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朝西北河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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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并没有带初雪去人流嘈杂的河东府州治所朝元郡,而是打算绕远些往其西南方向的洛交县落脚。
朝元郡奴隶贩卖猖獗,纥姜族才被攻下不久,其中肯定还有不少的汐妘部人,他怕初雪见了会做傻事,故此带她来贫瘠的洛交县会比较安全,虽然此地消息相对要闭塞的多。
另外,他正好也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四下一望无际非常空旷,远处有一条起伏的山脉如同巨龙横卧一般。天空很蓝,白云懒散,地上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黄沙,近处有几座嶙峋的怪山,偶尔一阵风扬起地上的黄沙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萧条破败就如同初入北荒草原时一样的顽固,沦落成一种另类的干渴之美。
为了不引起麻烦和应对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到了中原地界,汐妘初雪那身蓝纹白衣连裙便不能再穿了,她只得将就些江城之前在边界村子里为她找来的灰色麻布衣,随便扎了个马尾,也算新潮。可一身脏兮兮的,终究不好看。
身边偶尔碰到些扛着锄头或驾着牛车的村民经过,初雪还不确定该用什么眼光去看待他们。仇恨吗?虽是受铖朝指使,可覆灭族人的毕竟是山戎人啊。即便是铖朝所为,那与这些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段时日她思考了很多,但她依旧还是很茫然。她尚不能理解造成汐妘部覆灭悲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阿耶阿娘、南木、紫荆的死,该归罪到谁的头上?她究竟该向谁复仇呢?她实在想不透彻,她只得把问题的答案留给了寻找中的徒灺王,盼望着他或许能指一条明路。
“江城,我们现在要去哪儿?锡壶的水快没了。”
“到了你便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初雪策马向前,走到了与江城平行的位置,微微俯身看着江城,“这宁安到底有多远啊?别忘了你可是答应过带我去找徒灺王的。”
“宁安距此还远的很,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带你去的。”江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可自行离去。”
“你!”初雪鼓了鼓两颊。
吃别人的,用别人的,骑别人家的马,穿的还是人家的衣服,嘴巴恶点,总也比坏人强,何况还救过我命,唉,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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铖朝同北桓、南桓、熙朝一样以州(比较重要或具有战略意义的州称“府”)、县划分。州的治所称“郡”。洛交县所属于大河东岸的河东府,百年前也和西岸的穆国一样,土地肥沃。可后来北方劫掠日甚,时常打仗,人口一直都在减,土地也就渐渐荒废了。本来就人烟稀少,又疏于治理,最后就都变成了贫瘠的荒沙。直到四十年前铖朝重筑朝元郡以对抗北荒,五年后北荒臣服,边境相对安宁了,人口才恢复了些,随着朝元郡的繁荣,周边的几个县也逐渐有了起色。
可这眼前地洛交县却还是一副冷清破烂的样子,实在让人费解。
“守城的门吏在那儿,我不用围个什么遮住吗?我才不要又被误以为是你家奴仆或者···良人。”
“不用,洛交县没人会在乎。”
“啊?”
汐妘初雪下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过洛交县城门,她有些紧张,生怕这一头卷发会引来门吏的盘问。
之前每过一城,她的头发都会招来门吏的注意,每次都要编瞎话说是江城的奴仆才能放行。初雪觉得不公,向江城抱怨,他依从了,后来他便改称初雪为他的良人。这下更让初雪不乐意了,她气得干脆随便拿来什么布料将自己整个头盖住,谎称病人。想不到这样也能行,后来每次过城门的时候她便依样画葫芦了。
没想到生性自由的北荒人,竟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先人们驰骋草原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像谁低过头啊。
初雪眼睛余光瞟了瞟周边的门吏,只见这些人穿着一身甲胄,内村红衣,手持长矛,灰头土脸一副懒散相。
根本没人在乎她。
这地方,倒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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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交城跟绝大部分城池一样都是四方行的,并没有护城河,城墙夯土版筑,与长乐城结构差不多,只是相对要小一些。除此之外,只西面城门有一道瓮城,北面和东面依附着嶙峋的怪山,南面不远有一条商道。
城中比较冷清,店铺半掩着门,卖杂货的小贩也不吆喝,好些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都是···”初雪正想问,可看着江城木讷的表情,想想也懒得问。
不一会儿,他们便在洛交城西南方向坊内的一座屋舍前停了下来。跟周边一样,都是茅草屋。
看样子这里并不富裕,应是贫民住的地方。
江城将马的缰绳栓到了旁边的木桩上,轻轻敲了敲门。
“进。”屋内传来一声孱弱的老妇人的声音。
“进来吧。”江城对初雪说道,随即推开了门。
初雪栓好马后,也跟着进了来。
屋舍很小,窗户基本都被茅草堵了起来,所以光线也很暗,有一股子草药味儿,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家具摆放很简单,因为整个屋舍就只有一间房,面前有一张矮矮的方桌,上面两个白色的瓷碗,一个装着吃剩了的半个饼,另一个盛了些清水,桌面都落满了灰。旁边还有两个小木头凳子,歪歪斜斜放着,一个倒在地上。左边靠窗的地方还有一个大木柜,堆放些瓶瓶罐罐的。下面有一口土灰色的水缸,上面用木板盖着,右边也有一个大木柜,估计是放衣物用的,在下面是床榻,上面睡着一个老妇人。
“你来了。”
“阿娘。”
这是,江城的母亲?
江城转身对着初雪介绍,“这是我阿娘,汐妘绮。”
初雪慢慢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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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往前推一阵子】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林家宅院内林氏夫妇正在花园里散步。
“上回我去变州迁安郡布善赈灾,本欲带城儿远游历练历练,见见世面,日后也好继承林家的产业,哪晓得突然遇到了瘟疫爆发。”一中年男子哀叹道,“有幸我父子二人都活了下来。或许是亲眼见到了太多的人死去吧,回来之后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偏执意要求学医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不管,这偌大的家业可交给谁啊?”
“治病救人,也是积德行善,城儿既立志救民生疾苦,我们作阿耶阿娘的又怎么好阻拦呢。”一女子说道。
“可这是自祖辈一代一代打拼下来的,多不容易啊,总不能到我这里就没落了吧?”
“你别忧心,他且还小,等他长大点再说吧。”
“你竟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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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雪下得很大很大。
江家宅院所有人都陷入了悲恸之中。
阿娘罹患风疾(一种心脑血管疾病),走了。
我和阿耶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生命里从此少了依靠,这更使我觉得应该好好勤习医术,再不让天下母子分离了。
又过了一年,阿耶纳了一房妾。
也正是这一年,汐妘绮来到了我的家,开始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她模样奇怪,头发是卷的,脸上皱纹密布,大过了实际的年龄。
从那以后,阿耶看我的次数渐渐少了。
再后来,小娘生下了阿弟。
我也就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家,
因为我长子的身份。
幸好被赶出来的时候,汐妘绮至始至终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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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阿耶每月定时给的钱突然断了,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了。
汐妘绮回林家找过好几次,都被轰了出来,她只得去做工,以供我在官学学医。那时候的官学,哪是普通人家读得起的,但我们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蒙昔日在林家做杂活的人口中才得知,原来阿耶去年冬就过世了。
至此以后,我再没有亲人了。
除了汐妘绮。
我记得第一次喊她“阿娘”的时候,她乐坏了,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说她想起了还在北荒草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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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学肄业后,我想好好侍奉她。
她回绝了,她说她只想去北边儿的河东府找个偏僻的地方住下,那里离“家”近一点。
我说不过她,只得由她性子,陪她到那里定居后,我也放弃了朝廷的官职,随着同样辞官的官学先生四下云游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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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捂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用不着惊讶,他并非是我亲生。”汐妘绮说道,“没想到这岁数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族人,我这老妪真是太高兴了。”
“可是,如今汐妘部···已经不在了···”
“我听说了,不过是遭逢了一场劫难而已,没什么的。自古而今,北荒人遇到的灾厄还少吗?我们一生下来就要为了生存与天斗,什么时候妥协过?”
想不到眼前这位年长的族人竟是如此的豁达乐观。
“可···”
“我知你想说什么。你,我,不都还在吗?只要还有族人活着,哪怕只有一个人,汐妘部就一定还会重新驰骋在草原上的。”
初雪看着卧在床榻上挂着和蔼微笑的汐妘绮,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我们总会遭遇一些事情,不见得所有事情就一定是好的,生活中逆境总是大于顺境,但无论身处哪种境地,都不要老是想着仇恨啊憎恨什么的,首先应该学会的是,心怀希望。
初雪转过头:“谢谢你,江城。”
“我去打点水,你们一族的人,应该有很多话聊。”江城边说边提着木桶,出门去了。
“他是个好孩子,对吧?”汐妘绮笑着问道。
“嗯,是个好人!”初雪笑道,擦了擦脸颊的眼泪,“我能···问些关于汐妘部的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你说便是。”
“是关于冰崖石窟的。”
“冰崖,石窟?”汐妘绮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