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都知道这位爷不好惹,没人愿意去招他,见了他不是绕着走,就是捧着让着,久而久之,这位爷习以为常,也就不再将谁放在眼中,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派头。
但一物总有一物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爷也没能逃出这定律,而能降住他的是另一位第一子,地统第一子地雷复。
可如今卦灵失落,散佚各处,能保有完整卦身都是不易,似无妄这般灵气神魂皆足的实为难得,地雷复也不知身在何处。若无妄现在放肆作乱,这天地间一时还真没人能治得了他。
共夕看无妄如今初醒,对周遭环境尚缺乏认知,此外无妄这凡人之躯对他的灵力也是个限制,暂时不会造成什么危险,但久而久之可就难说了。如今无别,只得客客气气的顺着道:“原来是无妄卦神到了,小神不知,有所失礼,请卦神万勿见怪。”
无妄见共夕低头顺目跟自己客气,心头气顺,哈哈一笑道:“不知者不怪!不过你这小丫头手劲也忒有些大,掐的本神脸十分疼痛,你看......”
共夕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掐了俩把道:“这样您可消气了?”
众家丁见共夕将自己嫩嫩的小脸掐的肿起老高,不禁面面相觑,各自心说,这少年疯,小丫头莫不是也疯了,哪有自己掐自己下手这么狠的。
无妄满意的对共夕道:“你不错。懂事!”
共夕强颜欢笑的客气了两句。忽听隔壁院子中有人高喊道:“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也是没办法啊,你若跟我和离,我就又成了一无所有的穷人......我迫不得已......妻啊!你莫怨我,我给你烧纸人纸马,金山银山,你就饶了我吧......”
无妄闻言挑挑眉毛,本想一跃上墙头,看看隔壁情况,没想到这身子恁得沉重,用平时之力别说上墙头,够上房檐都费劲,无妄险些撞墙上。落地回来,暗骂自己一声,再飞身跃上,才蹲到了墙上。
共夕也随着飞身上来。众家丁见二人上了墙都跟着拥到墙下,仰头盯着二人。
无妄见隔壁就是刚才那个胖员外,此时已不见之前的狠戾,战战兢兢跪在隔壁院中,脑袋上插着一排银针,两只手耷拉着,并没医治,望空而拜。一个郎中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苍头递上来的几枝短粗树枝,正要给他缠手。
那员外却不管不顾的只是拜空。
老苍头见员外这样,抻起衣袖来擦擦眼泪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作孽,作孽啊!老爷,您瞧瞧我,我是老陶啊!”
员外只是不理。
郎中将员外一只手缠好,就要去缠另一只手,对他们的言谈毫不在意。
共夕在墙头道:“这老郎中有意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待医人。别是个聋子吧!”
郎中耳朵微动了动,朗朗言道:“医,人之司命,德需近佛,才需近仙,医不善治,疾方难医......”
共夕吐吐舌头道:“对不住了!您医吧!”
无妄却对这员外和老苍头的话十分在意,捏着下巴道:“这员外有亏心事!呵......人间恶徒别想逃过我的法眼。”
共夕马上摆出一副看热闹的脸道:“什么亏心事?”
无妄看她那副样子,仿佛下一秒她就能从身上拿出一包瓜子来。
无妄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才来!”
共夕失望叹了口气,趴在屋顶上道:“这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咱去找河不受吧!”
无妄道:“要去你去,我跟你你们又不是一路的。”
共夕勉强挤个笑道:“您瞧瞧,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您如今今非昔比,已不是从前的无妄了。”
无妄骄傲的仰起头来,享受共夕对自己的吹捧,却没注意共夕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过去无妄的怀念。
片刻间,那院中郎中已将员外的手包好,嘱咐老苍头道:“接筋续骨的药我并没带着,烦您着个人跟我回去取一趟吧!”
老苍头着了个家丁,跟着郎中一起去了。回身关好院门,想去搀员外,员外却怎样也不肯起来。郎中说,员外这是玄胡服多了,伤了神智。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待药力退了,自然就好。
老苍头唉声叹气的看着员外流泪。他是自幼跟着员外的家仆,即便是在陶家最落魄的时候,他都没有离开,依旧尽心尽力的侍奉员外。
那时候可是真苦啊......
陶家和蔡家是这一带村镇最大的两个富户,门户相当,来往甚密,俩家好的跟一家相仿。后来两家的夫人同时有孕,陶老爷与蔡老爷便指腹为婚,给两家的孩子定了终身。
俩孩子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后来陶家老爷听闻药材生意赚钱,便跟着人去贩药材倒卖,渐渐生意在别处做大,便回乡接了孩子老婆走了。临走时跟蔡老爷说:您放心,待孩子到了年纪,我准让他回来跟侄女提亲。
这一走就是许多年。先时还有几封信回来,慢慢的就音信全无了。蔡老爷也着人打听过下落,有人说是陶老爷出外贩药遭了难,一家老小一个活口都没留。也有说,是陶老爷生意做大了,忙,故此顾不得写信回来。
蔡老爷这下可犯了难。眼瞧着闺女一日日见大,上门提亲的人也不老少,可因为跟陶老爷有言在先,不得已只得一个个的都给婉拒了。可老这么着也不是道理,现在姑娘年岁小,还可以,再过几年年岁大了,再想找合适的人家可就难了。心里头没计较,蔡夫人便劝道:“老爷不必心急,咱女儿如今年纪尚小,陶老爷家的少爷也未及加冠,就再待他几年又何妨。”
蔡老爷心说也是,便将此事撂下了。
一天,蔡老爷正在自家后院剪花逗鸟,忽有人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一主一仆两个少年,风尘仆仆,衣着寒酸,自说姓陶,与老爷有亲,要见老爷。
蔡老爷一听姓陶,赶紧让家丁将人请进来,自己则去换了件待客的衣裳。蔡夫人见老爷高兴,随口问道:“老爷是有什么喜事,这样开心!”
蔡老爷道:“哈哈,夫人呐,就是之前让我千愁万虑的事,今天,来了!”
夫人闻听也喜道:“老爷是说,陶家公子?!”
蔡老爷点点头道:“正是!”
夫人道:“多年未见,也不知这孩子如今长成个什么样子了......与我儿般不般配......”
蔡老爷道:“你啊,你啊......干脆我着人在客厅中架上屏风,夫人你在屏风后觑看就是。”
夫人笑道:“倒是好!”
蔡老爷赶紧着人去客厅中摆下屏风,自己与夫人一同过去,将夫人安顿在屏风后坐好,自己则在厅中主位坐下,着人将陶公子带来客厅。
陶公子跟着家丁到得客厅来,一进门,蔡老爷抬眼一见,一颗心如同冬月的西瓜,凉到底了。
蔡老爷初时曾听得家丁说这陶公子带个小仆,一身寒酸,但只以为是路途辛苦,显得衣着不净,不曾想竟然是落魄到这样境地。
只见这陶公子眼睛无光,两颊凹陷,面色灰暗,整个人干干瘪瘪同个僵尸相似。一件不合体更不合时宜的长衫上是囫囵套囫囵,补丁摞补丁。鞋面上的破洞都翻翻着,鞋底磨的溜薄。蔡老爷怀疑,他那鞋底子可能也是漏的。
陶公子见了蔡老爷恭恭敬敬施礼,整个身子往下一拜,晃晃悠悠就栽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旁边的小仆赶紧过来扶住公子。蔡夫人在屏风后看见,也探身出来看。蔡老爷冲夫人摆摆手,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陶公子身前,半弯着腰道:“贤侄这是怎么了?”
陶公子的嘴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倒是那小仆还算伶俐,眼泪汪汪的看着蔡老爷道:“我家公子三日没吃饭了!”
蔡老爷冷笑一声道:“三日不食?我看你倒还很有精神。”
小仆道:“老爷不知,这三日里,小人曾讨过饭来喂公子吃,公子却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死活都不肯吃。小人无法只得自己吃了,是以小人的精神要比公子好些。”
蔡老爷点头赞道:“这孩子,风骨倒有!”说罢安排人去厨下熬了些米汤,扶住陶公子坐在椅子上,陶公子硬撑着要谢,蔡老爷直说,不必多礼。才作罢了。
不多时米汤端上来,小仆喂着陶公子吃了,又休息了片刻,众人见陶公子神色略见缓和,方才都安下心来。
蔡老爷这时才问道:“贤侄何以如此落魄?可是路上遇了什么匪人么?”
陶公子闻言,眼睛一红,眼泪止不住的流下道:“蔡叔父!小侄,小侄并不曾遇得什么匪人。是小侄......家里......遭难了!”
蔡老爷惊道:“那令尊......”
陶公子强忍着泪水道:“没了!家慈也跟着去了。”
蔡老爷哀叹道:“我的陶大哥呦,小弟还等你归来,一同浅吟低唱,把酒言欢,这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你这让兄弟我怎么受的了啊!我的陶大哥呦!”
陶公子与蔡老爷对哭了半晌,还是陶公子先平静下来,解劝了蔡老爷半天。二人才重新叙礼坐下。
陶公子道:“家严临去之前,给小侄留下话来,说在家乡尚有一门亲事,要小侄回来料理。毕竟是父母临终之命,小侄不敢不为,所以一办妥丧事,便即赶了回来。小侄如今虽已是家徒四壁,但家严曾说起蔡叔父为人,想必不会因贫至异,故小侄才敢大胆登门,来言此事。”
蔡老爷接过家仆递来的帕子擦擦眼睛道:“贤侄,你初丧考妣,恐还不是言及婚事的时候,不如先回老宅安顿,待你服丧期满,咱们再谈此事不迟。”
陶公子闻言在礼,也不便再说,又闲谈几句家常,蔡老爷道:“天也不早,不如我差人领贤侄你回老宅看看可好。这些年我一直安排人给看顾着,倒也住得人。”
陶公子起身谢过,跟着蔡府的家丁,回自己老宅去了。
陶公子前脚走,夫人便打屏风后转出来,脸上挂着泪,轻轻抽涕。
蔡老爷见夫人流泪,心里已明白几分因由,自然是因为见了陶公子如今样子,舍不得闺女进火坑。
蔡老爷叹道:“终不能言而无信。”
夫人抹抹眼泪,强忍难过道:“我自然知晓老爷为人,必是不肯因贫更张。我观这陶公子为人,空有一番傲骨,却无谋生之技,待我儿嫁过去,真不知要受什么苦楚......想到此处,我这当娘的心里怎能不难过,但为全老爷声名,也只得嘱咐女儿,将这委屈受了。”夫人边说边哭,但对蔡老爷一句怨言也不曾有,只口口声声替女儿难过。
一来二去蔡老爷心也软了,暗道:我家女儿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可也从小娇生惯养,知书达礼。如今正到好年纪,也有不少好人家上门来求。真的就因当年无凭无据的一番笑言,断送了我女儿一辈子不成?!不只你当娘的不忍心,我这当爹的又何尝忍心了。可怎么能想个法,让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了了呢。
陶公子在老宅安顿下来后,每日早晚都来蔡府请安,嘴上只说,陶蔡两家自来交好,如今父母虽已不在,但小侄作为晚辈,理所应当给蔡叔父蔡婶婶早晚问安。
蔡老爷接连几日被这陶公子搅和的茶饭不宁。到了第七日上,已是形神憔悴,嘴上起了一溜小泡。
蔡夫人见老爷如此也是心疼,亲自到厨下煮了些竹叶粥来给蔡老爷清火。
蔡老爷喝了两口,唉声叹气的将勺子放下,对夫人问道:“清儿在哪呢?”
“在房中绣花!放心吧!这几日我轻易都不让她到前院来。就怕遇上那......”
蔡老爷止住夫人话头,道:“嗯!可看如今这架势,那人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咱家女儿也不可能总圈在后头,一来二去只怕早晚是有相见的时候。女儿的脾气秉性你比我晓得,到时只怕她硬是要嫁,你我恐也阻拦不住。”
蔡夫人点头,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蔡老爷这她还能示弱服软,以退为进,撒娇痴赖,换守为攻。可跟自己的女儿,这些统是没用。自己的女儿自幼读书,明事理,识大体,最崇尚的是不乐宋王的何氏。女儿常说,何氏的风骨自属何氏,不在她是谁妻,所以女儿向来提起何氏只说何氏,而从不说韩凭之妻。
蔡小姐名君清。知道自己在娘胎里就被许了人,那人就是少时常和自己玩耍的陶小哥。陶小哥人很好,少能知礼,谦恭容让,且有些才气。小蔡姑娘对这小哥是很喜欢的。陶小哥走时,曾着人递了张笺子给小蔡姑娘,那笺子上写着一首诗道:
陆远水重不逢春锦衣难遮泪涔涔
每年犹拜月下老莫将红线系差人
小蔡姑娘则也提笔还了一笺道:
青柳未萌春尚寒断桥残雪融未干
烟波浩渺共天色就有相思念也宽
二人就此各自知晓了彼此心意,将这笺儿好好珍藏起来。蔡姑娘每每取出看时,常不禁叹道:“若你再不回来,就算月老撇开红线不管,我爹娘恐早晚也要给系了别处去。”
丫鬟见小姐叹气,不禁道:“小姐,你跟这陶公子多年不见,万一他已不是初时的样子,你可还想嫁么?”
蔡君清道:“他是不是初时的样子并不打紧,只要他是他该有的样子,我就嫁!”
丫鬟懵懵懂懂的道:“该有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像前几日来提亲的刘员外的公子那样,面如冠玉?还是像昨日登门的胡员外家的公子,家财万贯......又或是像那赵员外家的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清高自赏......”
蔡君清暗暗摇头,都不是,可跟这小丫头却又难以解释的清,只得胡乱差这丫头去园子里摘些花来插瓶,自己好得个清静。
别家的姑娘都爱绣个鸳鸯,并蒂莲,蔡君清不,她绣松柏,还专门绣悬崖峭壁的松柏。
专给画花样的工笔师傅都为难,这少见,没练过,不好画。
蔡君清只好照着书中的样子自己学着画。如今这松柏已绣的将成,只还欠着松间几点点缀颜色。
正绣着,那边丫鬟手里拿着几枝青梅,噔噔噔跑进来道:“小姐,小姐......”
蔡君清微蹙眉头,嗔道:“慌慌张张个什么?可是被花枝刺了手?”
丫鬟将花随意往桌上一放,道:“不是,不是!小姐,有好事!”
蔡君清,头也不抬,专心看着眼前的绣撑,点缀色用线细致,丝毫也马虎不得。
丫鬟见小姐没给回音,自顾自的道:“小姐,我刚去园子里摘花,你猜我听见什么了?”
蔡君清道:“你要说就说!不说就去将花插了,再待一会有了枯相就不好看了。”
丫鬟跺跺脚,撅撅嘴,自家小姐这脾性,真是让自己一点促狭也使不得,没法,只好老老实实的道:“我听见他们说,陶公子来了!”
蔡君清闻言手一抖,一针刺的偏了,虽未扎着手,可那本该着在树丛中的点缀却着在了树干之上。
蔡君清稳稳心神,将那针抽下来,绣片上就多了一个小孔洞。蔡君清用手将那孔洞压了压,终是不成,只得再换上树干色的细线,在那孔洞处仔细的填了两针,边绣边道:“你说的当得真么?莫不是听错了?”
丫鬟摆弄着青梅,将花插进桌上放的一个青瓷掐颈瓶里,折着余枝道:“错不了,听得真真的。但他们一看我过去,就散了不说了。”
蔡君清心里琢磨:这是什么道理?陶公子来了府上,为何要瞒我的丫鬟?是爹娘嘱咐,还是他们怕我怪他们背后乱嚼舌,所以才散了不说了......
心神一乱,这花可就绣不下去了,有好几针都绣差了地方,蔡君清索性将针一放,不绣了。抬头看丫鬟插花,见花插的有些不如己意,开口道:“你将东边那枝再折一些,就好看了。”
丫鬟闻见,将东边的一枝稍折了一段,转头道:“这样?”
蔡君清站起身走过来道:“罢了,还是我来吧!”刚将花接过手来,忽听外面有小丫鬟忽道:“夫人来了!”
蔡君清随手将花撂下,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母亲来了,连忙跟母亲请了安,心说,许是来跟我说陶公子的事了,心底欢喜,脸上也就带了几分笑意道:“母亲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