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黄昏。
天阴的骇人,空气呈现出淡淡如烟迷蒙的铁灰色,头顶如山峰辽阔高大的云山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天地混沌一片。
繁花似锦,热闹非凡的长安大街此刻也冷清下来,这两天不太平,客栈早早关了门,街上的小贩也都早早地收了摊。
整个长安城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冷冽的气息。
夕阳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刻的长安街上站了一个人,身形高挑纤细,穿了一身妖艳如血的红色长裙,在呼啸的长风中,猎猎翻飞,薄纱卷动,如同迫不及待燃烧的烈火,又像是泼开了一片的鲜血。
她头上戴了一顶昭君帽,四周垂下的红纱,遮住了来人的面容,风鼓动之下,偶然得见一二颜色。
是个绝色的佳人。
“你来了。”忽然有人出声,在浓浓的暮色之下,声音像是清冽的泉水。
红衣的女子没有动,似乎没有听到这天籁的声音一般。
天空越来越暗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终于被远处叠嶂起伏的峰峦吞噬,留下一两条极淡的线条,垂死挣扎。
风越来越大,呼啸怒吼,像是幽怨的哀嚎。
京城的长安街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无论是达官显贵,簪缨世家,还是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在这座街上留下了痕迹。
当然,也有人,留下了人头。
“阿颜。”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红衣的女子终于开口:“你配这样叫我吗?”
语气冰冷疏离,不带任何的感情,却掷地有声,在寒风中,像是一只羽箭,直穿人心。
良久的沉默,男子终于沉不住气,率先往前踏了几步,朝着红衣女子的方向走去。
是一个男人,好看的男人。
那男子穿着一身白衣,风格秀整,雅量高齐。那一袭白衣只是极为简单的普通白色,上面没有任何的装饰,可是偏偏穿在男子身上,硬生生就那么多出了几分风骨来。
衣服是死物,人有风骨。
男子剑眉入鬓,凤眼丹唇,一看就是上好的风流骨相,可是此刻穿着这一身飘飘乎欲仙的白衣,却难得的极为融合,似天人妙手,好不潇洒。
天终于黑了。
夜色降临,长安街上的风吹得更猛更烈了。宛如野兽嘶鸣,厉鬼索命。
确实,厉鬼索命。
这里有多少冤魂,那么多冤魂,自然要来索命。
所以她来了。
楚颜抬首,尖细小巧的小巴在血色薄纱之后若隐若现。她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更不想和眼前的男人叙旧。
她的左手骤然上扬,食指和中指以惊雷之势夹住昭君帽的帽檐,迅速挥出,红纱翻滚,破风向前,须臾之间,就飞到了白衣男子的面前。
“楚白衣,我来替他们索命。”
楚颜声音冰冷,像是一块碎冰,不带丝毫感情,和帷帽一起冲着楚白衣而去。
红色帷帽倏然而至,速度快的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以破竹之势朝他而来。
楚白衣却一动不动,宛如没有看到眼前的东西一般。他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楚颜的方向,即便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他的目光就是那般坚定,坚定地让人心碎。
昭君帽带起的风势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楚白衣终于在最后一刻云淡风轻的侧了侧身子,轻而易举的躲开了昭君帽的凌冽之势。
昭君帽蓦然撞在了楚白衣身后的红墙之上,“嘭”的一声,红泥飞溅,墙上豁开一道狭长的印迹,昭君帽徒然落地。
雨终于开始下了,来势汹汹,雨点像是一颗一颗硕大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坠落。
“阿颜,下雨了。”楚白衣说完,转身捡起地上的昭君帽。
然后缓步朝着楚颜走去,他轻轻拨开昭君帽的红纱,血色的纱幔在他指骨修长、白皙如玉的指尖翻动飘扬,这场景总让人觉得有些颓靡和不祥。
两人距离极近,近的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容。
楚白衣手中拿着纱帽,他微微抬手:“阿颜,别着凉了,你着凉了最是难好。”
“你闭嘴。”楚颜蓦然抬手,打落了楚白衣手中的帽子。
楚白衣好看的手掌就那般僵在空中。
雨越来越大了。
楚颜的头发已经湿透,雨水瓢泼一般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滑落,她的红衣被雨水浸湿。
昭君帽跌落在地上,纱幔湿透,像是一只死去的宠物,被主人抛弃。
“阿颜。”楚白衣白皙的手往前一探,试图去碰一下楚颜精致却冰冷的面容。
楚颜却遽然往后一撤,然后右手猛地往上扬起。
她手臂用力一扬,手腕微沉,索命在她手中翻转出一个好看的圆弧,剑鞘借势脱离,直冲楚白衣而去。
楚白衣反应迅疾,右手回撤,轻轻一撇,索命剑鞘就被他给拨开了。
与此同时,楚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索命递了出去。
索命剑如其名,以索命之势冲楚白衣而去。
楚白衣回首,剑已至跟前,他却丝毫不慌张,只是就势张开双臂,左腿绷直,脚跟借力,像是一只大鸟一般往后掠去。
楚颜一击不中,却不恼怒。
“楚白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
楚白衣闻言,半晌却轻轻地笑了一下,隔着雨帘,不甚清晰。
“阿颜刚刚速度有点慢了。”楚白衣似乎没有听到楚颜的话,自顾自开口:“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教你的,怎地又忘了。”
是嘛!
楚颜勾唇笑了。
“一定要这样嘛?”楚白衣看着她,“兵戎相见。我们回不去了嘛,阿颜。”
“别再叫我阿颜。”楚颜猛然吼道,“我叫萧红,北陵镇远将军萧长风的幼女,就是被北陵皇帝楚白衣亲手下令满门抄斩的萧长风。”
楚白衣没有说话,他们终究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终于挑破了这层薄纱,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殊死挣扎。
他以为那些曾经能让她忘记仇恨,以楚颜的身份和他在一起。
她是他的阿颜,他是她的小白。
但是,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而已。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既然放不下,那么他来帮她放下。
雨没有一点停的趋势,反倒是越来越大,楚颜浑身湿透,她手中的索命,剑尖朝下,水柱顺着剑尖往下倾泻。
楚颜再次抬臂,她唇角勾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楚颜往前奔去,速度快的让人几乎来不及分清她的步子,须臾之间,她就奔到了楚白衣的面前。
索命被她再次递出,这次速度比上次快了不少。楚颜知道,楚白衣能躲掉,他对她的剑法了如指掌。
她杀不了他的。
楚颜笃定。
剑尖受到阻碍,“噗嗤”一声,骨肉被刺穿的声音。
楚颜一脸惊愕的抬头去看楚白衣。
对方只是低头看着她,风流蕴藉的样子,唇角浅笑,温润如玉,一如从前。
他说:“阿颜,这次有进步。我家阿颜真厉害。”
楚颜看到雨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滑落,他的白衣被雨水浸湿,楚颜的嘴唇开始哆嗦,她浑身开始颤抖。
“为什么?”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你可以的。”
“你说过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兵戎相见,你不会手下留情的,你说过的。”
楚颜的声音嘶哑,她冲着楚白衣怒吼,像是一个疯子一般。
楚白衣去拉她,把浑身颤栗的楚颜拥入怀中,“我食言了。”
我食言了。
因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有你活,我死。
楚白衣抱着楚颜,最后一次,他把她拥的紧紧地,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去温暖这个女子。
楚白衣身子越来越轻,最后的一刻,他说:“阿颜,你放不下,我来帮你放下。”
“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逐渐变轻,拥住楚颜的双臂颓然落下。
你放不下,我来帮你放下。
——
北陵永乐十一年庚申,永乐帝楚氏薨逝,于乾清殿匾额后密置文。勿治之,死后不入陵,不设庙号,葬西郊燕山之。有人言,偶于燕山帝冢见一女,红衣如血,飘然不知其踪。
——节选自《北陵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