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历983年，建元二年冬，一位年轻人，站着九州边陲的一个小村庄前，正与友人依依惜别。
此人背着书筐，腰间别着长剑，脚边蹲着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容貌清秀，瞅着年纪不算太大。
黄十三看着黑影，强掩着内心的不舍，笑着说道：“当初先生让你带我去的地方，这就是最后一站了吗？”
黑影点了点头，经过这么多年，这只魍魉也修炼小成。它不再是一团黑影，能看得出有头有手，但其他的部位尚未成形。
黑影不够强是年轻人担忧的原因，他害怕它离开自己后被人捉住，不管是自诩除魔人的卫道士，还是不懂规矩的读书人，都可能让黑影灰飞烟灭。
也许是感觉到了对方的关心，黑影似乎是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它心意已决，又或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黄十三不再多言。年轻人嘴笨，也不知道自己能说出什么漂亮话，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可他心里期望着，能认识黑影的人越少越好。
离别总是难舍难分，而嘴笨的年轻人又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这又为这种气氛增添了一丝尴尬。黄十三看着黑影，感觉黑影也在盯着他。
黄十三从黑影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正坐在自己脚边，伸出后腿弹脸的小狐狸，笑骂道：“婴宁，早就告诉你了，既然你想要化为人形，就不要老是做这个姿势，很是不雅。”
小狐狸一听就炸毛了，从地上跳起，冲着读书人一阵叫唤。这个臭读书的，每次都拿自己来调节气氛。
黄十三笑了起来，黑影也跟着摆动起来，参杂着婴宁的叫声，这几年，他们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旅途终有穷尽时。
黄十三一遍遍打着腹稿，开口道：“先生当初告诉我，不要探究你的底细，让我无条件相信你即可。这么多年来，我多次命悬一线，要不是你舍命相救，我哪能活到现在？不管你是谁，我还是想说，谢谢你。”
黑影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如果你愿意，可以暂住在我这本《山海异志》中，等你能够化为人形，不用再担心其他人的威胁后，你再去外界。以你的天赋，这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然，他知道，黑影是不会同意的，只要是它决定过的事，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黑影面对着黄十三，把双手背在身后，就这么看着他，一寸寸向后飘去去，终于消失不见。
黄十三怅然若失，他回想着一起走过的日子。大敌当前，是黑影死死把他拖住，才让自己有时间刺出那一剑。身上无钱，是黑影主动飘进那大户人家中，让少年扮演斩妖除魔的道士，赚一点救命钱。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又感觉是刚刚发生过一样。
婴宁看着黑影远走，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黑影姐姐不是说这一世就陪着臭读书的吗，怎么现在就走了？
看着小狐狸没有反应，黄十三以为它在生自己的气，伸手将它抱起，向着小村庄走去。
小狐狸趴在年轻人肩膀上，一直盯着黑影远去的方向。
这一日，小村庄里多了一位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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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十三来到村南一家店铺前，手里提着酒，轻声叩门。
他其实不知道这里住的是谁，只知道村里人都叫他张老头。
张老头打开门，放年轻人进来。
两人都是惜言之人，就这么无声地喝起酒来。
“前辈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小村庄？”黄十三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那你为什么又会到这里来？”张老头摸了摸嘴，这小子看着老实，带来的酒却辣人的紧。
黄十三不再多言，一口一口喝着小酒，可惜自己没带下酒菜。
酒罢，自然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看着黄十三的背影，张老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家先生，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读书人。”
末了，又补上一嘴：“当然，我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我。”
黄十三站定，转过身对着老头拱手，开口笑道：“先生定是认识前辈，否则又怎么会让我来此贵地。”
看着年轻人走远，张老头心里有些不屑。就算是练过武，可这些读书人还是一肚子弯弯肠子，一点不坦率。
为何打发你过来，你能不知道吗？
可黄十三最后一句话还是让老头心里有些高兴，开玩笑，那可是圣人！圣人要真的认识自己，这一辈子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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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心里有些发愁，因为黄十三想在村里开一间私塾。
他不是不知道私塾是什么，可就村里这百户人家，又有几家有那闲工夫，让孩子去私塾里读书练字呢？
可村长不想拂了读书人的好意。就算他们是庄稼人，也不想让孩子跟自己一样，一辈子都躬耕于农田，要是真能学到一些知识，肯定是一件好事。
可村长还是吞吞吐吐地告诉黄十三，可能不会有人自愿来私塾，他得提前通知那些适龄孩子的父母，让他们把孩子送回来。
黄十三笑着摆了摆手，本应自愿。
村长没有猜错，果然没有父母把孩子送过来，但黄十三看着一点不介意。
白天，黄十三就坐在私塾门口，对面是几个看热闹的孩童，他们就这般大眼瞪着小眼。夜深人静时，身为一名练气士，他便待在书房，神游天外，用笔记下村庄里每一人的神符。
当武者成为登山境巅峰修士时，他仰头看着星空，就能发现属于自己的神符，而当读书人第一重境界圆满时，他也能从书中窥见自己的神符，但黄十三这样的练气士，却可以看见别人的。
先生让自己来到此地，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这段时间里，尽管没有人来私塾念书，却有不少父母请这位村子里最有知识的人，为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
齐家父母就是其中一例。他们总是觉得自家闺女的名字不好听，就带着八岁的女儿来到私塾，手上拿着一筐鸡蛋，请黄十三给女儿再取个名字。
年轻人看着粉雕玉砌的小女孩，想着她神符上循环往复的图案，笑着说道：“就叫齐梦回吧。”
齐家父母很高兴，虽然不大明白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但听着总比自己取的齐凤凤高雅许多。
又过了一年，黄十三正在练习吐纳。作为一名武人、读书人、练气士，他一天安排的很满。
心念一动，村庄里所有人他早已铭记于心，今天却闯进来一名小乞丐。
黄十三看见他的神符，魂惊魄惕。
小乞丐面前突然出现一名读书人，吓了他一跳。
这小乞儿面黄肌瘦，全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好饭了。黄十三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带着乞儿回家。
这一伸手似乎吓到了对方，小乞儿以为这人又要把自己赶走，忙不送地向后退去，消失在街角。
在那里，有一对姓齐的夫妇，带着自己九岁的女儿。
黄十三长叹了一口气，先生在庭院里静坐二十余年，如今自己到此地方才一年，就如此心急气躁，不如先生远矣。
他告诉自己，如果这个孩子就是自己与先生争论的答案，那就让一切慢慢来，不可心急。
第二天，齐家父母带着换了新衣裳的小乞儿来到私塾前，请先生帮他取个名字。
只要跟着他们姓齐就行。
黄十三一时间恍惚，他想起了自家先生赴死前的那番话，怀疑一切是否真的已有定数？
是是非非，又是谁能说得清楚的？
他心里有些愧疚，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卷进风波中，但他也知道，这个孩子今生不可能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就叫齐是非吧。”
从那天起，小小的齐是非就经常受到姐姐的骚扰，话题还全都是关于那间小小私塾的。
“弟弟，你知不知道，私塾庭院里那棵桃树一夜之间开花了！”
“弟弟，你肯定想不到，私塾里的书架上到底放了多少书！”
“弟弟，以前没人愿意去私塾，都有些害怕黄先生，可现在大家都不怎么怕哩！黄先生还给我们发桃子呢。”
“弟弟，我要去私塾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从那天起，黄十三多了一个新称呼。这个称呼，很多读书人梦寐以求，而很多人得到了它，却又配不上它。
先生。
村长笑得合不拢嘴，自从黄先生开始招收学生后，就不断有从外地来的大户人家迁进村子，而且大多都是平易近人，乐善好施的富贵人家。一时间，这小小的村庄热闹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黄先生的功劳了，村长在心里想着。
黄十三看着院里的桃树，想起了当初与先生的对话。
“先生，人家明明说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思是桃树不需要招摇，它的果实自会吸引别人前来，踩出一条道路，可为何你这桃树下面是一条小溪，这别人还怎么踩啊？”
“就你小子话多。我这么大一棵桃树，要是不使一点小手段，要是小毛贼趁我睡着了，进来偷桃子怎么办？弄一条小溪，这样别人踩上去，我不就听见了？这群小贼可别想偷我的桃子，诶，你是不是不知道偷桃子是什么意思啊？”
黄十三随手一划，桃树下淌过一条小溪。
先生嘴硬，那偷桃贼又不傻，难道就不会绕过这条溪水吗？
还是说，对于那些苦命人而言，飘着桃花瓣的溪水，里面的鲤鱼格外甜美？
黄先生看着眼前的小溪，想着什么时候，这条溪水能像当初一样，挤满鲤鱼。
老张头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些读书人，都不怎么坦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