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冲到春雨家，对春雨从头至尾讲了这件事，听得春雨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我劝她：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理查德分开住了。今天这事儿，若是突然袭击到你这儿，一看你们分开住，什么夫妻啊你们这是，立马穿帮。你这一步算是白走了，绿卡拿不到，还得落个遣返。春雨吓得没了主意，拉着我就去找理查德。理查德一听，也觉得事情很严重，对我说：原来也想着这个问题，让她搬来住，但是不好讲，怕她以为我在想三想四的不正经，就没说。
搬去和理查德同住，春雨很犹豫，很不情愿，这也确实超出了她当初的预想。可是，听了我跟她讲的故事，她也被吓到了，真是很难办！一切为了绿卡吧，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既然踏出这一步，就意味着牺牲，也许就意味着背叛。
无奈之下，她和理查德搬到了一起。
那些日子，春雨整天没有一丝笑容，经常叹气，是那种深深的长长的叹气！
她对我说，老公在电话里不停地跟她吵，说她是爱上了那个理查德老头，春雨再解释也是说不清，已经住在一起了，还能解释什么？春雨选择沉默，为了绿卡，为了女儿，不再跟老公解释。只是抑制不住地，会长长地叹气。
春雨听从了我的建议，上午去上学，学英语。我对她说：你和理查德年龄上相差十几岁，而且，你是中国人，他是美国人，语言无法互相沟通，比划来比划去，这些对你都是不利因素。想想看，去移民局面谈的时候，你觉得移民官能不起疑心吗？别说是移民官的火眼金睛，我都看着你们不像夫妻，到那时，移民官一句话给你否了，你可就哭也找不到调门了，啥都晚啦。所以，不打无准备之仗，你必须要去学英文，和理查德能沟通。
春雨终于想通了。她对我说：我就只上晚上的班吧，上午去上课，中午的班不上了，少打一份工，反正是搬到了理查德那里也是省了房租了，两相抵了。想想有了绿卡以后，我女儿上大学就可以享受加州居民学费待遇了，我也就不那么着急挣钱了。春雨想通了也掰扯清了，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从那，嘴里会经常冒出一串串英文单词或者是句子。
有一天，春雨拿着一张纸条说：理查德让我给你的。我看了一下那张纸条，上写着：I do love Chinese food， but not bizarre food！我问春雨：你给他吃什么了？春雨说：就是鸡脚、鸭舌、牛肚什么的，哦，还有松花蛋。我哈哈大笑，说：你可真有一套，老美不吃这些东西的，鸡脚鸭头猪下水之类的东西老美统统不碰，松花蛋也被他们叫做千年化石蛋，怪不得他说是Bizarre food。春雨问：什么是Bizarre？我说就是很奇怪的东西。春雨恍然大悟，笑说：怪不得呢，我给他整几个菜想犒劳一下他呢，喝个酒，吃点小菜多好，可他死活不吃，啰唆半天，原来是觉得Bizarre，哈哈哈！春雨笑得很开心，这让我看到了她更美丽的时刻。这么多日子，她一直是愁云惨雾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她的好脸蛋儿。
我问她和理查德相处得还好吗？还半开玩笑问她：需要做“Homework”（家庭作业）吗？春雨看着我，沉思了半晌，说：你知道吗，理查德是个Alcoholic（酒鬼）。我听了一惊。春雨说：放心啦，他正在戒酒，每星期都去戒酒中心参加那里的讲座，现在真的滴酒不沾。我喝一点红酒或啤酒，他给我斟上，自己丝毫不动。他说他原来天天晚上喝到烂醉，现在他不会了，怕吓到我。我都想象不到他原来是个什么样子。
我对这些很诧异。戒酒可以戒到如此地步，真是很成功。
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能感觉到他原来肯定喝得够呛。春雨犹豫着，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真的不该说出他的真实情况，这样对理查德不公平，只是我老公一直和我吵，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说。停了片刻，春雨说：理查德已经把自己喝残了，那玩意儿根本不行，低头耷脑的，他只能是抱抱我。我老公不相信，说是我编出这些骗他！你相信我说的吗？
我无语。为春雨，为理查德，也为春雨的老公。这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多少这么无奈又无助的故事啊！
春雨说：其实，理查德真的是个好人，大好人，很实在，很没有心计，说一就是一，不会忽悠。跟他在一起日子过得很简单，也很轻松，就是上学、上班，晚上我做功课，他还会帮我。接下来，春雨给我讲了一些理查德的故事：他去过越战，现在还享受着越战老兵的伤残待遇。我真看不出理查德哪里有残，腿脚都挺利落的，看着很正常一个人啊。春雨说：是脑子吧，战后后遗症，恐惧症，思维混乱，我看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流口水，像小孩子一样，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酗酒，为此老婆孩子都离开他了。这份工作还是照顾他是伤残军人给安排的。说起来，理查德也是挺孤独的一个人。
我曾经问过春雨，等到拿到绿卡，你会离开理查德吗？
春雨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女儿等着我呢。我答应我老公的，走这一步，只是为了绿卡，不是为了爱情。
那理查德怎么办？他为了你去戒酒，等你离开他，他会不会又回到酗酒？
春雨刚刚的笑容又不见了，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为了绿卡，真是难为了她！
自从春雨跟理查德在一起以后，我夸她英语是天天有进步，她说：哎呀妈呀，我是想起来要去移民局面谈，心里就打怵，万一是因为英语不好，把我给拒了，你说这不白瞎了吗！我给你说，我现在半夜说梦话都是咕噜咕噜地冒英语，你信不信？！我跟她开玩笑说：吃什么口水，就讲什么话。她红了脸。春雨不仅是英语天天向上，还学会了做意大利面、三明治，拌各种色拉。她憧憬地说：等见到女儿，就可以做给女儿吃了。又担心地说：也不知道女儿能不能理解妈妈走这一步。我劝她：别担心，肯定会理解。你是为了全家人以后的生活，你应该是你们家的英雄，理查德应该是你们家的贵人，就这样想，心里就不会有疙瘩了。春雨眼含泪水，半晌不出一声。
那次是春雨过生日，我们这帮想家的人很想去唱卡拉OK，就像在国内那样热闹一下。
我们来到了一家亚洲人开的卡拉OK厅，好像只有亚洲人最喜欢这样的自娱方式。
歌本有几大本，中、日、韩、英文歌都有。理查德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起哄让他自己点一首歌，他羞涩地说：我不会唱歌，听你们唱就好。春雨说他：你会唱的呀，忘了吗，你教给我唱的那首《You Are My Sunshine》。理查德红了脸。我们不管他，就给他点上了这首英文歌。歌词出来了，春雨说：来，我陪你一起唱：
他们两个一起将这首歌唱完：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在天空灰暗的时候你令我开心）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请不要带走我的阳光）
The other night dear， as I lay sleeping.（在一个夜晚，亲爱的，我进入了梦乡）
I dreamed I held you in my arms.（我梦见我将你揽入我的怀中）
When I awoke dear， I was mistaken.（当我醒来，亲爱的，我发现这不是真的）
so I hung my head and cried（为此我低头哭泣）
春雨和理查德低低地吟唱，感动了我们。他们唱得那么默契，那么温馨，我从理查德对春雨的注视中看到了深深的依恋。我夸春雨英文歌唱的竟然这么好听，春雨不好意思了，说：这是理查德教给我的，我也就会唱这么一首英文歌。
后来，春雨在律师楼上班的朋友，也帮着春雨准备了无数的面谈须知对答，像是：配偶的生日；彼此妈妈的姓名；对方每月的收入；对方的鞋子衣服尺寸；对方喜欢看的电视节目；还有很多的这些个小问题，有一项答不出，就有可能被怀疑是假结婚，整个案子就会否了。我们经常听到的面谈后带回来的信息就是，面谈时，若被怀疑真假，夫妻双方被分开至两个房间问话，或是画出睡房的家具布局。有个国内来的著名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就是因为答不出丈母娘的名字案子而被拒绝。
一年左右吧，移民局的面谈通知就来了。以他们夫妻之间熟稔的程度，和春雨英语的对答无误，很顺利地他们就通过了绿卡面谈。
过了有一段时间，我才接到春雨的电话。春雨拿到绿卡的时候，只是在电话里通知我说：过了。声音竟是淡淡的。
我倒是比她还高兴，嚷嚷：请客，请客，你还欠着我的龙虾呢！
春雨在电话里半晌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在东部纽约了。
我愣住了，问她：你不在洛杉矶了？已经去东部纽约了？
嗯。
春雨话怎么那么少。
我愣怔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我这样不辞而别，肯定是说不过去，但是，你跟我说过，这件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所以……也是真的没心情庆祝，你理解我吧，好吗？！
我用沉默维持着自己的不解。
那理查德还好吗？我问她。
春雨沉默了，良久，在电话里哽咽着，说：怎样都是为难，留在理查德身边会亏欠家庭、丈夫、女儿；回到老公身边，又觉得实在是对不住理查德。还好我没骗他，这件事儿，从一开始，我就跟他把话说清楚了，你也都在场，所以，希望他不要太恨我、怨我。
我一直无语。
拜托你一件事儿，有时间代我去看看理查德，行吗？
我答应了春雨。
我老公和女儿回来了，再聊吧。春雨匆匆收了线。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下班后，我开车路过春雨曾经住过的公寓，想起了理查德，就找到管理员住处敲门。很久，门开了，一个蓬着头发、满嘴酒气的人给我开门。我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就是理查德，一个眼神涣散邋邋遢遢的老人。他也是醉眼蒙眬地辨认着我，礼貌地让我进屋。我看到了凌乱的房间和歪倒的酒瓶，还有墙上那幅醒目的春雨和理查德的合影，俩人的灿烂笑容被永远定格。我踌躇了，还是没有进去，看到理查德那个样子，我不想和他谈什么，就匆匆告别。
一路上开着车，心里很堵，想哭又哭不出。
我想为谁哭？为春雨，为理查德，还是为输给绿卡的春雨的老公？
舒口气，别太难过了，我安慰自己：毕竟春雨得到了她想得到的那张绿卡。从此，他们一家可以挺直腰杆儿做人了；春雨的女儿可以按照美国居民的身份上大学了，那会节省很多钱；春雨夫妻也不用打黑工了，可以找正儿八经的工作了，没人再敢克扣他们；他们可以放心地回国探亲了，不用担心被海关卡住回不来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按照预先的设想达到了目标。
只是觉得苦了理查德。他抱住了一道雨后的彩虹，还以为是抱住了温暖的阳光。
春雨与理查德的故事，从此没有人再提起。偶尔听到电台播放那首老歌《You Are My Sunshine》，又会勾起我对他们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