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凡回过头,看着满脸是血的李梦吟,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扔给她,说道:别嫌弃。
李梦吟接过素帕,擦干脸上的血渍,这才冷静下来,心中有些感激的话,但说不出口。
只听赵凡说道:江湖不比庙堂,都是些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快回去吧,你阿爷该担心了,这不是你这种金枝玉叶该来的地方。
李梦吟惊魂甫定,听到赵凡前面几句,已有退意,但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情绪激动起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道:
“这不是我这种金枝玉叶该来的地方?那你告诉我,像我这种金枝玉叶该去什么地方!?我该怎么站着!?我该怎么坐着!?我该怎么说话!?我该怎么不甘不愿也要陪我父亲出来应酬!?我该怎么陪着笑脸举止得体以便博得某个权贵公子的青睐!?我该怎么在他们合力射杀了一只兔子后满心欢喜得喝彩!?我该怎么在我厌恶的人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我又该怎么度过自己金枝玉叶的一生!!!?”
说完把那块素帕狠狠扔回给赵凡,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赵凡这时倒手足无措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姑娘是有偏见的,他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她。
他走向蹲在地上伤心的李梦吟,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素帕,蹲下来递给她,说道:刚才是我失言了!请原谅!
李梦吟看着赵凡,鼻涕眼泪挂在脸上,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愫,正待开口,只听一声长哨破空而来。
赵凡顿时警觉,对李梦吟说道:“是‘无猜哨’,他们发现矮五的尸体了,你快走,他们人多,不好对付。”
李梦吟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说道:“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用你吩咐,你可以舍身取义,我也可以!”
赵凡看着李梦吟坚定的目光,想着这可能是她生平做的第一个自己的决定,虽然很愚蠢。
沉默片刻,赵凡柔声道:“他们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孩啼帮,专门盗取买卖孩童。我的任务是追踪他们,发现他们聚集窝点后复命。现在任务已经失败了,待会打起来,我保护不了你。你如果真想帮忙,趁我拖住他们,回去搬救兵,越快越好,我能否活下来,全靠你!”
李梦吟说道:“既然任务已经失败,那为什么不一起走?”
赵凡回答:“他们马车上还有孩子,必须想办法救下来!”
李梦吟看他表情认真,就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李梦吟走得飞快,一路上思绪纷杂,想着赵凡说的“待会打起来,我保护不了你”,那时他的表情紧张,李梦吟脸上不禁泛起红晕。
又想着他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加快脚步,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然而游说并不顺利,众人见她浑身浴血,都关切问询,又说“小姐忠勇可表,然太子围猎,兹事体大,不是来管江湖上这种无聊事的”。
李梦吟又急又气,说“不良人抓贼,为的是百姓安危,怎么会是无聊事!?”
她还想说“一群皇亲国戚骑马追兔子,就很有趣吗?”
但李茗杰制止了她,说“茗杰教女无方,望太子恕罪,愿领左右千牛卫十人前去讨贼!”
太子问道:“李将军贵为千牛卫统领,自降身份,江湖除贼,为何?”
李茗杰回答:“不敢说为了扬我大唐军威,只是小女在外受了欺负,险些丧命,我做父亲的,岂能无动于衷!”
众人见他霸气纵横,都不敢多言,太子说“允!”。
李茗杰在家总是保持父亲的威严,让李梦吟不敢轻易接近,他爱自己的女儿,但更怕,怕看到她单纯的眼神,怕她对世事的质疑,怕她对自己的质疑。
李茗杰刚才维护的,不只是自己的女儿,还有多年前的自己,不畏强权,据理力争。
李梦吟对他父亲总是又敬又怕,父亲很少在人前维护自己,所以对他刚才之举很是惊讶。
等他们一行人快马回到响风林时,已经看不到马车,只有赵凡。身中六刀五剑,额头有淤青,疑是棍伤,他已是奄奄一息,但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一脸无辜得咬着自己的大拇指。
李梦吟看着赵凡身上的伤口,面露歉疚,就要流出泪来。赵凡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你没来晚,他们是被飞马卷起的烟尘吓跑的”。然后就昏死了过去。
李梦吟按着赵凡的胸口拼命得摇,李茗杰说:“别摇了,再摇就真死了!”
千牛卫的将士征了一辆路过的板车,把赵凡抬了上去,众人启程返回长安。
李茗杰看李梦吟满脸忧虑,手足无措,就说“和他说说话,别让他彻底睡着了”。李梦吟就开始和赵凡说话,一开始赵凡还能勉强回答“我叫赵凡,平凡的凡”,后来就只有李梦吟自己在说了。
说自己小时候养了一只鹦鹉,结果被喂得太饱从桌子上摔下来死掉了,当时伤心了好久。
还有自己曾女扮男装偷偷溜出门,去了趟平康坊晓月楼,觉得平康坊的青楼女子好美,回到家自己也化了类似的妆容,结果被阿娘重重得责罚。
她还结识过一个女性朋友,两人同命相怜,一直偷偷书信来往,上次中元节她借口看洛河的千灯,其实是去见她,后来两人就失联了。
还有她最喜欢的花是烟花,最中意的颜色是白色,最欣赏花木兰,最爱的诗人是李白。。。
李茗杰骑在马上,一路听着,越听脸越红,像连吃了一百个朝天椒再喝了一坛子烈酒。李梦吟说的这些事,他身为父亲,一个也不知道。
只记得当年夫人怀孕时,他做梦都在喊“我要当爹了”,孩子出生后,就取名为“梦吟”,天天抱着,喊着。后来渐渐疏远了,父女每天见面的寒暄如同例行公事。
柳心如从父女两出门后就一直盼着他们回来,让李梦吟陪父出城是她身边丫鬟的主意,说“这次太子围猎,陪同的都是朝中权贵公子,多得是青年才俊,小姐此去,定有斩获,说不定明年夫人还能抱到外孙呢”。
柳心如高兴莫名,撺掇李茗杰务必这次把李梦吟带上。想着李梦吟最近情绪不佳,是少女怀春,这次回来,定能回到往日的活泼,甚至还能顺带解决终身大事。
如今看到父女俩回来,李梦吟一身是血,和人说着话,那人躺在车上,也一身是血,看衣着,似乎并非权贵公子。
李茗杰骑在马上,涨红着脸,怀里甚至还抱着一个婴儿。柳心如看在眼里,和身边丫鬟面面相觑,太多疑问,一时竟然语塞。
当晚全家的夕食气氛颇为压抑。
半个月后,赵凡几近痊愈,拜辞李梦吟回洛阳复命。
李梦吟送他出城,一路上,风紧云轻,草木葳蕤,两人无言,走了一里又走一里。出了长安城十里,赵凡终于开口说“回去吧,长安城快宵禁了。”
李梦吟问他“我们还会再见吗?”赵凡说“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