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手握着一把师父的符咒,跟在微熏洛玄川身后。
出了门楼是个四方院子,两侧分是仆役的住处,正屋廊上俩边各有月亮门可通后院。几个守夜的仆役,正席地坐在廊上避风处打牌消遣。
洛玄川轻轻吐出一口水来,点成迷雾,吹了过去。
一路又收拾了几个巡更的园仆,豢养的打手,除了无妄手里拿的,倒还真没再遇见其它什么神符,术法,结界,法门一类......
三人心中虽然奇怪,但眼下找人要紧,也未做过多思虑。可几个房间查看下来之后,却并未找到要找的人,三人心中不免疑心道:难道是找错了地方?
三人立在廊下,正没着落,只听一声门响,前面最后一间房中,伸出个满面惨白的人头来,左右张望,三人唬了一跳,微熏作势要打,只听那人轻声道:“姑娘留手,是我!”
三人定睛细看却是高谦,只见他面色惨白,唇无血色,浑身是血,右手中握着血淋淋一只断手,血滴垂落地面,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无妄上前道:“高大哥,这是!”
高谦虚弱的扶住无妄道:“我的!我在一个冰盆中找到的。里面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之前来茶舍吃点心的客人,一个是一位道爷。”
洛玄川接过高谦的手来细看道:“还接的上,再晚就难说了!”
高谦点头道:“烦劳洛大哥了!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赶紧回茶舍吧!”
洛玄川皱皱眉头,偷偷给微熏使了个眼色道:“好说!”
微熏却未解其意,洛玄川只得自己又道:“只是那‘驴’还没找到!”
高谦道:“一头驴而已。等接上了手,我多做些点心卖了,要多少头驴也买得了。”
无妄闻言,缓缓撒开自己扶住高谦的手,朝洛玄川挪了几步,微熏也疑惑的盯住高谦。
高谦歪了一歪身子,费力的扯出一个笑容来道:“无老弟,你倒是扶住我啊!我站不稳呢。”
无妄恨恨的盯住他道:“你是谁?”
高谦一愣道:“兄弟,怎么了?我是你高大哥,高谦哪!”
“你不是!你到底是谁?”不等高谦回答,无妄继续道:“我知道了,恐怕你就是那个卜道士吧?”
高谦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刚要开口狡辩,无妄打断道:“你很聪明,你知道河不受是妖,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掩去河不受的妖气。但你看见高大哥骑着河不受,误以为高大哥不知道,所以才说出刚才那番话来,诱导我们说出河不受身份,也许只是想诱导我。后面你是不是还打算装出义薄云天的样子跟我们一起去救河不受?”高谦正色盯住无妄,倚着门框站住,示意无妄继续说,无妄继续道:“如此就可顺理成章的耽搁高大哥接续断手的时间,致使他成为残废,我们必会因此而对你心生感激、再无防备,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跟着我们,行使你心中的诡计。可你忽略了一点,就是高大哥本性中的善良,无论河不受是驴是妖,以他的性子都不可能说出那种丢下他不管的话来!你究竟是谁!冒充高大哥有什么目的?”
高谦面色一冷,声音沉稳道:“百密一疏,百密一疏,你赢了!”说罢身子一歪,重重跌倒在地,无妄赶忙奔过扶住,对着空气问道:“你是谁?”
高谦右手中断手“突”的一跳,飞上天空,左兜右转的画了个卦象出来道:“莫急,我是谁,你早晚会知道!卦灵我就不客气的拿走了。后会有期!无妄!”
洛玄川本欲追赶,却被卦灵挡住去路,无法冲破。
“地山谦!”洛玄川见断手已经飞远,只好止住去意,回过头来看高谦伤势。
此刻的高谦更显虚弱,脉息渺不可闻,洛玄川忙从怀中取出颗细小的丸药来,撬开高谦的嘴喂了,想起先前那人所说屋内应尚有一只断手,遂将高谦抬进屋内密室之中,密室中物品齐备,洛玄川在冰盆内找到另一只断手给高谦接了,对无妄微熏二人道:“你们守在此地,我去寻河不受。”
无妄左右看看地上两具尸体,吞了口口水,扯住微熏衣袖对洛玄川道:“快去快回!”
洛玄川应声而去。
无妄死死扯住微熏,眼睛只盯住高谦,不敢乱看他处,微熏愣是被他扯的掉了半边衣袖,终于忍不住轻轻甩开他手,将衣裳整理好,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说罢伸脚扒拉扒拉高郁尸体继续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咦?你过来看!”微熏一把扳过正掐诀叨念往生咒的无妄道:“他怎么右手也是空的!”
无妄半睁着一只眼,嘴里继续念着往生咒,偷看高郁右手处,果然空空如也。
微熏又在冰盆里找了找道:“这里没有!”
无妄转过头去,一眼瞥见老道尸身,面慈貌善,安详如眠,再一想到高老爹坟启棺掀,也是失了一只手,遂闭眼暗道:“高老爹,高郁,你这老道要他们的手干什么呢?高大哥是卦灵,难道他们也是不成?”
河不受听这跛脚汉子颠三倒四的叨叨几个时辰了。
跛脚汉子满口喷着酒气,对河不受道:“驴老弟,你听大哥跟你说,那高郁高有耳,他就不是个东西。老弟,你知道不,我也叫高遇,还有一个高豫,想当年我们三人在臣余城也是名震一时,呃,名震一时的茶点师......”说到此处,跛脚汉子眼神逐渐迷蒙,仿佛是回到当年风光无限之时。
荣盛斋三玉,一个比一个俊美,一个赛一个艺精。荣盛斋老掌柜不能不高兴,如今的荣盛斋有这上可通天的名声,多亏了自己这三个好徒弟。
大徒弟,高郁,高有耳。容貌和善,心思细腻,话少执拗,喜钻研。将自己烘烤的手艺学了个十成十,一手玫瑰酥做的更是胜己一筹。家中有些地,种着四时果树,以趸售鲜果为业。这孩子自小便会拿自家鲜果做汁揉面,烘烤各式点心,家中见此,索性投其所好,送来了荣盛斋学艺。
二徒弟,高遇,高之禺。国字脸,扫帚眉,性格冲动,粗枝大叶。祖上是屠户,到他爹那一代,非要把自己这儿子送来学茶点,说这活雅致,受人尊敬,不似他们,活计粗鲁,遭人冷眼。这孩子很肯用功,一概的活计都能做成个样子,虽无建树,却也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
三徒弟是老掌柜捡回来的。说起来,老掌柜最爱的就是这个高豫,高予象。素常对他颇为严厉,处处亲自指点,不假他手。这孩子也争气,不但事事精干,还自创了一手精雕茶果,件件出奇,样样不同,在这臣余城替荣盛斋创出天大的名头。只是一点,高予象容貌出众,手艺又精,所以心气很高,难以沉寂,自成名之后,对攀高附贵之事十分精心。
老掌柜只有一女,很有心将三徒弟招了女婿,但见他如今心气高傲,志向虚远,便想等几年,年纪大些,沉稳下来,再来提此事。
没想到这一等便等出了变故。高遇与师妹红芙有了私情,而这一切偏被高郁看进了眼里......
“驴老弟!我当时真不该错信了高有耳那厮,更不该不信师妹为人......那一日我正在雕点心模子,他跑来跟我说,三师弟买了宅子,怕是要迎娶师妹过门,刚才我见他二人兴冲冲往新宅去了!我早知道师父有意将师妹许给三师弟,听大师哥一说,当时就急了,握着雕刀便去了三师弟新宅。本来只是想跟三师弟好好谈谈,再带着师妹去跟师父说清楚,是打是骂我都任由师父处置,这一生我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师妹在一起的。没想到,进了师弟宅子,我就先听见一阵淫词浪语,冤家死鬼的苟且之声,一时怒火中烧,迷了心智,推门进去将一对狗男女刺死在床上,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男子虽是三师弟,那女子却并非师妹,而是之前去庙里拜神时远远见过的县令家的小妾。我当时就慌了,握着雕刀跑出门去,暮色中我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一处猎人挖的陷阱之中,等我再醒过来,竟又回到了这处宅院,一个密室之中,我面前有我大师哥,一个老道,三师弟和那个小妾的尸体。我的脚摔断了一只,那个玩意,也给摔坏了,我当时就觉得特对不起我爹,家中只我一子,可我竟再不能给我高家传宗接代......”说到这,高遇竟哭了起来,卧在地上。
河不受这才知道这家伙刚才一直瞄自己下身,原来竟是在打以形补形的主意。心中惊呼:“娘了个圈圈,他该不是等着明天要骟了老子吧!”
高遇哭了一会,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继续道:“大师兄说,我左手其实也摔断了,但好在被那位道爷及时给接上了。后来他又说,他知道我杀了人,但此事他也有责任,愿意替我瞒下。只是让我莫要再回荣盛斋,就在此地隐姓埋名做个屠户,以保周全。那时我心中早无任何主意,便应了下来。就在这个宅子旁,大师哥给我安排了一处小院子,每日只使我杀猪、宰羊,杀猪、宰羊。后来有一天我听说,我杀的那些猪啊,羊啊,用在了大师哥的婚宴上。大师哥娶了师妹。我心中不平,藏了杀猪刀想去找他,可走到门口一想,自己不但杀了人,而且再不能尽人事,即便去了又能如何?从此我按下心来,每日只是杀猪、宰羊。后来我又听说,城里的人都看见三师弟跟着一个老道修仙去了,老道还入到县令府中点化了他一个小妾。县令对老道崇敬有加,深信不疑!大师哥说,那是道爷看我可怜,使了个障眼法,替我化解这桩公案。我若不老实,他随时可以翻出三师弟的尸身来,将我送进衙门。我笑了,我怎么会不老实呢!不老实,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每日杀猪宰羊,有酒有肉的日子,不赖啊......”
河不受打个喷鼻,嘶叫一声,心道:“二傻子一个,你去告诉县令他小妾与人通奸,非但无罪而且有功。你是让你大师兄彻彻底底玩了一道!我管你这干嘛!你还要吃我@/@!呸!二傻子,二傻子,二傻子。”河不受在心里骂了高遇无数遍,又开始惦记起洛玄川来:“龟孙子,怎么还不来救我?你再不来,我这万花丛间采香驴,可就要成万花丛间看香驴了!”
洛玄川找尽了高宅的每一个角落,驴棚马棚,茅厕都没落下,也没能找到河不受踪影。正蹲在墙头没着落处,忽听隔壁院落传来一声驴叫,叫声甚是熟悉。洛玄川扯嘴一笑,跃过墙头,才发现这院落竟有一处与墙同色的小门与高宅相连。
高遇正睡的泪痕半干,嘴角流涎,只觉得身上一阵疼痛,睁眼一看,一头健硕俊美的驴子,正扬着蹄子,一脚一脚的蹬着自己,旁边有一青衣男子,长身玉立,风骨清冷,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副棋盘,轮流落子,自弈自娱。
高遇连滚带爬,不停告饶。河不受道:“还想煽老子,还想吃老子。娘了个圈圈,看我今儿踢不死你。”
任着河不受闹腾了一会,洛玄川收拾了棋子,背起棋盘道:“回去吧!”
河不受撒了气,心里痛快,也不多言,抬起蹄子对着高遇晃了两晃,高遇只觉着自己脑子一空,眼睛一沉,又睡了过去。
河不受叽叽喳喳将高遇说给他的话,统统给洛玄川复述了一遍道:“我说他也太没胆气。当初他要是直接去堂上认了这罪,只说是那小妾与人通奸,自己此举是替老爷清理门户,以正民风,那王八县令必定是感恩戴德谢他八辈祖宗,怎会杀他......”
洛玄川眼色不善的看他一眼,河不受自觉失言“哎呦”了一声道:“我说那县令,可不是说你啊!”洛玄川转过头来,道:“天真!高遇若真去,必死无疑。他深知此理,是以不去!”
河不受疑惑道:“什么理?”
洛玄川摇摇头,无奈笑道:“是家人成仙的名声好听,还是县令当了王......额......的名声好听?”
河不受满脸不解道:“名声竟比是非善恶都重要?”
洛玄川道:“是非善恶对于在乎名利的人来说,真就算不得什么!况且高遇做的也不是什么善事!”
几人汇合在高宅密室,河不受背了高谦,又踢了老道和高郁两脚泄愤,骂道:“给老子撒药,还锁老子妖门。别让我找到你个龟儿子!”
洛玄川又面色不善的看他。河不受一吐舌头道:“我骂老道,骂老道!”
洛玄川不快道:“你骂他,倒把我豁出去了!”
无妄笑嘻嘻道:“呆驴,平日你又叫玄川大哥“龟孙子”!”
河不受回过神来,自己也笑道:“你是龟祖宗,龟祖宗!”
洛玄川让几人先走,自己留下将老道尸身扛出去烧了,防着卜老道再来寻回这色壳子,去兴风作浪。之后又仔细看了看高郁尸身,双手断裂不一,口中一股丹药味,联想之前种种,只能约略知道高郁之死必定是与卦灵之事有关,卦灵魂魄又不受沃焦限制,其中真相恐怕还要着落在那个卜老道的身上。目今只得将高郁尸身扔到打猎的陷阱中,做个意外身死的假象,将宅院中一干人等的记忆也都更改了一番。做完这一切,洛玄川回转说世茶舍之中,大睡了三日,河不受也因动了灵力,睡了两日才醒。
期间高谦醒来,得知父亲坟茔遭盗,尸身被毁,痛哭了好一阵子,方又重新将父亲安葬好。听说毁自己父亲尸身之人,极可能就是那个借自己之手逃跑的老道,遂决定跟随众人一起上路,好寻那老道下落。
蔓娘听说原委,见洛玄川始终对三玉之事百思不解,很是苦恼,心中不免心疼,趁云泥圃无人之际,向着小兔头顶拍了三拍,小兔双眼血红,道:“怎么?”
蔓娘遂将此事说于小兔听,小兔妖娆一笑道:“这卜老道还真有些手段!此事并不难解,卦象本是阴阳二爻交叠而成,一阴一阳,一阳一阴,相叠成象。卦灵下界之时,有整灵而落,自然也有分灵散佚。这三玉恐怕就是分散的卦灵,被卜老道寻到,利用高郁的野心,通过换手之计将六爻合而为一,放在高郁手中养成为一卦,再来取夺......只可惜高谦和高仁的卦灵竟也被这老道抢先拿了......”小兔神色颇为不甘,转而跳上蔓娘肩膀,舔了舔蔓娘脸上的花瓣道:“你这消息很是重要,本帝很高兴。我告知你的这些,你也可以告诉你玄川哥哥听。本帝还有事,先走了!”
蔓娘恭敬的拜拜小兔,小兔眼睛一暗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蔓娘一直找机会想将此事告知洛玄川,却始终未有机会。
洛玄川回了八玄妖都,带着“查”枝,只因河不受说:“这玩意假的吧!高谦老弟的卦灵都让它给耽误了!”洛玄川怕河不受回去又多生事,便自己带了“查”枝回转妖都去问明此事。
蔓娘心中突然有些担心,如果玄川哥哥知道,这“查”枝是被我换的......
幸好,洛玄川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罗白伊未在妖都,他丢了“魂器”,来了人间寻找。”说罢将一棵树枝重新插回云泥圃中道:“换过了!”
蔓娘轻舒口气,放下心来。
一袭红衣,身影妖娆,谢千妆蹲在一处荒冢之中,握着一根肋骨,地上,七零八落还散放着一些,谢千妆语气妖异道:“可怜你九世为人,终是脱不开一个‘情’字,由此可知‘情’字何等误人。本帝赐你一物,许你报前世情仇,如何?”枯骨上一阵光华盛放,一卦嵌于肋骨贴心之处,谢千妆将枯骨一一摆好成人形,邪笑一声道:“这一世,你可是赚来的哦!好好享受!”
黑暗中,枯骨伴着凄厉的风声,渐渐生出血肉,唯有心那一处,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