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草原上,能找到的柴禾并不多,火堆慢慢变成了火苗,折腾了一天,也到了休息的时候,尤其是还没合过眼的女孩家,不过此时她却紧紧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
“云遥,我有点害怕。”
“害怕?你除了怕鬼还怕什么?”
“可能是解甲太久,胆子也变小了,我对这片土地向来有些忌惮,也不知道此地究竟是哪个方位,可说不定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就埋葬着死在我手下的辽兵,也许还有曾和我并肩作战的宋军将士。想起这些,我根本无法入睡。”
“那怎么办,要不去远方那些亮着火光的帐篷里?”
“你傻呀,那就是契丹人住的,我才不要!刚才我打猎的时候看到一座小庙,我们去那里过一夜吧。”
“可是我……”
“我背你、扛你、抱你都行,没多远的。”
“好吧,你扶我起来就行了,我能走路。”
往北行了约有一里,果然见一座庙宇,草原上帐篷居多,这座石屋在杂草堆里格外显眼。
轻轻推开门,只见庙中燃着微微烛火,正中央一尊石像,昏暗的光照不到面庞,不过看装束是一位女子。石像前摆着几盘贡果,此时仍十分鲜美。
“看样子这里有人待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云遥忍着疼痛轻声喊道:“有人在吗?”
“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归我们了!”不见应声,洛轻雪随即摔上门,走到石像前从果盘里取出两颗青枣。
“你把东西放下,这是献给神明的,你这样不太好。”
“哼,契丹人拜的神明我凭何要敬畏?本女侠口渴了,拿两个果子算什么。”洛轻雪不顾他的劝阻,将两颗枣扔进嘴里嚼起来。
“你呀,出门在外,连我这个山里人都不如……等等,我听到屋外好像有人声!”
“少来这一套,吓唬谁呢。”
“是真的,先躲起来!”云遥捂着胸口,拉起她的衣袖一块儿藏到石像后方。
洛轻雪心中正疑虑着,不出一会儿果然听到大门再度推开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两个男人谈话,只可惜听不懂。
“他们在说什么?”云遥轻轻凑到她耳边问着。
“不知道,可能是契丹话,但又不太像,我们只要别出声就对了,应该不会被发现。”
“真的不会被发现?可你刚才从盘里拿了两个果子!”
“我……”洛轻雪忽然哑口无言,只是静静祈祷着。
庙中渐渐平静下来,却静得诡异,静得让人不安。一阵粗犷凌厉的吼声让二人一惊,虽听不懂,但也能猜到是“何人”、“出来”之类的话语。
二人屏住呼吸,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被揪出已是早晚之事,靠外的洛轻雪突然冲出,心想就算敌不过,也只暴露自己一人。
云遥来不及反应,手已被挣开,身旁空空如也。一时间也不知该当如何,想伺机而动,可更加诡异的是待她冲出之后,屋内竟没有一点动静,没有话语,也没有亮兵器的声响。
云遥终于忍不住跟了出来,只见洛轻雪的背影,和前方两名胡人男子,其中一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须,相貌端正,两眼如炬,与洛轻雪久久对望。与之相比,身旁另一人显得谦逊不少。
“怎么回事?”云遥心中无比疑惑,然而一向敏锐的他,此时此地却察觉不出任何杀气来。
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上前两步,神色复杂,迟疑了一阵,开口喊出两个字——“长官!”
“淳将军!”洛轻雪缓缓接道。
深夜,辽阔的草原上只剩这一座石庙还有灯火,而眼下又点了几盏,比之前更加明亮。四人围坐在堂中的石像前,遇见久违的故人,本就静不下来的洛轻雪,此时如话痨一般滔滔不绝讲起一路的经历,从秦陵到大漠、从昆仑到蜀中,略去了与自己无关甚至有些丢人的地方,而对自己的英勇事迹反复提及,甚至将别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强揽到她身上。
云遥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吹牛已不着边际,想要拆穿,可自己的胸口仍隐隐传来剧痛,故而忍了下来。直到她终于讲完,云遥才开口问道:“他们究竟是谁呀,你认识?我听你叫那个人‘蠢将军’,是在骂他?”
“是淳朴的淳!”洛轻雪笑道。
“有这个姓?从没听说过。”
“跟你那个姓差不了多少,不过他的名字确实是我取的,就是想骂他,哈哈哈!”洛轻雪难掩喜悦,仿佛又想起了曾经军营里的生活,沙场上的岁月。笑了一阵,起身走到坐着的那位淳将军背后,用力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
“淳将军以前是我的部下。”
“你的部下?可他明明是契丹人!”
“他不是契丹人,是女真人,而且是一位首领。”
男子也面露笑容,手放在胸前对云遥行了一礼:“小兄弟幸会!我本名完颜绥可,是女真族完颜一部的首领,几年前去往中原时取一‘昊’字,完颜昊就是我的汉名,只是因为契丹人的缘故,你们中土皇帝厌恶我们这样的姓氏,让我连姓也要改,所以长官给我改名为淳昊。后来我才知道,‘淳’通‘蠢’,因为初到中土闹了许多笑话,而且事事与她作对,这是她拐弯抹角地骂我,哈哈!”
淳昊一边说着,仰起头看了洛轻雪一眼,却又突然埋下,七尺大汉,此时脸上却刻着一丝柔情。
云遥道:“那我就叫你淳大哥好了,你曾经去过中原?”
“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女真七十二部先前臣属于渤海国,后来渤海国为契丹所灭,我们又成了契丹人的奴隶,我思前想后,契丹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愿意学习和效仿中土领先的工艺、术法,不像我们女真人永远只会放牧打猎。所以几年前我带着部里的人备好贡品前来中原朝拜,我这汉话就是那个时候学的。”
“可你又怎么会认识她呢?”
“像纺织、乐律这些东西,都是由我带来的人研习,我身为首领无暇去看那些,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你们的兵法,这是我们女真百年来对渤海、对契丹屡战屡败最重要的原因。中土皇帝接见了我一回,随后就将我丢给了她。呵呵,起初我是非常愤怒,老子堂堂七尺男儿,武功盖世,居然给一个小我十岁的弱女子当副将,这口气谁咽得下?”
“那后来呢?”听着听着,云遥突然来了兴致,比起之前洛轻雪胡吹的那一段有趣多了。
然而此时,洛轻雪笑着接道:“后来?这个家伙不知天高地厚要跟我比武,谁赢了谁当统帅,结果被我打败之后就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当时就是一时气话,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可能真夺了你的位置。”淳昊无奈解释道。
“哼!输了就是输了,哪来这么多借口!”
“哈哈哈!从那以后,我就和长官一块儿学习兵法,跟着她南征北战,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真是难忘……再后来宋辽开战,我们女真是契丹的臣属,既不敢与之为敌,也怕被扣上奸细的名号,没过多久我们上百口人便被宋军赶了回来,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长官一面。”
“对了淳将军,你身边这位是谁?还不给本帅介绍一番。”
几人前前后后相继起身,另一位面容斯文的胡人男子给洛轻雪行了一礼,淳昊恭敬地接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徒单,他是女真族徒单一部的首领,善谋略,对中土文化十分仰慕,当年我带回的书册可被他借去不少。”
“徒单古勒见过将军,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实在名不虚传。”
“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别说我的事了,说说你们,你们两位首领怎么会聚于此,还有,这里究竟是哪儿?”
淳昊答道:“此地在契丹境内,往西五里便是辽都上京城,而我们是来进贡的。”
“进贡!”
“再过三天就是辽主耶律隆绪年满十六岁的日子,届时他将正式纳一位芳仪娘娘为贵妃……”
“辽主!”不等话说完,一旁的云遥突然大喝一声,两眼盯着洛轻雪,略带着责备的口气,“就是那个一直想娶你的辽国皇帝?他才十六岁?字认全了没,就想娶老婆?”
“他想娶我,你跟我吼什么!”洛轻雪毫不客气地怒斥回去,“再说他比你有本事多了。”
“哼!”云遥一屁股坐回地上,不知为何,还未见其人就对那辽主格外讨厌,按说她要是能嫁出去,应该是普天同庆之事才对。
洛轻雪接着问道:“淳将军,他已有萧皇后了,再纳一位妃子,用得着你们千里迢迢赶来进贡?”
“我话还没说完,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还有就是宋辽之战,之前辽军在涿州、幽州等地大获全胜,已准备开始反扑,向我们这些臣属于契丹的部落征收兵马和粮草。之前辽国以和亲为条件,愿主动平息这场战争,可听说你在汴京不辞而别,所以就……”
洛轻雪突然面色凝重,远离三人走到大堂最前方,倚着那尊不知是谁的女子石像,久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