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后,天地分外的干净。
越靠近海边,天气变化越异常,土腥味夹杂着东边大海吹来的海腥味,让云干诸部这些久居草原深处的将士们,有些晕眩欲呕,不少人的脸庞有些醉酒般的微红,仿佛路都走不稳了。
此地,已是上津府城南二十里,再往南边不到三十里就是东燕的北间关。
诸部联军中,很多头一次见到大海的十三四岁半大小子,一点水土不服的症状都没有。
一个个兴奋的离开营地,三五成群纵马在海边的沙滩上,趟着海水不知疲倦的来回驰骋,嘴里哟呵声不断;不少人好奇地脱掉马靴,卷起裤脚,在沙滩上掏来掏去,不一会手指就被海蟹夹住,哇哇大叫。
这一路上经过各府的官仓粮草虽然都被亲自领兵南征的狼皇阿勒坛调走,但是那些城里的达官显贵私仓里,还是有不少粮草的。
便在改道东行粮草即将告罄时,海唐借阿古达的名义,以白狼部上三部的名誉作保,打了很多欠条,让汪和配合着篡改过的狼皇诏令,去一家家的私仓借粮。
狼族崇尚武力,对部族荣耀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有狼皇诏令背书,白狼部名誉作抵押,还有少狼主‘阿古达’殿下约定的九出十三归的还粮诱惑在,各城留守的达官显贵纷纷踊跃借粮,所以诸部联军这些日无粮草之忧,进军速度很快。
上津府虽然靠海,但狼族天生对大海不亲近,简陋寒酸的上津码头上,只征召到了数十条小渔船。就这些渔船,还是狼族以往去东燕打草谷,俘虏回来的南人奴隶们,在狼族头领给的粮食实在不足以果腹时,才偷偷打造下海捕鱼渡饥荒用的。
这些会操舟的南人奴隶们不是没想过渡海南逃,但是他们的家人都被狼族头领们看得死死的。每次下海有敢不归的,就杀光其家人,所以杀了一批后,就无人敢再逃,那些头领们虽偶尔也拿些这些南人奴隶们上贡的渔获尝鲜,但对大海的兴趣也仅限于此。
汪和去征船时,看到那些南人奴隶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日子过得连猪狗都不如,便动了恻隐之心。
他擅自做主,征用这些渔夫的同时,也将他们的妻儿老小一股脑的以‘阿古达殿下爱吃海获,日后专为白狼部捕海获尝鲜’为由,模仿海唐打欠条的笔迹,填上那些奴隶主的名字,将那些奴隶都一一换了回来。
一下子多了两三千难民般的南人奴隶进入中军大营,把海唐气的不轻,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们现在是伪装成白狼部,说狼语,周围统率的那么多草原部族看着,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而且全军都是骑兵,破了北间关入境东燕后,这些长期挨饿,走远路都困难的人是放?还是留?
不放的话,会拖慢行军速度。
放的话,汪和去拿欠条赎人时,是有不少云干草原的人知道的,跟那些狼族头领说的理由就会露出破绽。
而且阿古达此人性格残暴杀人如麻,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即便是以这些人会拖慢行军速度为由,按照阿古达的性格,也是一股脑都杀了,而不是放掉。
汪和也是赎完人回营途中,冷静下来才想到此事后患不少,一回驻扎的中军大营,便扔下一众惶恐不安,被数十万大军极具压迫军威的阵仗,吓呆的几乎爬进大营的众南人奴隶,直奔帅账请罪。
帅账内很安静,汪和跪在帅案前已经有一炷香时间。
海唐自顾自的一边看着舆图,一边拿过几本,这些天向路过的狼族南京路各府索要的,近几日关于狼皇亲征东燕最新内容的邸报梳理。
海唐不打不骂,就这么晾着,到是让下面跪着的汪和憋得十分难受。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
“殿下,我错了,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恻隐之心,您要怎么责罚,我都心甘情愿的受着,你就这么不说话,我害怕啊”。
汪和实在憋不住了,之前进账,海唐听他禀告后,除了刚开始问他一句,破了北间关到了东燕后,这些人放还是不放?
让汪和好好想想,就不再理他,只是忙自己的。
“那想好了?放还是不放?”
海唐闻声,头也没抬。
“殿下,我错了”。
汪和想不出解决的好办法,无奈只是重复这一句。
“你呀,自打四岁进虞阳宫就跟在我身边,一晃也有十八年了,要是没有向善之心,我也不会留你这么久,我气的是你太依赖我,那卫彻十六岁入黑甲军,我只调教了六七年,便能独挡一面,办事面面俱到”。
海唐说到这里一顿,有些无奈的将手里几本邸报放回帅案上,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装作跟那憨牛秦河一般,做事只顾痛快,不就是看我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打着一直留我身边照顾的小心思,才不愿费心去长进,怕被我派出去离开我身边,这才一次次惹祸都让我来给你善后”。
汪和被海唐道出心中暗藏的小心思,不由眼角一红,见帅位上的海唐说完又疼痛发作,轻咳了一声,慌忙起身想要帮他运气梳理,被海唐眼神阻止。
疼痛稍缓,海唐面色好看了些,道:你也知道,我这怪异心疾,乃是幼时母妃突丧为引,而数年后又遭父君离世而加重,太医院诊断,是由于脏痹日久不愈,重感外邪,或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
“所以你不要只是为了留在我身边照顾,而不愿去长进,须知其实你越能独挡一面,朔北越安,那我所思所虑就越少,与我养病也大有裨益。”
海唐说到这里,露出爽朗的笑,接着道:“再说这些年皇爷爷当年传我培本固元,用来养身的玄武长生功,我也已有小成,玄武不就是乌龟么,我可是能长长寿寿的,你也不必担心”。
“可是殿下,您至今还未大婚,身边没有个体己的人,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汪和明白海唐今日道破他这心思,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将他日后外放了,尤想争取。
见海唐听到大婚二字,脸色突然极差,双目失神,神气萧索,暗道一声糟糕,连忙上前几步,扶稳帅位上身子不由寒颤的海唐后,猛抽自己嘴巴道:“殿下,殿下,是我多嘴,张姑娘那事,忘了您下的封口令,您可千万别再伤心”。
海唐捂住胸口,好一会那抹被勾起的异样心痛感才缓缓消失,双目发怔一会后回神,强迫自己忘掉那张刻骨铭心的脸,玄武长生功心诀默默运转,身子骨这才暖和一些。
“都过去了!”
“人都不在五六年了,早就过去了!”
海唐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言不由衷,擒住汪和掌嘴的手,放下后道:“以后休提就是了”。
“殿下,您放心,今后我定当多多长益,多为您分担些,让您少为朔北操劳!”
汪和后怕不已,那件事,整个朔北都讳莫如深,自己刚刚差点犯下大错,殿下定下的事极少更改,便不再争执,自己日后得多用心,殿下操心烦事少了,也能安心静养。
见汪和认真的点头,海唐缓了一下接着道:“本来有上津的数十艘渔船,出击的飞虎军最多多跑几趟,在北间关背后藏好,汇聚齐了再偷袭也就是了”。
“可是有外面那些你赎回来的人就得再耽搁几天,他们当然得放,不过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东燕放,要在海上放”。
“海上放?”
“可是即使操船的都是我们的人,要放的奴隶可有两三千啊,这些渔船来回次数太多,便说都死于海难,也不能回回都碰上海难,那些草原人可不都是傻子啊?”
海唐招手满脸疑惑的汪和再靠近些,指着舆图上一点问道:“这是哪里?”
汪和仔细一瞧,回答:“间河郡的北沧港啊”。
海唐伸手又在汪和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道“有港就有大船,你亲自带着一百玄虎暗卫扮成难民,划船渡过北间关后,去北沧港那里抢几条可以装上千人的大商船回来”。
汪和不由眼前一亮:“那些奴隶中有不少渔民也会操船,到时候跟着我们飞虎军一起出海,到了海上,让他们南下随便寻一个可以靠船的海岸逃走都行,我们自顾自的去偷袭,战后报一个海难就行”。
海唐点头道:“这是我帮你的最后一次善后,今后你遇事可要自己全拿主意,是好是坏,都要学着自己承受,不然永远不能独当一面。”
“是,殿下您放心,今日之失,我汪和绝不再犯!”
汪和眼神坚定,回答掷地有声。
......。
四天后,大虞景和十年十二月八日,狼族天会三年,东燕建熙十四年。
在飞虎军伪装的白狼部五千精锐渡海偷袭下,北间关东燕守军猝不及防,被打开城关大门,十多里外潜伏的草原各部联军见到作为信号的三道狼烟升起,立刻万马奔腾,狂飙而至。
守关的四万东燕军队腹背受敌,东燕立国五百余年从未被攻破,有‘边郡之咽喉,膏腴之地清河川之屏障’的北间关,不到一个时辰即被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