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再次有些跟不上黎悦的思维了。
她明知道那是尸鬼宗的使者，明知道被带到山上之后，自己就要被杀死了。可是就算这样，她也心甘情愿上山？
不仅如此，在第二次轮回中，自己杀死了尸鬼宗使者，阻止了他们团灭的结局。黎悦反而因此杀掉了自己？
黎悦伸出芊芊玉指，指向了山的远处：“顾山，你知道尸鬼宗的使者为什么要杀了我们么。”
“为什么？”
“因为尸鬼宗有一种特殊的秘技，叫做‘种头术’。”黎悦道，“和天羽宗一样，每隔二十年，尸鬼宗就会下山寻找天资卓越的少年。不过他们将其带回宗门的目的，不是收为弟子，而是斩下其头颅，保留其年轻健康的身躯，炼成铜尸。
“封存百年，时机成熟。那些尸鬼宗的长老长教，会进入万魔窟，挑选自己中意的‘身躯’，砍下自己的头颅，嫁接在其上。这样，他们就获得了新生，崭新的肉体。
“世世代代，尸鬼宗历代长老永生不死。”
顾山听的是毛骨悚然，这世上竟然有如此险恶的法术？果然不愧是魔道。
那自己哪怕是死，也不要让躯体落入这等人手中，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
黎悦再度看向顾山：
“你知道么。顾山，修仙之路何其漫长，一百个踏上修仙之路的凡夫，能有几个能走到远处？
“既然如此，就索性把我的身躯炼成一具铜尸好了，至少这样，在百年之后，我将以另一种方式在人间复活。”
“荒唐！”顾山怒气勃发，强忍住教训黎悦的冲动，“这是什么歪门邪道！那是我们的身躯，凭什么拿来给别人用！就算他用的是我的身体，那时候我已经魂飞魄散几百年了，还说什么复活之类的废话？”
黎悦也不动怒，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顾山：“单独一颗头颅，占据你身躯大小的多少？”
顾山楞了一下：“七、七八分之一吧。”
“那不就行了。”黎悦道，“若是你化作铜尸，封入万魔窟，百年之后被挖出的你。尸鬼宗只是占据了你身躯的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是你的，又谈什么死不死的？就算你死了，起码你的八分之七活着。与其说是尸鬼宗夺舍了你的身躯，不如说是你夺舍了尸鬼宗头颅。
“更何况，一旦被尸鬼宗的长老、少主相中，一出土，就能达到结丹境，甚至元婴境。若是让你自己修炼，穷尽一生，大抵连筑基境都难以达到。
“反正我现在筋脉全废，就算入了天羽宗，此生都不能有大作为。天羽宗名门正派，规矩森严，我入了天羽宗，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屠灭整个青羊村。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情愿被尸鬼宗收走，作一具再无痛苦的铜尸。”
顾山心中默念，这个女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经完全无法去用正常人的视角评价。
尸鬼宗的人又岂是正常的？还记得自己在第二轮回杀死青牛老人前，青牛老人对自己最后的评价：痴儿。
仿佛吃亏的人是他一般。
知晓了一切的真相，顾山也没心情和她说下去了，转身走向远处的田径。
既然明天来的是尸鬼宗，而天羽宗使者要在三天之后到来，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自己先在村落外面躲避三天，等到真正的天羽宗使者到来之后再回来。
离别时，顾山眼角余光注视着背后的黎悦。他虽然暂时打消了杀了黎悦的念头，但是也一直提防对方，生怕这个疯女人又找出弓弩，死也要自己留下来陪她。
“你想要躲出村庄？”身后再次响起了黎悦的声音，“你想要躲避尸鬼宗？”
顾山停下了脚步：“不然呢。我可没你那么高的觉悟，不想被炼成一具铜尸。”
“可惜了，无论跑多远，你跑不掉的。”黎悦的语气有一丝淡淡的幸灾乐祸，“据我对尸鬼宗的了解，尸鬼宗使者在到来之前，已经派出尸虫检查过全村少年一遍了。村子里的少年有几个有天赋，对方也大致心中清楚。到时候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会引起尸鬼宗警觉。
“若是你正好是两丹以上，又在测试前突兀地消失了，尸鬼宗哪怕搜遍漫山遍野，挖地三尺，也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找出来。”
顾山皱起了眉头：“此话当真？”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黎悦语气很确信。
顾山心中骂了一句。这下麻烦了。
自己恰好是三丹，也难怪第二次轮回时，青牛老人在村口测试完了之后，又亲自来到木棚寻找自己。
这该死的尸鬼宗，真是打又打不得，跑又跑不掉。
那么一切又回到老路上，还是要在上山时杀掉青牛老人。
单个一个青牛老人，就够棘手了。自己赌一赌运气，能杀他一次，也可能杀他第二次。可是再加上一个知道自己全盘计划的黎悦，顾山的把握就很低了。
顾山转过头，看着站在远处的黎悦的轮廓。黎悦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也在看着自己，又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要不……就在这里，杀了她？
顾山藏在袖口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了。
不过……这样同样不行。
黎悦是五丹，是青牛老人的特别关注对象。在青牛老人到来前一晚莫名其妙杀了，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这个麻烦、阴险的少女，真是像块牛皮糖一样，揭又揭不下，赶又赶不走。
“那么，我们不妨做一个交易吧。”顾山想了良久，主动开口道。
“交易么。”
“那些凌辱过你的人，今晚我就替你全部杀掉。不过不要误会，我不是替天行道什么的，作为回报，在我第二天杀死尸鬼宗使者的时候，你要坐视不理。”
顾山直视着黎悦的轮廓，只要后者一个颔首，自己就即刻返回木棚取了工具，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一个一个敲开长老们的房门，用自己的方式为黎悦讨回这个公道。
作为整个青羊村最有天赋的猎手，这种事情对顾山来说，并不困难。
他原本不想插手这些事情。可是如果这是交易的一部分，顾山也很乐意行使这份举手之劳。
杀掉几个人渣罢了。能够换得黎悦的袖手旁观，这绝对是一笔双赢的生意。
可是顾山并没有得到那一份认可。相反，他得到的，是风中黎悦噗嗤的笑声。
“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我在笑，你和过去的我，还真的很像呢。”
顾山的心不安躁动起来。
他强忍住内心的不安，和越发汹涌彭拜的杀意，淡淡问道：
“同一种人？哪种人。”
“自私，自负，自以为是。冷漠，狡猾，却又骄傲。这复杂的性格就像是一个缝合怪。”
月光慢慢落在了黎悦身上，给她的面容蒙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芒：
“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么？
“我来自高贵的北骊之国，我是皇室的公主，神明的宠儿。
“我至今记得童年时的回忆，那是个美丽的世界。我置身于高高在上的仙宫，坐在父皇的膝盖上，我的身边环绕着仙师、侍女、卫士，在我的脚下，是亿万臣服的子民，和无尽战舰。
“可是现在呢。我被放逐到了这片荒寂之地，和低贱、庸俗的凡人生活在一起。就算这样，我也能忍。可是直到十岁发生那件事……
“看着那些猪猡般肮脏的男人，在我身上一遍遍耕耘、撒欢、播种，我从一开始的痛不欲生、无法入睡，到最后都麻木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所谓高贵和低贱，只是真正的神祇给人间开的一个玩笑。在虚无缥缈的命运面前，一切都毫无意义。”
顾山无动于衷，看着黎悦。
对于黎悦的遭遇，他表示同情，可也仅限于同情。
就像是黎悦所说，顾山天性凉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永远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所以，你更需要我，来完成你的复仇。”顾山建议道，“只要你点一点头，一切的噩梦，今晚就能结束。”
黎悦看向顾山，微微湿润的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我曾经想过，就这样加入尸鬼宗吧，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铜尸，结束这一切痛苦。
“但是今晚在和你对话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就像是你说的，我们做个交易吧。如果你真的想杀了尸鬼宗使者，我不仅不会袖手旁观，我还有办法，帮助你更有把握地杀了他。
“但是，交易的内容不是你说得如此。
“我要换一个条件。”
“你说，我听着。”顾山平静地说道，心中却再度掀起圈圈波澜：
这个女人，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竟然不要自己杀人？
那她想要什么？可别说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自己也得给她摘下来吧。
“我的要求很简单。”黎悦说出了条件，“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若是有一天，你有了足够的实力，希望你能去一次北骊之国。
顾山扬了扬眉头。
不是杀了村长么……
这个条件更加有趣。
用词也很微妙。
有实力，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是有实力？
修炼十年算不算有实力？五十年呢？甚至一百年呢？
若是自己一直不想去北骊之国，是不是可以一直用没有实力这种借口敷衍？
黎悦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但她这个要求在自己看来真是提得愚蠢至极。
“仙路漫漫。要取得去北骊之国的资格，对你，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两百年，也可能是一千年，一万年，而更大的可能，是你在攀登仙路的路上就夭折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不会强迫你，只要你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动身；就算你在很久之后忘了我们的承诺，我也不会恨你。
“说真的。我也没有对你报以太多希望。从东疆到北骊之国，需要多少年，一路上又要经历多少，一个凡人活着穿过的可能，我很清楚。
“只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罢了。”
说到头。
只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么。
顾山觉得自己有点懂了。
这个少女，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
“我明白了。”
顾山点了点头，
“若有一天，我拜入天羽宗，真的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一定会遵守诺言，带你过去。”
黎悦看着顾山，摇了摇头：
“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顾山。
“我从未让你带我一起去。我此生已经不抱希望回到故国。
“在向上攀登的路上，只要你觉得有必要，就算出卖我，背叛我，暗杀我，只要对你有利，都可以。只要你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就算真有一天来临时，我已经死了也好。
“只要你去北骊之国，代替我，看上故土一眼。
“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