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父亲走进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居于高位，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级市的一把手，位于权力的宝塔尖。在这里叱咤风云八年之后，被人告发收受贿赂，省纪检部门对他实施秘密隔离审查。所幸还不是“双规”。“双规”是罪证基本到手之后上级纪检部门采取的强制性的一种手段。干部一被“双规”，他一生的仕途也就随之完结。
即便是审查，也足以令我们这个家庭惊慌失措了。
事前没有一点征兆，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那天晚上，我们家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晚饭，突然就有三个人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里，一下子把客厅挤得满满的。一个夹着精致小包的瘦高个冲父亲笑了笑，说，老李，咱们到宾馆聊聊吧。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瘦高个的笑容很不自然，又带有一种嘲讽的调侃。父亲的脸当时就白了，竟坐着没动，筷子也没有放下，就那么傻呵呵地看着来人，连起码的招呼都没打。父亲平时不是这样的。父亲个子虽然不高，还有点胖，可无论是台上或是台下，始终有种人见人怕的威势，轻轻地“嗯”那么一声就够他的部下琢磨半天了。
父亲被母亲搀着站了起来，终于挤出来一丝笑容。不过那笑容很难看，有一点想哭的意思。还冒出一句极其不合时宜的发问：你们是省纪委的？
父亲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家宾馆。人出房门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悔是怕。直到事后，重新回忆那幕的时候，我才用两个字给父亲那时的表情进行了准确定位：绝望。
母亲虽是农村出来的，却有着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在父亲离去的那刻，她迎着父亲复杂的目光还那么悠然地笑了一下，之后，便像没事儿人一样坐了下来，招呼我们兄妹说，来吧，咱们继续吃饭吧。
我和妹妹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再糊涂也知道父亲被叫走意味着什么。这不但是一个高官仕途的永远终结，同时意味着一个家庭幸福的终结，妻子儿女为此蒙羞。
我承认，父亲是个贪官，他从一个小乡长做起，步步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风风雨雨二十余年，在他为官的过程中，不收受贿赂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给父亲算了一笔账，按照每年收受两次贿赂，每次三到五万计算，数量已经十分可观了，更何况，远远不止这个数。那次父亲母亲同时去送客人，我打开了客人留在茶几下面的牛皮袋，顿时目瞪口呆了，乖乖！整整十万！
即便如此，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再说，父亲从来不摸钱。母亲是我家的财政部长，进项开销是母亲一个人操作的。她应该知道，收受如此巨大的数目，对于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仅仅是丢官就可以了结的吗？
可母亲竟像没事儿人一样，她还有心说“继续吃饭”，还会对着即将赴难的父亲“悠然一笑”！如果单单是为了抚慰我们兄妹俩，那么，她是善良的。而如果真的不把父亲的事放在心上，就显得过于没心没肺了。
父亲接受了整整12天的审查。在这12天当中，母亲该上班上班，该做饭做饭，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可惜她做的饭没有人吃，做得再好我们也不吃，没胃口。一方面为父亲焦心，另一方面也为母亲稳坐钓鱼台生气。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说，妈，你赖好也去给我爸跑跑，找找省里的老领导，你就忍心……
母亲不让我再说下去，她说，跑什么？事情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跑跑就没事儿了？
我没想到母亲竟是这种态度！我说，他是我们的父亲，同时也是你的丈夫！
大人的事儿不用你们多嘴！
…………
（选自《金山》2004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