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子在树上叫道:“老熊,脱外衣,蒙头,趴下!”
熊阳呆了一呆,就这一呆的功夫,听见身后金刃破风,一只弩箭在自己头顶飞过,奔着头前树上一个圆形的物事打了上去。
只听夜空中猛然响起“嗡”的一声。熊阳反应过来,赶忙脱下外衣,蒙在头上,跑到那个躺着人身边,朝下一扑,外衣敞开了将两个人捂了个严实。
两匹狼一听见嗡嗡声,夹起尾巴撒开四爪,没命的逃走。
本来刚被打扰的野蜂还有些懵,一时找不到罪魁祸首,在半空中旋舞,一见前有两个个头不小,跑的飞快的物事,霎时间有了目标,奔着两匹狼逃走的方向就追。
好半天,周遭才安静下来,只听见远处不断传来两匹狼的哀嚎......
韩松子下了树来,杵子也跟着下来,道:“韩大哥真是眼明手快,你怎么瞧见那树上有蜂窝。”
韩松子晃晃手里的小手弩道:“玩这个,练得就是个眼力。”
韩松子去到熊阳身边,蹲下身抓起熊阳的外衣道:“老熊,你怎么样?”
熊阳爬起来,呲牙一笑道:“小伤,不碍事。”
韩松子扶着熊阳站起来,见熊阳有些摇晃,低头一看急道:“这还不碍事,都见了骨头了。”
熊阳摆摆手,道:“你快瞧瞧那人还有救没有。我过来时,听见他还哼哼着呼救来着。”
韩松子一手将熊阳交杵子扶住,杵子身量小,有些搀不住,遂找块地方,安顿着熊阳坐下。
韩松子探探躺着的那人的鼻息,道:“还有气!”说着解开那人身上衣物,查看伤在何处,这一解衣物才发现,这人竟是个女子。
韩松子见她一身男装扮相,定是为了方便赶路,也不拆穿,看看衣服上并无血迹,想是伤不在身,便将她衣服重新系好,对熊阳喊道:“老熊,这人身上无伤。你还能走不能,能走咱们换个地儿安顿,恐一会那狼和野蜂调转回头,又是一桩麻烦。”
熊阳点点头道:“能!走!”
韩松子刚要将地上那女子背起,看见不远处还嵌着自己弩箭的蜂巢,便过去连蜂巢带弩箭都捡了回来。自己将弩箭架回到手弩上,把蜂巢交给杵子背着,自己则半背半拖起地上那个女子,出了这片林子。
几人在林外小山坡上另寻了一处稳妥地方安顿。
杵子在包裹中胡乱寻了几块破布将熊阳的脚踝扎了上,对韩松子道:“韩大哥,看熊大哥这伤势往前是走不得了,幸而咱们尚未行出多远,不如明日先送熊大哥回山养伤吧!”
韩松子点头道:“应当的!那这个人......”
杵子看看那人尚未清醒,不知是个什么来路,不敢就做决定让他上山,但也不忍心就此撇下不管,正犹疑间,只听熊阳接口道:“这人咱们当然是带上,总不能就将他扔在这荒山野岭的喂狼!”
杵子道:“扔下是不能扔下,只是......”
熊阳道:“只是什么?就这一个人,你还怕他搅翻了咱们寨子是怎的?!”
杵子默不作声,韩松子左右看看二人道:“不如这样,咱们将这人带回去,放在外寨,让由明着人小心守着,待这人醒了,再着人蒙了眼,送他下山就是。这样一来,人也救了,也不暴露咱们内寨情况,岂不两全!”
熊阳先道:“老韩这主意行!”
杵子也点头道:“那就这样办吧!”
第二日一早起来,熊阳竟然发起烧来,浑身上下热的跟个火炭相仿,迷迷糊糊醒不来,嘴里尽是胡话。
韩松子和杵子背不起抱不动,只好让杵子守着二人,自己去附近找些水来浸湿了衣衫给熊阳擦身降温。
熊阳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些疤痕,肩膀上一处箭疮最深,猩红猩红,边上爬满横七八竖的纹路。韩松子见惯不怪,杵子是头回见,看着心疼,指着箭疮道:“熊大哥这一处伤可够险的......”
韩松子拧干手里的衣衫,一下下给熊阳从上到下的擦着,边道:“这伤有年头了。那时候我才刚入行伍。我家孩子多,我爹为了换那几斗米便将我送去当了兵。老熊也是,但他是自己要求当兵的,为了换米养活娘和弟弟。
那时候他老是瞧不上我,也难怪,军营里操练的石头墩子,他上手就能举起俩,我别说举,搬都搬不动。每回他举起石头墩子来,总要特意的在我面前走两圈,是显摆,也是嘲弄。我就暗暗的记恨上了他。其实当时嫉妒占了多数。心里总想着怎么想个法报复他.....论打我指定是不行的,只能想别的主意。终于机会来了,我们要去跟肃慎国打仗,夺城,我们伍,先锋。我打定了主意,要让这老是瞧不起我的人熊死在战场上,以解我心头之恨。我自小喜欢打弹弓,后来大些了,就自己做了个小手弩,磨了几枝箭,始终带在身上,闲事打个禽鸟什么的。上战场,这手弩我自然也是带着的,我当时想的是,趁着战时混乱,我在后一弩射穿这人熊的后心......”韩松子见杵子打了个冷颤道:“挺可怕的吧!你以为的同伍弟兄,却可能时刻在琢磨着怎么要了你的命......”
杵子点点头,道:“那后来......”
韩松子继续道:“后来,后来就简单了,肃慎国的兵在城墙上箭弩炮石的朝我们打,我看老熊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心里暗笑,就让你再逞逞威风,我趴在地上,悄悄的将弩箭架好,瞄准了老熊的脊背,这时一只流矢从我头上飞了过去,老熊在前面高喊:“妈的,后边都趴下,趴好了!”我心道,个死人熊,比伍长还像个伍长,装什么。不过这时流矢密集飞过,我也只能先听他的,趴在地上,躲避。猛然间我就觉得什么东西砸在了我脑袋前面,振起四周一阵飞灰,呛的我抬头一瞧,原是一块大飞石砸了过来,我心里一阵后怕,这飞石只消在往前一点,我这小命可就没了,当时真的怕了,吓得我跳起身来,朝后玩命的飞跑。只听老熊在我身后高喊:“韩怂子!你他妈趴下,别跑,日你亲娘老子的......”身后一阵狂风巨压,将我扑倒在地,我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刚要说话,老熊在我身上先开口道:“别乱动!没事!”那时除了身上沉重,我只觉得脖颈处有个什么尖尖的东西扫来扫去,我微微侧头一看,是一只羽箭......那支羽箭将老熊的肩膀射穿了,如果不是老熊,那支羽箭穿的就是我的心脏......”韩松子说着,在自己心口处,拍了两拍。
继续道:“后来,我问老熊,我说,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么?为什么还肯舍命救我?你猜他说什么?”韩松子看着老熊,在老熊的那处箭疮上轻轻的擦着。
杵子笑道:“熊大哥一定说......”故意粗了喉咙,去学熊阳说话的声音,“我看不起你,什么时候的事?是吧?”
韩松子笑道:“差不多吧!后来我才知道,每次他举大石四处走,并不是故意在我眼前晃,跟我显摆,而是我过于注意他了,才那样觉得;叫我韩怂子,也不是看不起我,那是他家乡的口音,管松树都叫怂树......原来一直看不起我的人,不是他,是我自己,我是太羡慕老熊了,羡慕到嫉妒......从那以后,战场上有老熊的地方就有我,他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就躲在他身后,拿着我这把小手弩,解决暗箭。这事他可不知道,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韩怂子,得有他护着才行呢......”
杵子听韩松子说完,很是羡慕的看看熊阳,道了声:“真好!让我想起陈桃,陈大哥了!”
韩松子闻言叹了一声道:“陈桃也是好兄弟,也不知这如今是死是活......”
二人这边正说着话,忽听山坡下有锣锤声响,韩松子抻头朝下一看,原来是一辆里车吱吱扭扭的打山下过,正敲锣打鼓的计里数。
韩松子转头对杵子道:“收拾东西,走!”
韩松子大声将里车喊住,半背半拖着熊阳,杵子则背着那个昏迷的女子,赶下山来。
里车车夫一见这阵势,有些心惊,问道:“这怎么......?”
韩松子将熊阳搬到车上,车上另有两个乘客,韩松子跟人家一通客气,让人给腾出些许地方,跟杵子一起将熊阳和昏迷女子安顿好,才擦了把汗道:“赶夜路遇狼了,伤了一个,昏了一个!您这车是往哪赶啊?可有药庄医馆?”
车夫驾着车,道:“我们就到前边远水村,那啊,没啥医馆药庄,倒有个癫僧,会瞧些病,远水村的老百姓哪不舒服了都是找他给看。”
韩松子一听,道:“会瞧病,怎么还叫癫僧呢?”
车夫干笑了两声道:“不好形容,您见了就知道了。”
韩松子和杵子互相瞧了瞧,对着癫僧有些好奇起来。
不一会锣鼓又响,远水村就到了。韩松子算了车钱,车夫帮着将熊阳和昏迷女子抬下车来,道:“我这车就能行到这村口,再往前里数就乱了。您呀往前走,一直走到村尾,见着一株大槐树,就朝南去,看见一片破庙,就是了!”
韩松子谢过车夫,跟就近农舍租了一辆鹿车,将两个人并排放在鹿车上,杵子和韩松子轮番推着,朝村尾走。走到村尾,果然见着一株大槐树,枝粗叶重,张牙舞爪的在村尾正当中立着。二人辨了辩方向,转向南走,没走出多远,一座破庙映入眼帘,说是破庙都有些客气了,那断壁残垣,破木烂瓦,野草丛丛,藤蔓环绕,怎么看都是个野狐成群,耗子扎窝的废地残墟。
韩松子推着车,杵子超前迈了两步,啪啪打门,说是打门,其实门边的墙是倒着的,迈步就能进。
打了没两下,只见那门前后摆了两摆,仿佛在思索自己是该朝前倒呢,还是朝后倒......摆了半天,定下了,得了,我还是朝前倒吧,没准还能砸个人,咣当一声奔着地面就砸了下来,杵子灵巧,见势不好早就跳开了,只是被掀起的尘土扬了一身。
门砸下来这么大的动静,庙里愣是没人出来。杵子扒住门洞,抻头朝里看了看,头也不回对韩松子道:“韩大哥,别是那车夫蒙了咱们吧?!这根本没人啊!咱赶紧另寻地方吧!别再给熊大哥耽误喽......”
一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笑模笑样的道:“怎么?拆了我的庙门就想溜?先留下银子来再说!让我瞧瞧这门摔坏没有......坏跟不坏那赔的可是不一样......”
杵子转头一瞧,韩松子正被一个胖僧人按住肩膀。那僧人很是胖大,宽长都比韩松子大了一圈,一只手轻轻搭在韩松子肩上。韩松子如临大敌一般,满脸是汗。
杵子细瞧这僧人,笑眯眯一张脸面,百衲衣,破草鞋,另一只手中攥着几株野菊野蒜,腰间挂着个破篓,缝隙里看里面似乎是蒲公英,马齿苋,野蕨菜一类......
杵子客客气气的施了一礼,胖僧则还了一礼,上前两步,将门板扶起来,仔细瞧了瞧,口中言道:“客气,该赔的也得赔!还行,没摔坏,还能就活用。”说着,轻轻巧巧的将门板举起来,往门洞上一上,来回推扯了几下,又道:“既然门板没事,赔个损坏墙壁的钱也就是了,也不多要你的,村里瓦匠修补这个要一两银子,我跟你要一两五钱,那五钱就当是我受惊吓,搬门板的补偿,合理吧!”
杵子撇撇嘴,他一见这和尚上门板就注意到,这和尚是故意将这门板松松的嵌在门洞两边,就等着有人来推到呢。
刚要揭穿,韩松子拉拉杵子袖子道:“给他!”
杵子道:“你没看出他是故意讹咱们?!”
韩松子道:“看出来了!可咱们还得求他给老熊瞧病呢!先顺着吧!”
杵子嘟囔道:“还求他瞧病,这样的骗子,能瞧什么病!”
韩松子摆摆手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我心中有数,给了吧!”
杵子不情不愿的将腰带解开,取出缠在腰上的银子包来,拿出一块碎银,约莫能有二两,掂了掂递给和尚。
和尚接过来一惦,道:“这得有二两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童叟无欺,说一两五钱,就是一两五钱,来来来,我这篓子野菜给你,小朋友,莫以为我是欺你,我这篓野菜给别人,没个八百钱我都不卖......”说着摘下腰上的破篓子来,递给杵子。
杵子哭笑不得的接过来道:“我谢谢您了!敢问师傅怎么称呼?”
胖僧人笑眯眯的道:“贫僧俗名,高槐!”
杵子奇道:“师傅一个出家人还用俗名?”
高槐道:“一个称呼,叫什么不是叫呢?”
韩松子道:“高师傅,听闻您精通医术,我这兄弟昨夜脚上被狼叼了块肉去,如今高烧昏迷不醒,还望师傅垂怜,搭救搭救。”
高槐朝着鹿车上并排躺着的俩人看了一看,故作为难道:“哎呀,我一个骗子,哪懂什么医术,你们哪赶紧找别人去瞧,可别给耽误喽!”
杵子年纪虽小,却也能闻弦知音,明白这和尚是计较自己刚才的言语,心想自己实在看不出这和尚有什么过人之处,干脆,借他这话推起鹿车,扯着韩松子走就完了。
刚要去扯韩松子,韩松子对杵子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跟和尚陪个不是。
杵子心说,韩大哥平日最是机巧,这会儿怎就被这和尚迷了心窍了。
韩松子见杵子半天未动,自己对着高槐深深一拜道:“我这弟弟年岁小,不经事,师傅莫跟他计较,您全看我了,搭救搭救吧!”
高槐摆摆手道:“看你也不当饭吃。”说着,走到鹿车边上,指着车上俩人道:“哪个是你兄弟?”
韩松子向着熊阳一指道:“这个!”
高槐指着另一人道:“那这个呢?”
韩松子道:“我们从狼口下救的,一直昏着,烦劳师傅一道给看看。”
高槐先翻了翻熊阳的眼皮,又探了探熊阳的额头,手往寸关尺一搭,旋即放开手,又去瞧那昏迷的女子,也是翻翻眼睛,探探额头,刚搭上寸关尺,高槐一愣,抬眼去看韩松子和杵子,见他二人神色如常,并无甚奸邪之色,再看这女子实是个男子打扮,自己若不是搭在脉上,也不能识出,这二人想也是不知,当下也就不拆穿,指着熊阳道:“这个,能治!二十两银子!那个......”一指昏迷的女子道:“我治不了!”
杵子惊道:“二十两!这......”
高槐眼也不抬道:“二十两银子买条命,不值么!”
韩松子连道:“值,值,值!二十两就二十两!”
杵子倒不是心疼钱,只要能救了熊大哥,多少钱,也都是值得的,但他就是信不着这和尚,老觉着这和尚是憋着坏,坐地起价欺负他们。
高槐一伸手道:“先付后看!”
杵子那银子包还没绑回腰上,再次打开了,拣了两锭十两的银子,没个好气的甩给高槐。
高槐接住了往怀里一揣,对韩松子和杵子道:“推进来吧!可别走这个门,后边,后边有地儿能进来。我在里面等你们!”说着,自己从断墙处翻了进去。
杵子和韩松子往破庙后面就绕,杵子推着车,对韩松子道:“韩大哥,你怎么就这么信这和尚,他瞧着可不像什么世外高人......”
韩松子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拍道:“我这肩膀,有点毛病,打入秋就开始疼,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好,一直就没跟你说。刚才那和尚在我肩膀上一搭,我先是觉得肩上坠了千斤,然后一阵轻松,打那和尚手离开肩膀,就没再疼过......”
杵子道:“那和尚有这手段?会不会是巧合,您就赶上这会儿不疼了!”
韩松子摇头道:“不能,这病前些年也闹过,疼足了一个秋天。”
俩人说着话,来到破庙后墙,这破庙后墙更是残破,墙上残留着一些墨迹,看格式像是几句诗,墙下一阵阵尿骚味直冲鼻子......
杵子被呛的一阵干呕。韩松子也皱着眉头,接过鹿车来,让杵子一边去缓缓,自己则沿着墙去找高槐说的能进破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