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没有打乱她的思绪,只是小心将小十三放在了床上,这才招招手,唤她一同坐去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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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想不通?”她为她倒了杯茶水,是君山银针,阿祈最爱喝的茶。
江雀月放下了些许戒备,轻声谢过了,才道:“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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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抿了口茶,说:“自皇上将子祈派去姑苏那天起,本宫便料到了,皇上有意扶植子祈,与太子两相抗衡。“
江雀月心中暗暗佩服,她果然早便揣摩到了那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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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既能察觉一二,你那两朝元老的父亲自然也是。只是,即便皇上有意培养子祈,老九终究还是太子,你那父亲如何能够轻易舍弃太子,转而投向子祈呢。所以,本宫便传召了他,告诉他,只要他肯投奔子祈,本宫便许你未来的皇后之位,江家将会是北国一枝独秀的唯一世家。”
“你猜,你的父亲,是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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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雀月苦笑,江河对她是什么态度,旁人不知,她自己还不清楚么?让她嫁给宜安王,只是为了给姐姐铺路,是为了让姐姐成为未来的皇后的。如今皇后却要他扶持宜安王,让她做皇后,那他此前的筹谋不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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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的,从来就不是江家的女儿做皇后,他只是想要灵云做皇后罢了。
不过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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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定然是犹豫的。”江雀月笑道,“他并不想我做皇后。”
皇后也笑了,“本宫觉得很是奇怪。江大人对女儿的宠爱京城谁人不知呢?当初豪掷千金从东海运回了数百颗夜明珠放在府上,只不过是因为女儿怕黑,这明珠奇谈早年便在京城传了个遍。如今有这样一个送女儿登上皇后之位的机会拱手送上,他却不要。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江雀月也喝了口茶,笑道:“他要的是他心爱的女儿做皇后,却不是我。”
“是啊。”皇后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为谁而叹,“同样是自己的孩子,却得不到一样的宠爱。”
“所以皇后才疑心,嫁给阿祈的人,并不是江家那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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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像江大人这样的大人物,有几个私生女都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他早便属意太子,谁人不知呢?随意将个私生女许给子祈,倒也不算得意外了。古往今来,不也有许多皇家做出这样的事么?边塞求娶公主,便随意封个世家女儿做公主,嫁去边塞草草了事。一个道理。”说到这,皇后又冷冷笑了声,“本宫虽有疑心,却未曾料到他真有这个胆量欺瞒皇上,欺瞒本宫。”
江雀月静静听着这番话,心中不免苦涩。来到江家五年了,不论是她院中的小厮丫鬟,还是皇后,他们猜到她是私生女,却从不会多问多想几分,她是何人的女儿。
总归是个低贱的私生女罢了,左右不过是什么乐人舞姬的女儿罢了,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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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她不是低贱的私生女。她的母亲是南国夏家的女儿,是叱咤沙场的巾帼英雄,是随夫君上阵杀敌,却被敌军将领无耻掳来异国他乡的可怜女子。
低贱的是他,是江河。不是她们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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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雀月的心情像被河水狠狠浸过,终于长长缓了口气,才道:“皇后娘娘既然已经查到我并不是江灵云,又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皇后反问道:“为什么要处置你?你在姑苏与子祈互相扶持,这番佳话早传遍了京城,本宫并不打算处置你。”
“可您方才说,父亲如今是阿祈这边的人了。有我在,父亲不会与阿祈上下一心的。他要的,是江灵云做皇后,而不是我。”
“所以,我答应了江河,”皇后喝尽了最后一口茶,目光悠长地看向外头黑得可怖的夜,脸上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本宫会让江灵云做皇后。”
江雀月猛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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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巨大悲壮的丧钟突然从远处传来,尖锐地划破夜色。震耳欲聋的钟声冲撞起所有的阴霾与隐晦。不过一刻,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便绵延地从皇宫最深处荡了开来。
凄厉的哭声泱泱不绝,将这浓稠的夜搅出许多混沌来。
难道……难道?!
在这一片万籁俱寂的虚空中,在吵闹的此刻里,江雀月的心突然被狠狠揪住。
她似乎能从这层层阻绝的宫墙处看到,时北阙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也开始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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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突然呼啸着哭嚎。
皇后不知何时颤抖着站了起来,缓慢又麻木地挪了两步,又迟钝地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刚擦亮的晨光中,背影崩得很直,绣着金线的华服被半明半昧的微光照拂。她佝偻着背,独身站在玉阶上,好像在看长生殿,也好像在看那宫墙的边际。
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君王,她孩子的父亲,北国的君,子民的王。
薨逝了。
她半生的筹谋,终于要实现了么?
这一刻,她是心满意足的,还是空虚的?
屋内睡熟的小十三突然醒了来,哇哇大哭起来。婴儿稚嫩又嘈杂的哭声像一把尖锐的匕首,来来回回切割着她的发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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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雀月无比煎熬着,她终于再顾不得其他,飞奔着朝殿外跑去。
时北阙……此刻的他,会有危险么?今夜封地的王侯公主们都回了宫,若有人心怀不轨,后果不堪设想。即便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父皇崩逝,他会难过的。
江雀月好怕,怕他难受,怕他有半分损伤。
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全然忘了方才皇后说,要让灵云做他的皇后。
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她只想他好好地,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只要能这样,他要谁做他的皇后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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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踉跄着跑出了清凉宫,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回头望去,是皇后跪坐在了地上。悲怆的哭声惊起枯木上的寒鸦,宫女太监们里里外外跪了三层一同哭嚎,却也掩不住她凄厉的哭声。
……
天启三十一年春,敦慎皇帝驾崩。
那时春意未及,寒意料峭,皇后一夜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