轮拉生意,谁叫你不问清楚呢。赵向东说,不对,人家把我拉来,根本就没收钱。正说着,刘向阳也来了。也说是一辆三轮车把他拉来的,也说没收一分钱。
这就怪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儿?我连忙跑出去,三轮车正往下卸人,也是战友。车夫是个大个子,皮帽子摘下拿在手里,头上冒着腾腾热气。我正要过去问清楚,车子已经启动,他蹬得飞快,又朝车站方向去了。
中午11点,战友大部分到了,这些四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子,现在一个个都是到甲子的人了,头上添了白发,脸上刻了皱纹,除了在县城工作的相熟之外,大多变得不敢相认。每到一个人,大家都要端详半天,提示些当年大家印象较深的片段才能确认。然后是握手,拥抱,喝茶,坐下寒暄。
12点正,马富山数了一遍,32个,再数一遍还是32个,打开名单核对,缺了魏志平。这时候,一头大汗的三轮车夫走进宴会厅,小心翼翼,脸上现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在角落里找个地方坐下,撩起衣服下摆,擦拭着头上的汗水。马富山问他,你可真会做生意,来要车钱的吧?车夫说,要啥钱呢,接战友还要钱?我是魏志平呀!
你是魏志平?大家不信,魏志平在我们那批兵里最帅,模样个头都是出挑的,这个佝偻着腰、皱纹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三轮车夫是魏志平?
三轮车夫说,我真是魏志平,都是让苦日子闹的,老婆没了,三个孩子把身上的血都榨干了,人就老得快呀。见大家还是不信,三轮车夫说,我真是魏志平,新兵连我们都住在喀什河边的弹药库,大清早我给大家打水,扫营房的院子,你们就没一点印象?
当钳工的代喜长长哦了一声,说,想起来了,那年上山守卡,在三十里营房我出现了高山反应,是你把我背到了卫生队。
代喜起了个头,大家回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赵向东说,我也想起来了,志平扫院子起得太早,把我们的好梦都给搅了,我还骂过他呢。魏志平终于得到战友们的确认,腼腆地笑了,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了不说了。马富山说,我也想起来了,你在三营机炮连的时候,那年部队换军装,以旧换新,你说你的毛皮鞋丢了,没交。后来你们班长从你的包袱里翻了出来,全营开会,让白营长狠狠批评了你一顿,还让你在全连大会上公开检讨。
魏志平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脸色变得煞白煞白,比哭还难看。我不满地盯着马富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不是当众扇人家的脸嘛!代喜不满地说,志平办的好事你怎么没记住一点儿?
合影时怎么也找不到魏志平。魏志平走了,他借口上厕所,没吃饭就走了,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代喜。那时大家聊兴正浓,谈论宦海浮沉,孩子、车子、股票,早把接他们的三轮车夫扔到一边。可我注意到了,透过窗户玻璃,我看见,代喜亲热地搂着魏志平的脖子,慢慢走出酒店大门,走向角落里的一个烩面馆。
(选自《文艺生活·精品小小说》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