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爷连忙叫十六将他扶起来问是怎么回事。
陶家小仆流着泪一五一十的道:“前阵子,我家公子见府上屡屡不提亲事,恐是府上嫌我们穷苦,不肯将小姐下嫁。他幼时与小姐有约,不忍如此负了小姐,于是便找放债的邹黑子抵押了祖宅借了些本钱,想重拾家中生意来做,不成想半路遇了贼人,将钱财都劫了去,我家公子气急攻心,就此病倒。我好不容易才将公子带回,可他自觉愧对小姐,也无面目再见蔡老爷和蔡夫人,故此心灰意冷,饭不肯吃,药也不肯服,一心只求速死......蔡老爷,公子本不准我来,可我是真没法子,如今只求您给想想办法,看在我们故去老爷的面上,救救我家公子吧!小的给您老磕头了!”
蔡老爷问道:“你们如今何处安身?”
陶家小仆道:“因家中宅子已被邹黑子占了,现在郊外土地庙安身。”
蔡老爷又道:“你们跟邹黑子借了多少银两?”
陶家小仆道:“五百两!”
蔡老爷盘算了盘算,对十六道:“你拿八百两去找邹黑子,先将那宅子买回来。”
然后对陶家小仆道:“你在此少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陶家小仆在候了一会,蔡老爷拿了张纸笺回来,递给陶家小仆道:“这个拿去给你家公子,想他必不会再寻死了!这些银两你拿着,请医置药使费,用完了再来取,钱财的事莫让你家公子知道,他若要问,你只说是邹黑子发善心借给你的就是。”
陶家小仆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去了。
草莺躲在蔡老爷院门口,见陶家小仆走了,转回蔡君清房中道:“回去了!小姐您在纸笺上写了什么?怎知陶公子见了就不会寻死了呢?”
蔡君清手中把玩着当年陶公子送她的诗笺道:“红线绵绵将人牵,月老未断君自剪。来日尚有来日好,何为今日将命了。”
草莺道:“要我说,这陶公子也是够没出息的了。有点事就寻死觅活,哪里有个大丈夫的样子。”
蔡君清道:“他的苦处,你我岂能知,若将你我放在那境地之中,许也是要寻死的吧!”
草莺道:“小姐真是处处为他想着!我看哪,待这陶公子病好,你二人的好事,也就近了!”
蔡君清闻言面上一红,道:“这哪是我们能做得主的。还是要听爹娘的。”
草莺窃笑道:“这会又要听老爷夫人的了?您要有这个心,还装病做什么?任老爷夫人给您安排就是了!”
蔡君清恼羞成怒道:“臭丫头,惯会跟我伶牙俐齿,取笑于我,看我不撕了你嘴......”说着就要起身。
恰这时蔡夫人过来,蔡君清只好再躺回床上,草莺在一旁故意的使鬼脸,将蔡君清恨的牙根痒痒。
蔡夫人进来,一见蔡君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问道:“我儿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蔡君清道:“没,想是才刚写笺子的时候耗了心神,累着了。”
蔡夫人心疼的摸摸蔡君清的脸蛋,愧疚道:“都怨娘不好,娘不该......让我儿如今受这份苦楚,待那陶公子病大好了,娘就跟你爹商量,将你俩的婚事结了。”
蔡君清脸又一红,低头轻声羞赧道:“全凭爹娘做主。”
陶公子果然没多久就大好了,第一件事自然是上门致谢。
这一回蔡老爷和蔡夫人待他已比从前不同,言谈招待都是将他当自家人看待。
蔡老爷与陶公子提及亲事,言道:“贤侄啊!对这门亲事老夫别无他求,只希望贤侄能,能入赘我蔡家,不知贤侄可同意?”
陶公子心里一百个愿意,入赘蔡家从今又可过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了。但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小侄可以入赘,但有件事却要先说与叔叔知晓。”
蔡老爷一听同意入赘,自然喜上眉梢,但心里不自觉的也将陶公子看矮了三分,言道:“说吧!”
陶公子道:“小侄同意入赘,一是报叔叔小姐相救之恩,二是小侄已别无亲人,将叔叔婶娘就当作自己父母一般,入赘进来,为的是便于早晚侍奉二老。若叔叔府上因小侄入赘便心存相轻,那小侄还是迎娶小姐为是。”
一语下来,蔡老爷的相轻之心顿时打消,连连道:“贤侄放心,自上而下存此心此意者,老夫便将他赶出府去。”
陶公子笑盈盈的站起身来对蔡老爷施了一礼,谢过蔡叔叔美意。
当年的陶公子成了现在在这院中疯疯癫癫的陶员外。
刚与蔡小姐成亲那会,也算美满,陶公子对老爷夫人也尽心服侍,没几年间蔡老爷蔡夫人相继过世。陶公子便渐渐露出了本性,先是软磨硬泡收了草莺做偏房,要草莺的那天,十六在院门外,盯着院门整整一夜,第二天等草莺一出来,十六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盒子你终究没打开!”
草莺勉强一笑道:“打开了......”
十六惊愕道:“打开了?那你......”
草莺道:“我舍不得小姐!”
十六咬牙冷笑,半天,揉了把眼睛,道:“你舍不得小姐,我又何尝舍得你......”
陶家小仆这时出来去端早饭,见了二人,对草莺道:“二夫人这是吩咐什么事呢?”
草莺道:“没你事,滚!”
陶家小仆撇撇嘴道:“真拿自个当主子了!老爷夫人让端饭呢!十六哥,你跟我去?!”
十六扭头道:“端饭的事不归我管。”......
再后来,陶公子越来越过分,家里的丫鬟见着容貌好些的就想收房,家里没意思了就出去逛妓院,明的暗的都是朋友知己,姐姐妹妹。
蔡君清暗恨自己所托非人,有时自己躲着哭,还是草莺陪着她,给她擦泪。
多年后的一天,陶公子带了一个暗娼回来,养在府里,去找蔡君清说要收房的事,蔡君清二话没说,将一纸离书扔在桌上,道:“该给你的,我一分不少你。从今后你不必再对我假情假意,我也不必再为此烦心。”
陶公子看着那一纸离书,才醒悟过来,自己终究只是这蔡府的一个入赘女婿,蔡君清才是这蔡府的一家之主,不管她之前有多知书达礼,温柔好欺,对自己百依百顺,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将自己扫地出门。
陶公子自然是不会答应,即便蔡君清会给他些财产,但一定不会比现在拥有的多。陶公子痛哭流涕,跪倒在地,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直接把那个暗娼赶了出去。当夜就在蔡君清屋中过夜。
蔡君清终究心软,或者说终究忘不了他那一纸诗笺的情义,她信了他会改过,她信了以后的日子一切都会好......她信了他,他杀了她。
掐死的,在她睡着的时候,然后他将她吊在房梁上,去了别的房过夜,他说,跟蔡君清吵了架,所以要在此处安顿一夜。
蔡君清的尸体是草莺发现的。
草莺将蔡君清从梁上抱下来,喊着她,一遍一遍的喊,喊到最后喊不出声了,就抱着蔡君清的尸首流泪......
陶公子闻信过来,假惺惺的哭道:“我的妻,你我不过拌几句嘴,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我还想着过来给你赔不是......你怎的就去了......我的妻啊......”
草莺抬起头狠狠瞪着陶公子,陶公子被草莺瞪的连哭都忘了,心里打鼓:难道被她看出破绽了?不能,不能,这哪里看去。嘴上却对草莺骂道:“你盯着我看什么?还不给你家小姐安排后事去?!我的妻啊......”
草莺也不动,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凶狠的看着他。陶公子见家人围来的越来越多,心想做戏要做全套,踉踉跄跄的扑倒在蔡君清尸体上,伸手要去摸蔡君清的脸,草莺突然伸出手来,将他的手打开,陶公子被打得一愣,怒道:“你干什么?”
草莺将蔡君清往自己怀中紧了紧,低下头看着蔡君清那紫红的脸,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来:“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陶公子跳起来,指着草莺道:“你你,懂不懂规矩?敢这样跟我说话,还有没有家法了?你小姐宠你,我平日让你,是给你惯坏了?!来来,今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陶家小仆闻言上前来问道:“老爷,要请家法么?”,平时他没少被草莺欺压,心里对草莺早就带着恨了,这时有了机会,恨不能看自己公子将这草莺活活打死才解气。
陶公子道:“请去!”
陶家小仆应声就往外走,恰好十六赶过来刚到门口,见草莺要吃亏,连忙道:“夫人后事还未安排,老爷此时教训人,恐于事不吉。不如先记下二夫人的过失,待事后教训不迟。”
楚大娘也在旁道:“就是啊!老爷,还是赶紧安排夫人后事要紧......”
合宅上下都跟着附和。
陶公子一瞧,他们才是一心的,若自己一意孤行,恐是要犯众怒,赶紧将陶家小仆喊回来,对草莺道:“看在大伙面上,也看见你家小姐面上,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绝不轻饶。”心里却在盘算,事完之后,这宅中之人看来也要换一批了。
十六对楚大娘使个眼色,楚大娘会意,进屋来,去扶草莺。草莺本待要甩开。楚大娘轻声劝道:“跟我出去吧!他再不好,他是老爷,后面的事还是要他来安排。咱家小姐知道你的心意了......”
草莺一手抱着蔡君清不舍得撒手,一手搭在楚大娘手上,将头往楚大娘怀里一靠,痛哭起来。
蔡家大办丧事,陶公子在外结交的狐朋狗友听见信,都想来讨些便宜,能用的不能用的都给用,能买的不能买的都给买,然后找陶公子算钱。
这些朋友都捧着他,美的陶公子见单子就给钱,还跟他们说只要办的风光体面,钱不算事。
其中有个叫郭正的,专靠帮闲为生,哪有活哪去,衙门口搬死人的差使也干过,算得上见多识广。蔡家这事他得信得的晚,等他赶到的时候,活计都分派完了,他见没油水可捞正要走,赶上送纸人纸马的过来,府里人手不够用,就有人喊他来打把手。
郭正跟着众人将纸人纸马抬进停放尸身的屋子,摆好了,转头正看见棺材,郭正心道:“早听说这蔡府的夫人漂亮,也没见过,今个算得着机会了。”想罢,便偷偷抻头往棺材里瞧了几眼,不由失望道:这模样跟我娘也没什么差别。就是白了点,嫩了点比我娘胖了点......心里想着,又往棺材里打量了几眼,这一眼就瞧见脖子上的印痕了。郭正给仵作打过下手,一见这痕迹就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吊死的,吊死的印痕不这样,这看着倒像是......
郭正上前两步,打算看看清楚。这时外面有人喊,有蔡家亲戚过来哭吊,郭正只好撤了出去,给人家腾地方。
蔡君清出殡那天很风光。前面吹吹打打,后面哀声不断。镇上人认识不认识的都出来看热闹。
郭正混在人群里,看着送殡的队伍过去,挠挠下巴,转头去酒肆喝酒去了。
蔡君清这一下葬,陶公子的心事可算是了了,第二天便差人打了一块陶宅的匾额,将蔡宅的匾额换下,又开始张罗人,雇佣新的厨娘,家丁,丫鬟,将以前蔡宅的家人通通打发了出去。
十六拿着个破包袱,里面只包了两件衣服,一件是宅上今年新给做的春衣,另一件是蔡夫人蔡老爷还在时给做的冬衣。那冬衣甚厚实,十六穿了许多年,每年都央草莺给缝补缝补,一直到草莺成了二夫人。
楚大娘将自己东西卷了两个包袱,背着出来,她相好的头些年死了,这世上又剩了她自己,本想着能在这蔡宅安度晚年,没想到,今天自己竟被打发了。
楚大娘叹了口气,走几步歇一歇,老了,近些年做饭,稍多做几个菜,这腰就立不起来,要休息好一阵子。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陶公子美滋滋的在宅中喝茶逗鸟,陶家小仆进来报说,宅门外有个叫郭正的来见老爷。
陶公子一边逗鸟,一边对陶家小仆道:“不见。打发了!”
陶家小仆道:“郭正说非见您不可,有紧要的事,要跟你说。”
陶公子将逗鸟的枝子一扔,不耐烦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非见我不可?你也是越来越没用了,连个人都打发不了。得了,你让他进来,我倒看看他要说什么。”
陶家小仆被那小枝子划了脸,脸上顿时一道印子,以前若有这么一道,不过片刻也就下去了,这时却不行了,挨这么一下子,两天好不了。
陶家小仆揉揉脸,走到门口去将郭正带了进来。
郭正大大咧咧的走进来,进门也不打招呼,就往椅子上一坐,对陶家小仆道:“给我泡壶茶,要好茶,可别拿那茶叶沫子对付我。”
陶家小仆立在一边不动,陶公子,现在可称是陶员外了,皱皱眉头,对郭正道:“我跟阁下很熟?熟到可以让你在我宅上指手画脚?”
郭正哈哈笑了两声道:“老员外,熟不熟的,您等听了我的话再做定论,我让他出去,可是为您着想。”
陶员外坐下道:“哦?是吗?这么说,那我还得多谢阁下了!陶礼,去叫人!”
郭正明白这是要叫人往外赶他。不等陶礼出门,郭正道:“老爷这两日睡得可好?不曾见大夫人掐着脖子来给您托梦?”
陶员外一听这话,冷汗顺着汗毛孔“滋”就钻出来了,不自觉打个冷战,对陶礼挥手道:“泡茶去,按这小公子说的,泡好茶,最好的!”
待这屋中清静了,陶员外用手指不停的轻轻敲打着身旁茶几,满屋中静的只能听见那手指敲打木器的“哒哒”声。
郭正泰然自若的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看着陶员外。
陶员外突然道:“不知阁下刚才的话有何所指。拙荆新丧,在下思之甚恸,餐食无味,寝不安睡,并不曾见拙荆入得梦来。若是阁下有法,可使我与拙荆梦里相见,在下不胜感激。”
郭正待他说完,摇头笑道:“陶员外跟我何必说这些个漂亮话,我说的什么您心里可清楚的很!”
陶员外将敲桌子的手指收回来,拿袖子掩住,眉眼一垂道:“我不清楚!”
郭正道:“那我明说了吧!老员外可曾见过吊死的人?那脖颈上印痕好几条,一条压一条的交叉着,你道是怎么弄的?那活人哪一吊上去,被绳子勒的难受,她就挣扎,脖子在绳子上蹭来蹭去,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可是如果是死人吊上去的,她吊上去之前就已经死了,自然不会挣扎,那脖颈上也就没那么多勒痕,至多一条绳痕,一条,一条......”
陶员外压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道:“一条什么?”
郭正笑嘻嘻的道:“那得看她怎么死的了,若是被绳子勒死的,要么勒痕与吊痕相和,要么多一条勒痕。要是被人像这样用手掐死,”郭正说着用两只手轻轻掐住了自己脖子,阴阳怪气的说道:“那脖子上就会出现指痕,紫红紫红的,就像要告诉别人,快看呐,我是被人这样掐死的......”
陶员外想喝口水,可陶礼去泡茶还没回来,桌上的水壶里是昨夜的水,有些凉。陶员外抓起壶来,往水杯里倒,倒了三回,才将水倒进杯子。抓起水杯喝一口,一杯水却有大半杯撒在了衣襟上。
陶员外将水喝下,冰凉的水进到肚里的瞬间,似乎将心也冷了下来。陶员外放下水杯,冷静抬眸道:“你想要什么?”
郭正道:“人为财死,这个,老员外恐怕比我懂。”
陶员外道:“我若不给呢!”
郭正朝椅子上一仰,不慌不忙的道:“听说您家二夫人跟大夫人很要好,不知道她肯不肯买个消息,为大夫人申冤。啊......蔡家也不是没亲戚了吧!这一大片家业,惦记的人恐也不少,不知道他们又肯花多少来买这个消息......”
陶员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道:“要多少,你说!”
郭正喜的将后背从椅子背上离开,朝陶员外方向探了探身子道:“老员外,您也别小瞧了我,我也不要许多,只跟您讨一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