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草原西北—纥(hé)姜族汐妘(xīyún)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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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圆’啊~‘汤圆’,我十岁生辰时便在明落雪山下捡到你,如今我都二十岁生辰了,十年过去啦,你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长大呢?”
汐妘初雪抱膝而坐,头枕在膝盖上,鼓着两颊,嘟着嘴,脖上带着一大块呈斧仞型的?琈(tú fú)玉(产于明落雪山下冰涯石窟及渠山,质地纯净细腻,呈黄色,勾勒红色与黑色细纹)。蓝白花帽下双眼正看着她的“汤圆”,一只手抚摸着它的头。
“汤圆”卧在花毯盖着的小方桌上,尾巴轻丝漫卷地在空中画着,见主人瞪了它许久,才懒洋洋回复了一声:“喵~”
“‘死汤圆’,我问你话呢,你就知道‘喵喵喵’。”说着把“汤圆”举了起来。
“喵~”
“你还‘喵’!快回答我!不准‘喵’!”汐妘初雪眉头一锁,假装生气道。
“喵~”
“你!”
“它就是只小白猫,除了‘喵’还能说什么,你都多大了,还跟一只猫置气。”汐妘赫头戴红白花帽,着一件紫、蓝、墨绿三色勾成花样的连衣裙,边说边往火炉里加些马粪取暖,同时丢些明落雪山下特有的夙苧花制成的香料,以掩盖臭味儿。
“阿拿(纥姜族对母亲和祭祀长的称呼)!你怎帮着‘汤圆’说话!”
“谁让我‘明落雪山上的太阳’到如今都还未有中意的草原勇士啊,天天就知道围着她的‘汤圆’转。”
汐妘初雪鼓着两颊吐出下嘴唇,趁阿拿背过身做尤哈饼(中原称胡饼)时,扮作鬼脸,继续捣鼓她的“小汤圆。”
“你瞧瞧你儿时的那些玩伴,紫荆啊,子楚啊,哪个到现在还没嫁人?你再看看你。”
唉~又来了。
汐妘初雪听完闷声不作答,她知道要是反驳的话,指不定会被絮叨上一整天的。只好将头望向一边,撅着嘴悄悄地念叨:“汐妘南木不是也还没成家吗···”
“你也就只还能念叨南木了。”
诶?居然听见了?她惊讶的抬起头。
草原上抢婚盛行成俗,汐妘赫其实是在担心女儿安危。
原先北荒草原有六个大部族,其下又有四十五个小部落,汐妘部只是其中之一。
而今六大部族中山戎族、呼邪族、宁朔族、姚揭族四大族及部分漠驹族部落都成了中原国家的附属,纥姜族虽地处偏远是唯一的“净土”,但中原势力迟早也会染指这里,她实在不愿女儿被当做货物奴仆卖到中原。要么被抢,要么被卖,一定得为女儿找个依靠才行。
这时,汐妘璋拨开帐篷进了来。
“阿达(纥姜族对父亲和族长的称呼)!可是给我带了生辰礼回来!”汐妘初雪笑着起身奔向她的阿达。
汐妘璋戴着一顶用羊皮制成的硕大皮帽,穿一件棕色长袍,腰间系一黑色长巾,吊着一块?琈玉。看见女儿便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我‘明落雪山上的太阳’。”说着从腰巾中拿出一枚发簪,簪首作莲花状。
“这是何物啊?真好看!”汐妘初雪两手接过,惊奇地看着。
“这叫发簪,中原女子借此来盘发用,知你肯定喜欢便从商队手中买来。不过怎么个盘法,我就不知道了。”
“真的吗?恩~~~我去找南木问问。阿达阿拿我先出去了。”
“去吧去吧。”
“早些回来!”
“嗯!”汐妘初雪答道,带着“汤圆”跑出了帐篷。
待女儿出去之后,汐妘赫说道:“初雪可不能老是像个疯丫头一样,纥姜一族处境都很危险,得早些与她找个人靠着才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眼下怕是得暂且搁下,方才徒灺王派了人过来,言说中原有变,我正要召集族中老人前去议事。”
“发生了何事?”汐妘赫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也不清楚,恐与铖朝河东府有关,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汐妘璋面色凝重地往北面议事用的大帐篷走去了。
汐妘部的帐篷基本都为白色,帐篷顶有的呈圆锥形,有的呈圆形,周围结绳相连作饰边。帐篷后围成一圈简易的栅栏,圈养着马和羊,但多数都是羊。其中最高最大的帐篷为族中议事用的,在所有的帐篷最中间的位置。
此处大约聚集着八十来个帐篷组成这样一个小群落,不远处还有好几个,汇聚成整个汐妘部。每个小群落外设有木栅和岗哨,各群落之间靠人骑马往来传递消息,毕竟一旦冬雪降临就什么都看不见。汐妘部随着草场游牧,但是每当冬天来临时,却又都会回到明落雪山脚下以躲避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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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与南木不断在对方头上尝试着怎么用发簪盘头发。可是不管怎么盘,都没能使她们满意。
“是不是我们梳着花辫的问题?不管怎么盘都不好看。”南木问道。
“恩~说得对,要不咱么解开试试。快,快,你来帮我解开辫子。”初雪说完赶忙转身背对南木。
两人兴致昂扬,手舞足蹈,忙得不亦乐乎,一点也没有不远处族长议事帐篷里那般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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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玦(字子玉)头戴平式幞(fú)头,身着一件深墨绿圆领窄袖袍衫,外披一件灰白色皮裘,走出议事用的帐篷。此时雪已经停了。徒灺王所书关于“铖朝河东府五千骑兵领着山戎族欲覆灭纥姜”的信,已送到了汐妘部族长手中,趁他们商讨应对之策时,正好可以出来透透气,欣赏一下明落雪山的景致,待拿到汐妘部回信之后,便准备动身启程回去。
抬头远望,厚厚的云层之下,几缕阳光短暂的停留,借着云层之间的裂缝,沿着明落雪山的山脊线滑向山脚的汐妘部落,像是坠入人间的精灵,留下熠熠的光辉。慕容玦连日奔波,身体劳累极了,想着终于能偷得半刻清闲,便不自觉沉浸在了大自然的美景之中。
他仿佛看见谁一袭白衣轻弹箜篌,又听见谁枕着绿柳吹奏横笛,陶醉其间,自得其乐,想象着自己拿着笔墨挥洒,在山间自在飘逸。精灵走到哪儿,笔墨便跟到哪儿,他沿着精灵走过的路径,像是要勾勒一幅旷世画作一般。
而精灵,却在不经意间,落到了汐妘初雪的脸上,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汐妘初雪摘下花帽,解开花辫,轻卷的长发落到了肩上,绽开如同芙蕖出水碧波,映下幽兰的倩影。灵灵的双眼下有着比中原人略高的鼻梁,别致有另一番异域之情。远而望之,华茂春松,宛若清风逐月,日出朝霞。近而观之,丹唇明眸,冰雪为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平添一曲芳华,十里佳酿,倾醉半个人间。一袭蓝纹白衣连裙,柔情绰约,芳泽无加。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本段部分语句出自魏曹植《洛神赋》)
慕容玦想着:阳光倾泻山颠之上,如同精灵坠入人间,而今自己呢,又是坠入了哪里?
“你便是那个中原人?”汐妘南木问道。
慕容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她们跟前。
“正是,在下慕容玦······”
初雪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中原人,也学着中原人的口气,忙回答:“在下汐妘初雪!”又指着一旁的南木道,“这位小娘子乃是汐妘南木!”
这古灵精怪样儿,直逗得一旁的南木忍不住笑了起来。
汐妘初雪接着又问:“你是中原人,那一定知道中原是怎么用发簪来盘头发的?能告诉我们吗?”两只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被这一双眼睛看到,慕容玦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表面故作镇静,忙回答:“···略有所知,可否···容在下一试?”
汐妘初雪毫不迟疑,摊开手里的发簪,递到了慕容玦面前:“还望,不~吝赐教!”再次模仿起了中原人说话的腔调。
然而,当慕容玦在拿发簪触碰到她手的一瞬间时,汐妘初雪的活泼自在突然消失不见了,她迅速将手缩了回去,一种莫名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那种感觉就如同当初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多年后回想起来就再也忘不掉了一样。
她望着他的眼睛,好像什么东西显得不自然。她没有见过来自中原的人,也没有见过这样儒雅的人,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悄然触动了。她望着他慢慢走近,心跳的慌乱声不知为何越来越大,当他走近她,近得已经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时,她慌乱地低下了头:我突然怎么了?
慕容玦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径直走到了她跟前,而不是身后。
他慢慢地伸手去触碰她的长发,看见她头微微往后一倾,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安,不过她并没有拒绝。接着,他用左手将她的秀发轻轻抓起呈马尾状,右手将发簪放在抓起的头发上,簪首向右。左手抓着头发往发簪上绕了两圈,将头发盘绕在了一起,拿着发簪的右手依靠手指来调整发簪的方向,逆时针绕一圈。
此时两人靠得也更近了,汐妘初雪的额上明显能感受他的呼吸,她心跳得越来越强烈。
绕过一圈之后再将发簪缓缓插入,稍作整理,发髻随着端庄与典雅一并出现在了汐妘初雪的身上。
南木惊叹于这须臾功夫,便让初雪好似变了一个人。
“好看吗?”初雪带着微红的两颊“逃”到了南木身边,忘记了向某人道谢。
“太美了。”南木围着初雪转了一圈,眼睛盯着发髻,由衷地赞叹:“真好看!”
“是吗?呵呵。”连忙又跑到自己的“小汤圆”面前,举起来问道:“好看吗?”
“喵~”
二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脸。
而慕容玦的脸上却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是···?”
“嗯?你说它?它叫‘汤圆’”。初雪回复道,脸上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
“我非问它何名,而问它是什么?”
“当然是一只小白猫啊?不然呢?”南木替初雪回复道,觉得中原人的问题好生奇怪。
“此极寒之地,怎会有猫出现!?”
“你看它一身白毛这么厚,在此处出现,也没什么不对劲啊?”
慕容玦走近,仔细看了看,又后退几步。
“眼下有红色血纹,白首虎爪,背脊上一束黑色毛发蔓延至尾巴,我在古籍中曾见过这样的描述,这简直像极了···像极了兵灾邪兽梁渠!”
“胡说!这怎么可能!”“汤圆”卧在初雪怀中,一动不动看着慕容玦。
“梁渠出现,必有兵灾!怪不得铖朝派兵要剿灭纥姜族!”
慕容玦这一番话立即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
“你说什么?!”南木反问道,初雪也惊讶地看着他。
听见这话的人逐渐开始围了过来。
“铖朝派兵剿灭纥姜族是什么意思?”
“多久的事啊?”
“中原人你倒是快说啊?!”
周围人七嘴八舌,搞得慕容玦晕头转向,他已然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幸好有人过来解围。
解围的是汐妘部的哨兵,骑马自群落外跑来,神色慌乱,对着众人大声疾呼:“铖朝骑兵来袭!纥姜族帕萨(纥姜族首领,由纥姜族七部族长之间推举)赫赢山与谷领(纥姜族最高军事长官,由族中最勇者担任)赫赢烈皆已战死!敌人马上就要打到我们汐妘部来啦!”边喊边向议事用的帐篷策马奔去。
众人起初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迎战!”众人这才回过了神,男人们赶紧去牵马裹甲,女人则带着孩子急忙跑回了帐篷,收拾家用。
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汐妘部。
初雪瞪了瞪南木,又看了看慕容玦。互相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
而梁渠却悠然地从初雪怀中一跃而下,舔了舔身上的毛,平静地坐在地上,尾巴依旧轻丝漫卷地在空中画着,眼睛一动不动盯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