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亮跟邵差役在门房候着胡景等人,跟门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钟亮心中惦记着五墨,今天这帖子一交上,他身上这案子就算是解了,这和尚,再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在墨坊里安身度日,他终于可以继续游方天下,去侍候他的佛祖了。
想到此处钟亮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酸酸的,闷闷的,钟亮跟邵差役告个得罪,出门来大口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心头想着:今天穿的干净,不如一会回去,去茶房喝碗茶吃几块点心,一来解解心事,二来也可跟茶坊的人套套近乎,打听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再带几块点心给五墨吃,算是提前给他道喜!
过了得有半日,钟亮坐在门房中正等得晕晕欲睡,门人才进来说:“老爷们回来了!”
过不多时,果然有小厮进来传话让钟亮跟着进去。
邵差役问小厮道:“那我呢?”
小厮道:“老爷没交代。你自便吧!”
邵差役难掩忿忿道:“这从何说来,白白耗我这半日。”
邵差役走出门来,正撞见冯大人灰头土脸的牵着驴从门外进来。
邵差役忙迎上去,接过驴牵着,奇怪道:“您怎么......”
冯大人摇摇手,对邵差役道:“你这是要回去?”
邵差役低声道:“里面没叫我!我还以为是您的令呢!”
冯大人冷笑一声道:“埋怨我了吧?”
邵差役惭愧否认道:“哪能呢?大人说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能埋怨呢!”
冯大人笑了笑,道:“你呀,把驴送租行去。跟他们说,这驴以后还是少租为妙。”
邵差役点头答应,牵驴要走,冯大人叫住他,低声安抚道:“你安心做事,莫生怨忿,过不几日准有名利双收的大差事安排与你。”
邵差役谢过冯大人,冯大人叮嘱道:“莫胡乱与人讲,安心等着就是。”
邵差役满脸堆笑的应着,牵着驴走了。
冯大人进了门,先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擦洗一番再去见胡景,正在这时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道:“大人,大人,您快去看看吧!胡老爷带回来的人跟您请来的人打起来了。”
冯大人心说:哪个人是我请来的?忽然想起钟亮是自己奉了胡景旨意差邵差役去请的。忙问道:“你说他们打起来了?”
“可不么!胡大人一回来,就带着那个胖大人进了书房,差我们拿了屏风格出一处小间来,让胖大人躲在后面,然后又让我去请那个墨匠来说话。我带了人进去,就在一边伺候着,没想到说了没几句,那墨匠拿出一本帖子来,胖大人就撞破屏风,跟那墨匠动起手来了。”
冯大人道:“没人拉着么?”
“胡大人不让拉,把我们都支出来了。”
冯大人道:“走,看看去。”
冯大人跟着小厮走到书房门口,听里面已经没了什么动静,冯大人心说:坏了!不会出了人命了吧!赶紧推门去看,却见胡景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悠哉悠哉的喝着茶。那个胖大人,浑身发抖的坐在客坐上,抻起袖子擦着眼睛,也不知是汗是泪。屋内不算凌乱,但有些争斗的痕迹。冯大人看了一圈,单不见钟亮的身影。
冯大人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
胡景摇手道:“没事,都好着呢!我跟五墨禅师有些话要说。”
冯大人赶忙告退了出来。见郑通与陈桃都在外站着,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郑通问道:“冯大人,我这位兄弟的住处......?”
冯大人道:“已经安排人收拾了。二位大人过去看看?”
郑通道:“好!过去看看,你告诉下人,将酒菜摆过去,我今日高兴,要与我这兄弟痛饮一番。”
冯大人领着郑通等去了陈桃住处,安排下酒菜,陈郑二人自然是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郑通问陈桃以用军之事,陈桃皆对答如流,郑通钦佩不已。
胡景看着五墨心情逐渐平复,开口道:“五墨禅师今后有何打算?”
五墨缓缓神道:“能有什么打算?归山造庙,参禅悟佛而已!”
胡景道:“不如我封你个护国大禅师怎么样?你也不用做什么,只留在我左右,与我挥毫舞墨,切磋书法技艺即可。”
五墨摇头道:“和尚性粗野,受不得衣冠之拘。承蒙圣意垂顾,这帖子便留你一册,权当想报吧!”说着,从身上拿出两本字帖来,一本自然是他家祖传那册,另一本则是钟亮造的那册。适才钟亮在此屋中捧帖而献,此间阿谀之言,谄媚之相被五墨一一瞧在眼里,五墨一时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将屏风推开,照着钟亮便打。
五墨一生从没打过人,打下去第一拳时,自己也蒙了,暗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可手上却一拳接一拳的打着,毫不受自己控制。
钟亮知道此时以无从解释,只由着五墨打,也不还手。
五墨打了半天,突然流下泪来,将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咬着牙对钟亮道:“你走!”
钟亮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却没说出口,失落的走出门去。杨公公跟在其后也出了门去。
五墨此时将两本帖子展开,自己也实分不清哪本是真,哪本是假,只得随意选出一册来承给胡景,之后便要离开。
胡景道:“你这就要走?有恩不报,佛祖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五墨愣愣的道:“我何曾有恩未报?”
胡景拿起帖子道:“要不是我,你能看清那人的真正嘴脸,拿回这帖子来么?我这不是对你有恩?!”
五墨答道:“我将帖子送你,不算报恩?”
胡景摇头道:“不算,不算。那钟亮本就是要把帖子献给我的,是我应得的,怎么能算做是你的报恩之物。”
五墨冷笑一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胡景闻言十分很意外,抬眼再看五墨,眼神已经不似之前清澈。胡景笑笑道:“老和尚,你变了?”
五墨道:“变不变?我都是五墨!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想利用我吧?”
胡景继续以戏谑的态度道:“那你说说我要利用你什么?怎么利用?”
五墨道:“潜入王城!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被君主无故海捕的和尚更冤枉,更委屈,更值得篡位者信任的呢!”
胡景突然卸掉一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那你愿意么?”
五墨道:“我愿不愿意都得去!对吧?”
胡景没回答,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道:“你这和尚有点意思!”
五墨苦笑着:“此所谓立地成佛!”
胡渡于这些大臣议称帝之事议了也有几日,臣子多是附和,相国一言不发。胡渡让他卜个吉期,相国只说近几日皆不吉。最后胡渡拍着桌案怒道:“老东西,你是不是想着你的旧主子呢?”
相国道:“臣实言罢了!新主旧主皆是臣主,天下主,百姓主,先以定国安邦,国泰民安为当。”
胡渡冷笑着道:“老狐狸!话说的真好听!朕若杀你倒显得是朕的不是了。行!你既求定国安邦,国泰民安,那朕明日就称帝,这国邦自然也就安定下来了。”
相国恭敬道:“臣谨遵圣命!”
胡渡见相国不阻拦,心里倒觉无趣,站起身来,扔下一班臣子出了书房。刚出得来,见一人在门外,手里拿着本册子,奋笔疾书正在写着些什么,胡渡凑上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万德十年辛未月戊子日,逆弟渡趁君出欲篡......”
胡渡看见这行字,立马从那人手中扯过册子来,将那页撕下道:“重写!”将册子递还那人。
那人不卑不亢再一次写道:“万德十年七月七日,逆弟......”
胡渡再将册子抢过撕掉,扔还那人,厉声道:“重写!”
那人依旧写:“......逆弟渡......”
胡渡大怒,将册子打落在地,狠狠捏住那人脖子道:“再乱写,我宰了你信不信?”
那人虽被掐住脖子,却无半点惧色,一字一顿费力回道:“史家之德,据实而录,录以不实,留史何用?!”
胡渡手上加力,掐的那人脸色涨红,那人道:“无我一人,尚有史家众众,但留真史,何惜身死。我若一死,必将名垂千古,而你将于我一同遗臭万年......”
胡渡撒开手,狠狠踢了那人一脚道:“带着你的册子滚出去!”
那人在地上缓了半晌,拾起册子来,昂首阔步出了宫廷。
胡渡召唤佟管事道:“找个僻静处杀了他,做的干净点!”
佟管事领命而出。
胡渡缓缓叹了口气:“遗臭万年,我连此世之名都不在乎,还管得什么万年......”
佟管事尾随在那人身后。那人出宫后,专走大路,佟管事一时没机会下手,只好在后一路跟着,直跟到无风楼门口,佟管事见那人进了无风楼,刚要迈步跟进,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道:“佟管事好!贫道稽首了!”
佟管事回身一看,正是前两日离府的贯道长,忙客气道:“道长好!您不辞而别可让我与王爷好生惦记!您在此处是......?怎不见您师侄无妄?”
贯藏冬一听问起无妄,遂摸了一把眼泪,道:“佟管事,您可问着了!无妄他出事了!”
佟管事道了声,“哦?”继续道:“怎么个事?您跟我说说......咱们里面叙话!”说着率先进了茶楼,贯藏冬在后边跟着进来。
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待,道:“二位,这边坐,喝什么茶?”
佟管事随意的说了一种茶,眼睛四下找寻着那个史官,却并未见人。
贯藏冬扯着佟管事先挑了个地方坐下,委屈巴巴的哭诉道:“地方官差们说无妄杀了人,就在这门口给锁走了!一起所锁走的还有这茶楼的小二。我去衙门口跟他们说理,他们把我推出来,说府尹不在,案子没断,不得造次。佟管家,您是王爷......不,圣上身边的人,看能不能递句话将无妄放了。我师兄就这么一个徒弟,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呢,这要是死在这,我怎么跟师兄交代啊......”
佟管事看贯藏冬情真,安慰了两句抽冷问道:“无妄杀了什么人?”
贯藏冬道:“左徒周大人家的公子......无妄可没杀人。”
佟管事刚要回复,见史官从无风楼二楼跑下来,喊道:“掌柜的,掌柜的!”
掌柜跑过去问道:“客官,怎么了?”
史官道:“楼上的杨公子,你可见着了?”
掌柜道:“没啊!没在楼上么?”
史官道:“你看看去!”
掌柜的跟着史官来到楼上杨公子门前,只见房门开着,里面摆设如故,却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惟桌上落了几点半干的血迹。
史官道:“你没见他出去?也没人来找他?”
掌柜茫然道:“没啊......我一直在楼下忙活着,没见杨公子下去,今日也只您一人来访......怪事了......”
史官一把捉住掌柜道:“是不是你见财起意,将他害了?走走走,咱们打官司去!”
掌柜苦笑辩道:“客官,杨公子在这住了也非一两日,若小的真有心害他,也该在他刚来银钱尚多多之时害了才对,哪会等到现在!”
二人在楼上吵嚷不休,楼下的茶客听见声音都站在楼梯口朝上瞧着,议论纷纷。
佟管事虽听贯藏冬唠叨,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史官的事,他倒也没想杀史官,只想在个僻静处,打晕了他,将那史册拿去毁了就是。此时听那史官在楼上吵嚷,还说要拉着掌柜打官司,这事万一要传到胡渡耳里,觉得自己办事不力,另派人来办此事,那这史官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佟管事站起身来对贯藏冬道:“道长,无妄的事我记下了,只要他清白,佟某定不让他蒙冤受屈。楼上似乎有事,我先上去看看。道长若无别事可在此处再休息片刻,养养心神。”
贯藏冬道:“哪有那心思,我跟你一起吧!”
佟管事本不欲外人掺和,可转念一想,贯藏冬颇有些弄神弄鬼的本领,让他跟着上去看看也好。便和贯藏冬一起上到二楼,只见史官正捉住掌柜厮打,直说他把杨公子害了。掌柜无故被打,也来了脾气,指着史官道:“你说我害的,我还说你害的呢!杨公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文弱公子,你一来,他便没了踪影,不是你害的还能是谁,要打官司咱们就打去,你当我是怕你不成......”
贯藏冬抢上一步将二人分开,道:“诶,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转头对史官道:“这位先生瞧着也像个读书人,这么多人面前拉拉扯扯的有辱斯文,让人嗤笑!”再转身对掌柜的道:“掌柜的,我更得说说你,这么多茶客在这看着,你跟他如此针锋相对,您倒是痛快了,可人都知道无风楼掌柜如此厉害,今后谁还敢来喝茶!”
掌柜的见阶而下道:“道长教训的是,是小的不该。小的赔不是。您不知道,无风楼这几日多事,小的心里正闹得慌,又赶上这位先生硬扯住小的,不容分说就要打官司,小的也是一时情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史官道:“知错了就赶快将人交出来。”
掌柜的哭丧着一张脸道:“我是真不知道啊......”
贯藏冬对史官揖了一礼道:“先生高姓大名?我看掌柜的不像说谎,您莫太难为他了。”
史官睨了贯藏冬一眼道:“坑蒙之徒也敢在我面前多逞口舌,你收了这掌柜的多少银子,如此帮衬他?快躲开了,莫误了我事。”
贯藏冬还待要胡搅蛮缠,佟管事声音不大不小的道:“现如今城内大小官员不是闭门不出,便是在宫中议事,积案尚无人审,况这等无凭无据空穴来风的案子。先生难道要拉着掌柜去皇宫打官司么?”
史官闻言一愣,可又难以认承自己失策,硬撑道:“那又有何不可?”
贯藏冬道:“没什么不可!但是先生您怎么跟皇宫里的诸位大人们说呢?“我去茶楼里找人没找见,怀疑是掌柜的将人杀了,藏匿了,证据我没有,但我就是怀疑,你们对这掌柜的严刑逼供,他准有话招......”您觉得您这么说,人家是先打他还是先打你啊?”
史官心上早已松动,只是嘴硬不肯承认,贯藏冬循着史官顾虑又解劝了几句,史官终于叹一声道:“还是先找找吧!”
掌柜的长舒一口气,下楼来拱手作揖安抚众茶客归坐,又每桌各送了一壶好茶压惊,然后再上的楼来,走进杨公子房间,看见史官翻着杨公子书箧里的书,贯藏冬看各处的窗户,佟管事则正瞧着桌上的几点血迹,掌柜的道:“几位先生找出什么了?”
贯藏冬摇头道:“没脚印,窗户也都完好的很。”
掌柜的讪笑两声,没接话。史官道:“无知之徒,谁会青天白日的走窗劫人?!”
贯藏冬笑道:“不能进,还不能出么?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出入的痕迹。”
史官懒得理他,继续翻着书,翻来翻去也没找出什么来,偶发现几行小字,细看去也不过是杨公子的批注罢了。
唯有佟管事一言不发看看那几滴血,又抬头看看屋顶,问掌柜道:“你这上面还有一层?”
掌柜答道:“哦!是还有一层,不过只是房梁与屋顶间隔出来的一层空隙,矮的很,藏不得人的。”
佟管事道:“房梁上面铺的是木板?”
掌柜道:“是木板......”掌柜的猛然悟道:“您是说......”
佟管事点点头道:“上去看看。”
掌柜的慌忙找来梯子,架在墙上,佟管事爬上去,伸手按住梁上的木板,向上推了推,却推不动,佟管家颇废了些力气,才将那木板推上去,连推两块,佟管事撑住房梁向上一窜,头险些撞到屋瓦,果然空间低矮,佟管事只得趴在这层空间里,一点点将自己挪进去,待挪到大概桌子上方的地方,佟管家感觉手上一片滑腻,凑到鼻子处一闻,是菜油的味道,再到木板缝隙处细细摸索片刻,缩回手来再闻了闻,一丝淡淡的血气,透进了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