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法阵里的众人各有所思,虽然早知结果,但亲眼望见当年之事,仍不免诸多感慨。
如鸳自始至终从未正眼看过那位龙将,只是久久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笑着自语道:“等神界相助?真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们能等得到?”
自从玄清道长把剑放到一旁准备徒手接招,炎钧的目光便落在剑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其实这距离不远,可瑶宫已然是一片战场,硝烟弥漫,无法仔细看到剑身和剑柄的模样,身处幻境中的他也有些无可奈何。
众人身后,遥远的天边亦是漆黑一片,不过似有两道红光从天上落下,时隐时现。上官玉不经意转身望见,盯了一眼没有在意,却是看着天空突然疑虑道:“你们说此时是白昼,还是黑夜?”
“这还用问?当然是晚上了!”云遥道。
“可是,头顶除了这些昆仑前辈使出的光芒,我连一颗星星也没瞧见,更不知月在何处。”
云遥答不出来,众人也都全神贯注着,没有谁愿意陪他思索这个问题。
更多的黑龙向此处袭来,倒下的瑶宫弟子有不少重新起身,其中就有云遥熟悉的几位,众人在玄清的带领下奋力抵抗。玄清赤手空拳,始终未开杀戒,但若有同门身处险境,他便立刻赶至助其化解。
五千里的昆仑,所有黑龙全向正中央飞去,但与此同时,更多的仙家驭着各式法宝前去增援,局面陷入僵持,而黑龙们一点点露出了疲态。乱战中,天边闪烁的两道红光也慢慢向此地靠近,只是无人曾顾及到。
为首的龙将与净薇掌门仍难分胜负,掌门虽是一届女流,但在昆仑诸派长老中也不逞多让,龙将的每一招不是被躲过便是遭巧妙化解,如千斤力气打在厚厚的棉絮中。
“无关人族离去,可免一死!”龙将再次发出一声怒吼。
“我就是西王母最虔诚的信徒,非无关者,想要攻陷此地,先踏过我的尸首!”
却见净薇掌门镇定自若,言语中更是带着轻蔑的口气,她似乎有意要激怒对方,因为这龙将一眼看去便是脾气暴躁的主,她试图逼其在慌乱中露出更多的破绽。
自从玄清赶来,形势已渐渐明朗,黑龙大军遭遇各派仙家的层层包围,每一条身边都有无数剑光蓄势待发,其中有一些已深陷险境。
地上的龙将愈加愤怒,终于狂啸一声,高举长戟,无数电芒汇聚而来,下一击,足以置人于死地。
净薇掌门见已成功激怒他,露出一点点微笑,望了一眼身后的无人之境,已在心中默念着该如何躲闪,如何定下胜局……忽然,她的身子一阵抖动,瞪大双眼,神情怪异。
这细小的举动无人察觉,可是玄清,也许只有他的境界,却感受出一丝异样。他见师尊仍站在原地,而对手的蓄力已经完成,如果要躲,早该作好防备,绝非她此时这般样子。
“龙焰闪光斩!”龙将竖着长戟指向净薇掌门,所有电芒全数袭来,而她仍未离开半步。
“师父!”玄清一声高呼,他确定自己的师父有异样,承天剑就插在不远之处,他拔剑飞去,挡在净薇掌门的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玄清来不及多想,眼前的对手,强过之前所遇的任何妖邪,稍有差池自己也难周全。
他唯有竭尽全力,因为此招一出,师父却身受异状,眼前的局势就注定无法平息。只是他也从没后悔过,如果两位之中必要死去一位,那一定是这个残暴无比、兵刃上已沾满昆仑弟子鲜血的恶龙,而非自己的师父。
这一道剑光照亮漆黑的苍穹,龙将仰天倒下,胸前的盔甲已经裂开,三叉戟离开手心,双唇微动,作着死前最后的挣扎。
凝书捂着伤口走去,只见玄清低着头,一声叹息,欣慰之中带着些许遗憾。
“师兄。”
“我终究还是杀了他……”
“你别失落,上仙所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也许风声有误,至少他们的首领没有想得那样厉害。你守护了此地,无论如何都是功德一件,绝不会有谁责怪你。”
净薇掌门突然如释重负倒在地上,惊恐未定,两人赶紧扶她起身。
“玄清,对不起,为师连累你了。”
“师父,别这么说,我知道是那家伙突施奇招,想不到他还有如此强大的念力,能先封锁你的行动。”
净薇掌门轻轻摇头,想说什么,可也不愿、不敢胡乱猜测,最重要的是看似胜局已定,劫难即将平息,这便够了。
地面上,天空中,幸免于难汇聚于此的昆仑众弟子一片欢呼,长老们有些稳重,但也难忍喜悦。一位身着玄雷堂服饰的老者对着仅存的十几条黑龙大喝道:“孽畜!你们的王已被斩杀于此,还不束手就擒?”
十几条黑龙仰头望着天空,突然如心有灵犀一般四面散去。
“他们四散而逃了,快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
喧闹声中,玄清走向倒地的龙将,想替他合上双眼,却见他仍留着一口气息,重伤至此却不失威严庄重,对着层层黑云,艰难地呼喊道:“吾皇……万岁……”
“吾皇!”玄清突然惊异道,“他只是个总管?那刚才控制师父无法行动的是……”
“轰!”
天空里一道惊雷,一抬头,刚才那位大放厥词的长老径直从天上落下,重重摔在地面,永远离去。
黑云中,两块血红的光晕闪烁,不久之前远在天边的两道红光,此时已投向这里,照着玄清的身影,停止了闪烁,光芒照得他一身血红,看得众人心头一紧。
“他终于要现身了……”法阵中的如鸳感叹道。
“他?谁?”云遥问道。
“这些黑龙的首领,他们的王。”
“不是倒在地上那个?”
“当然不是,他自始至终都在头顶,身躯盖住了五千里的昆仑,让白天成了黑夜。这两道红光就是他的双眼,一直在整座山脉扫动,视察战况。”
“你发现了不早说?”上官玉大呼道。
“早说晚说关你屁事,你也能去送死不成?这数百年前的大战,幻境里的东西,我们除了好好看着,还能做什么。”
黑云渐渐散开,却并未明亮多少,因为他的身躯的确就是这样庞大。只是龙身盘踞留下的缝隙中照进一缕缕阳光,让他的身影也愈加清晰。
“孤……太小看尔等了。”龙首直指瑶宫之地,双眼紧盯着玄清,“你,很好。”
诸多昆仑仙家,一生斩妖除魔,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时,却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与其说是恐惧,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这样的无奈,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
一位长老壮着胆开口问道:“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等先前以为妖邪作乱,妄图攻占仙山重地,才固守于此,如今看来或许是一场误解。”
“没有误解,孤的旨意早已送达,是尔等不愿离开,现在,为时已晚。”
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龙是何模样,但此时仍能肯定,黑龙的眼神里有一丝忧伤:“所有与西王母有关的人和事,一件也不能留。而昆仑将要化为平地,再挖一座五千里的陵冢,来为她陪葬。”
“阁下所说之人是……”
“孤,不与鼠辈浪费口舌。”
净薇掌门仰天道:“阁下未免太过狂妄,连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老者都久攻不下,待你真正想毁山之时,西王母当年留下的机关法阵,还有那些护山神兽,会让你明白的。”
“从你眼中,孤能看到你对西王母的崇敬,所以,第一个就是你了。”
黑龙的双眼看向净薇掌门,随即,她的全身如先前一样不再属于她,不受她的一点使唤,升入高空中。
“师父!”
“掌门!”
众多瑶宫弟子呐喊着。
黑龙忽然一声咆哮,掌门又突然落下,被早已等在此地之人牢牢接住,而此人正是玄清。
“凡人,你竟能凭空打断孤的意念,难得……难得……”
玄清坚毅地答道:“已经死伤太多的人,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孤,这便让你明白,你想得有多天真、可笑。”
只见龙口一张,震天的呼啸响彻整座昆仑,一股飓风仿佛要将大地吹翻,巨石滚动,飞砂扑面,大地裂开一道道伤痕,天空中电闪雷鸣,不断有光芒落下。视野里一些楼屋原本只是破烂,尚能看清模样,一被击中,顷刻化为灰烬。
人们在这慌乱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只听得一阵阵哀嚎,伴随着鲜血漫天飞溅,痛彻心扉。云遥不敢再看下去,他很清楚瑶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个,而其余之人,连同他仰慕已久的玄清师伯,应该是要离开了。
玄清也与众人一样在劫难中颠簸着,虽然他自己平安无事,可眼前一幕幕,却像是持刀捅在他的心口。他望着右手紧握的承天剑,对剑柄念道:“如此有破坏力的招式根本无法阻挡,杀与护一念之间,或许唯有杀之,才能重见太平。”
一座山丘沉下,忽见凝书的身影,她像是被巨石砸中,神色十分痛苦,更是要捂着左肩的伤口,难以挪动。一道天光正向她砸来,玄清毫不犹豫飞上前去,横着剑身挡下来。
就在此时,他已完全背对着黑龙,他未曾注意到那血红的双眼紧盯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凡人,口中喷出一股灰暗的光波,直冲向玄清的后背。
“毁灭极光!”
凝书恍惚间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师兄像是已站在鬼门关外。虽然有些迟了,但玄清终于也意识到,眼角看见四周皆被身后的光芒照亮,刹那之间,已经在半空中失衡的他没有躲闪的机会。
自以为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波澜不惊,可当曾在自己身边的人离去时是怎样的感受?这一刻,终于来了。玄清抱着自己的师父一同落下,落在被震碎的山石后,凝书的身旁,净薇掌门努力地睁着双眼,鲜血染红了她的道服。那全力一击,黑龙似乎认定足够,无须再看两人一眼。
“师父……师!父!”玄清一声呐喊,在这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山崩地裂中却显得如此无力。
“为什么……为什么……”
掌门带血的右手轻抚他的脸颊:“如果没有为师的固执,你也不会为我们而留下,所以替你挡这一招,是我该做的。”
玄清无力地摇着头,眼角的泪水无情滑落。
“孩子,师徒一场,我欠你太多。打你、骂你都是为了树立门规,实则……非我所愿,掌门这个位置有太多无奈,为了本派的基业能传承千古,我也背负了太多不堪。为师常将凝书、凝心挂在嘴边,其实我很清楚,你才是世上最难得的人。”
“师父,不。”
“玄清,有你为徒,是我一生……最骄傲的事……”
淋满鲜血的右手突然垂下,这一别,永无再见之期。
山巅仍能听到各处哀嚎声,轮番的轰炸后,不知此时还剩下多少人存活着,玄清站起身,挥舞了两下手中的承天剑,擦干眼角的泪痕,转身看着凝书。
不知这一去是否能返,他想再多说几句,却怕成为对方的羁绊,只留下一个微笑,紧接着,一个远去的背影,飞向苍穹。
凝书抬起手来,想扯住他的衣角,可身负重伤难以起身,这个距离也似天边一样遥远。
地动山摇的一击,那个如蝼蚁一样渺小的背影,将盖着五千里山脉的黑龙推往九天之上,一起消失在晴空中,温暖的阳光,重新洒遍整座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