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怕哪个精明的女人利用他的美国公民身份把他给骗了，和他结婚后拿到绿卡就跟他说拜拜，那他可就彻底傻眼了，一再叮嘱他要小心。他不明白地问我：为什么要骗我？我会善待她的，像是善待女皇似的，她还要离我而去吗？善良朴素的罗非德啊，怎能理解我们中国人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所需所求啊？他的想法太简单了，这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给他讲得清的？成长背景，生活环境，文化习俗，差距实在不是一点半点的。
经常听他对我讲，在超市，在餐厅，常常会看到好漂亮的中国女人，皮肤如何滑，头发多么黑，眼睛多么小，听他喋喋不休地絮叨，真担心他走火入魔，尤其是听他讲道：真想上前跟她打个招呼，告诉她，好想再见到她。我立刻警告他：千万不可以如此冒昧，人家一定会被你吓到，以为你是个坏蛋！中国人不兴这个，不买你这个账！你觍着脸地上前去恭维人家几句多么漂亮之类的废话，人家准以为你有病！平白无故地骚扰别人，你会碰钉子或是遭白眼，中国人最忌讳这个，没用，记住了？！
听到我的劝告，罗非德一脸的茫然困惑，满脸问号。跟他说话真累！不管怎样，别做这种傻事儿！听得懂听不懂我不知道，我仍然苦口婆心地叮嘱他。
可他仍然不明就里。有一次我们家庭聚会，欢送女儿文迪明天离开家去上大学。文迪说不想去餐厅，临行前就想在家吃妈妈做的家常饭，红烧排骨、清蒸鱼、油焖大虾、西红柿炒蛋，还有自家的三鲜招牌水饺，都是丫头的最爱，百吃不厌。朋友来了一大堆，我也邀请了罗非德，因为我欠他一个人情——有一次他非常及时地修好了我们家浴室的水龙头。
大概有七八个人吧，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文迪坐在罗非德旁边兼做翻译。席间，罗非德悄悄问文迪：“美丽的小眼睛”中文怎么说？文迪立刻警觉地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他想赞美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来自台湾的女士：你有一双美丽的小眼睛！文迪制止他：Do’nt！千万不可以！不是每个人都以为小眼睛很好看！
幸好人家听不懂英文！
事后文迪对我说：你得好好劝劝你那位罗同学，别没深没浅逮谁夸谁眼睛小，非把人家夸急了不可。
我一再跟他解释，可他就是有听没有懂，不理我这茬儿，我行我素依旧。我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话到嘴边留三分，说重了会伤人。
有一天他来上课，手里拿着一张从计算机上下载的一份中国地图，手指着西南边境一带对我说：我要去云南或贵州。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边的人朴实，没有城市化，而且有漂亮的小眼睛女人。我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看电视。我劝他：那些地方只能参观旅游，不可以常住。他问为什么？我说：第一，语言不通；第二，生活差距太大，有些地方还很穷困。
他跟我强调他不怕穷困。他妈妈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九个，小时候的记忆犹在，他知道什么是穷困。他仍然记得他的妈妈经常买一袋子面粉回来，做出一摞一摞的Tortillas（类似于我们北方人吃的单饼），剩下来的面粉袋子洗洗干净给他们做成内裤穿。他在农场做过农夫，去部队当过兵，还去越南打过仗。我问他有没有真刀实枪跟越南人干过？他说他只是个伙夫啦。退伍后干过电焊工，眼睛坏掉了，又干水电工直到现在。他是什么苦日子都尝过。虽然没上过大学，没多少文化，却一直是自食其力，没拿过政府救济。到如今五十几岁了，人将老了，孩子们也都独立了，穷虽是不穷了，只是缺少陪他的伴儿——陪他吃饭聊天儿，陪他周游世界，陪他将每个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的那份孤独和寂寞，那种期待和向往，令我心有戚戚焉，觉得好有责任和义务帮他圆这个美梦——寻找美丽的小眼睛。
曾经有一回开车路过他的住所，就顺便停车去他家看看。
早就听他说过，他是免费住在一处类似于旧城遗址的地方，据说这个“遗址”是这个城市当年所建的第一座楼房，应该是有七八十年的历史。美国这个老大哥，说起历史顿时就成了小老弟，市政府很重视这栋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厚重感的楼房，把它当做历史遗址保存了下来，这当然不能跟中国比，一砖一瓦一瓶一罐都是老资格，锈迹斑斑中都能扯出上千年的历史典故。
虽说是免费住着，条件是他要照看那座遗址楼房，每天做巡视检查，还要开着割草机剪割那片广阔的草坪。
遗址临街。这是座两层楼房，进去里面，还有第三层阁楼。数不清有多少房间，迷宫似的。腐朽的楼梯，破烂的门窗，部分好像在装修。听他说，由市政府拨款，正重新装修遗址，完毕后，专门出租给举行婚礼和家庭聚会用。那将是完美的，我想。
院子好大，像个农场，有一片片果树和绿茵草地。十二棵两人环抱的AVACADO大树（学名酪梨，也叫植物奶油果，夹面包，拌色拉都很好吃，而且很健康，既有奶油的口感，又不会油腻）遮天蔽日，满地都掉落着一粒粒拳头般大小的奶油果。我问他：这么多奶油果，你是怎么处理的？这东西很值钱的，超市里一美金一个呢。他耸耸肩，两手一摊，说：每年就是这样掉一地。有商贩找他想收购，他没干。他说：这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能拿去卖钱。美国人很诚实，罗同学亦如此。
遗址的背后有连绵的山峦。听他说，夜晚时分，常听到土狼在嚎。他的“女朋友”，一条小黑狗，就是在一个夜晚与众土狼的厮杀搏斗中洒尽鲜血气绝身亡。那一夜，他听着户外的惨叫声惊心动魄却不敢窥探一二，任凭小黑狗杀身成仁。第二天黎明，他打开门，只看到处处血迹斑斑，却不见小黑的尸体，怕是早被土狼当成夜宵了。这个故事听起来让我很是毛骨悚然，试想着若是谁跟他住在这儿，岂不是跟住在深山老林或是荒郊野外一样的自生自灭吗？！
他的家就坐落在宽阔草坪的一个角落上，像是农田里看守庄稼的老农搭的窝棚，他的住处是一个活动房（Mobile home）。外表看上去，也似那座遗址般破旧而荒凉，不像有人在住——斑驳的油漆，杂乱的野草，凸翘的楼梯。进去再看，我的天！真像是被土匪刚刚抢过，七零八落的衣物胡乱地从地板到沙发一路摊过去，没有一处是利落的。人是没处坐的。脏倒不脏，只是乱。
客厅没处坐，厨房也进不去，见我踮着脚尖走路，他便走到那里，就用脚踢踢这里，再踢踢那里，腾出空让我落脚。
也怪我是临时路过，自己冒昧恐怕也让人家为难，所以我由衷地说：看来你真是需要一位太太了！
他说过他有两辆车，这会儿我可看清楚了——旷远处，一辆已分不清是何颜色的旧卡车；再有就是他开的这辆被撞得凹凸不平的叫不出什么名字的破车，开起来，除了喇叭安静到处都在乱叫。
内心再次惊呼：天！他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罗非德依然兴致勃勃地对我讲东讲西，我却没有心情再听下去。
他能明白我内心在想什么吗？
从那，我没有信心帮他张罗找中国太太了。
他能给别人什么样的生活？
他又能分担多少生活重负？
当他再次地对我讲起他的美梦和向往就是身边有一位美丽温柔善良的小眼睛中国女人陪伴时，我的心情变得复杂了，不再瞎起劲地附和他了，并想：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点事儿，尤其是作为一个中老年男人找媳妇该明白的事儿！年轻人没钱没房穷光蛋一个很正常，就像一棵小树正茁壮向上成长不会带来多少阴凉；若是一棵老树已经多年不再向上长了只是在向横向发展，再没有枝繁叶茂再带不来一点阴凉就不算正常！这是我们老中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可是看他那样，真不一定明白。
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对他说：罗非德，你只想到美好幸福的一面，你是否想过娶了媳妇后还有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什么？他不解地问。
譬如说，你或许要先养她一段时间，让她去学英文；为她买辆车，即便是二手车，她才能去打工；或许你还要负担她孩子的上学费用，这些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你有想过吗？！
罗非德没有思想准备地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尴尬又无奈地耸耸肩，说：那就拉倒吧！Forget about it！
也许他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全世界只有中国女人是最省心最省钱的了！我的直觉是，他的美梦要实现，实在是太难了！
可是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我也不能太残酷，非把人家的好梦搅个七零八落，所为何来？
只是从此，我们之间不再过多地触碰这个话题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只是偶尔在超市买奶油果的时候会想起罗非德——他的院子里那满地掉落的熟透的奶油果个头可是真大啊！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