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剧团,瘸子老毕最不起眼。工作不起眼,人也长得不起眼,没人拿老毕当回事儿,老毕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不论男女,不分老少,都可以把老毕呼来喝去,使唤得滴溜溜转。这个说,老毕,去,把我的茶杯端来。老毕就去端茶杯。那个喊,老毕,把我的手绢拿去洗洗。老毕就去洗手绢。
老毕是剧团的杂工,在后台帮忙,拉拉幕布递个道具什么的。换场时,前台大幕一拉,老毕瘸着踮着,忙着撤换布景。动作稍慢一点儿,还要招来同事一顿训斥:咋搞的老毕,你动作快点儿不行?老毕笑笑,说,就好就好,不误事儿的。演出结束,也就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演员把或红或白或绿的戏装一脱,摘下头盔头套,往老毕跟前一撂,便忙着去洗脸上的油彩。老毕也不说啥,一件件提起,理顺,照原缝叠好,放进戏箱。演员们洗着脸的时候老毕在叠,演员们一个一个走光了,老毕还在叠。空空荡荡的剧院里剩下老毕一个人,灯光把老毕的剪影映在幕布上,人也显得高高大大的。
早年,老毕的腿还没有瘸,刚从部队下来,是个挺精干的小伙子。演丫鬟的红菱看上了还是小毕的老毕,三谈两谈,两人就好上了。谁知红菱一出《香囊记》唱红,成了剧团的台柱子。听的掌声多了,找红菱的男人也多了。一天夜里,在一条小巷里,老毕的腿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断了,再也没有接上。后来,省戏院把红菱调走了。走前,红菱找到老毕,说,咱俩的事儿算了吧。老毕就算了。但挡不住老毕伤心。伤了心的老毕一直未娶,老毕寒了心。
老毕的宿舍在财务科隔壁,屋里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一锅一碗一酒杯,日子清苦,他却自在惬意。别人下班走了,老毕搬把椅子,放在剧团院里,就着炒黄豆抿二两小酒,然后往椅背上一仰,悠然哼起了《香囊记》,腔调委婉悠长,又含了些许的苦味。
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剧团的日子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连工资也开不出来了,和散了差不多。剧团的演员自愿结合,十个八个人组成小戏班,专凑婚丧嫁娶的热闹场挣口饭吃。剧团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老毕孤零零一个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毕闲不住,把院子里的空地开出来,种上各色蔬菜,施肥浇水上粪。那些茄子、辣椒、黄瓜、番茄,红红白白,青青绿绿,繁茂旺盛。早上,老毕摘下一担,挑到对面菜市场,三分不值二分地卖了,倒也没有饿着,余下闲钱,还能买点儿猪头肉,打几两小酒。
连绵的秋雨一过,老毕便把戏箱一个个打开,把演出服装拿出来,搭到院里的铁丝上晾晒。还用布条绑成的掸子抽打着上面的霉气和灰尘,边抽边说,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看着一院子的花红柳绿,老毕就回到了从前,回到剧团兴盛的时候。老毕就笑了,那笑容就在阳光里灿烂起来。
春节快到的时候,剧团领导要请省城的歌舞团来剧院演出,挣几个给剧团的人发些零花钱。歌舞团开价五万,还是税后,并且言明,先交钱后演出。领导们牙痛似的算了一笔细账,除去各种费用,还能有三万多的盈余。起码能让大家割几斤肉,吃上顿饺子。
省歌舞团来前,老毕把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把自养的几盆花摆在门口,弄出一派喜庆气氛。谁知,歌舞团未到,剧团却先出了事儿:财务室失火。天干物燥,火一着起来就无法控制。团长一下子瘫倒在门口哭起来,说,完啦,完啦,筹来的五万元钱可都在抽屉里放着哩。老毕一听,飞身蹿进火海里。
钱抢出来了,老毕却被烧成重伤。
省歌舞团的车和120急救车同时开进剧团院内。昏昏沉沉的老毕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艰难地睁开眼,他便看到了泪水涟涟的红菱。
红菱是随歌舞团的车回来看看的。红菱老了,她说,老毕,我是红菱啊……你咋那么傻,五万元钱值个啥……老毕说,那不是普普通通的五万元钱,是团里的财富……红菱说,可那毕竟是钱,钱比命还金贵?红菱又说,老毕,咱俩好了两年,你老想亲我一下,我没让。现在你亲吧……
老毕的伤脸似乎红了一下,泪便流了出来。红菱俯下身子,把脸贴到老毕的腮上……老毕便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选自《百花园》200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