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里外的朔北。
朔原郡,曲河城。
天空中没有一丝月光,夜色像夜枭悄悄如从山梁上滑下来,把所有的声音一起装进草原,草原便打起鼾声。
曲河城阵前不同于草原别处,此刻亮若白昼,交战双方都点起了数以万计的火盆火把,照得城上城下通亮。
由于地处乌梁河草原的最南端,再往前不到二十里,就进入大虞农耕之地,所以扼守要冲的曲河城在海唐接掌黑甲军后又做了大规模的改建。
曲河县的护城河由曾经的清凉河改造而成,近十六丈宽,城墙依河走势而建,与内陆传统的方形城墙不同,呈不规则的八角形,倒是跟西陆冥族那边的棱形城堡倒有些相似,共有十多个外角和近二十个面,这种城池牺牲了城内的使用面积,却也消除了城墙防御死角。
太阳汗的十万先锋大军,日夜不休,冒着城墙上猛烈的箭雨,花了整整三日,才于今天日落前,太阳汗亲率的主力赶到时勉强填上一小段。
由于朔原北境第一线的临河、固阳、上野、临戎四县,皆已被朔北侯海唐下令黑甲军全面弃守,太阳汗大军已入朔原近四百多里,是真的如入无人之境,朔北人坚壁清野做的很彻底,一路上一个人,一粒粮,都没有遇见。
乌梁河北的高壅关那颗钉子,没有攻下可以绕开,但是曲河城这颗钉子再拔不掉,对志在谋夺大虞腹地的太阳汗来说,将是对粮草辎重和大军后路带来麻烦的巨大隐患,很可能数十万大军将有家难回。
于是太阳汗速木合,下达了全军攻城的命令!
之前已经派出数波敢死营,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去,进攻的曲河城那一面都呈现一个“凸”型,而城墙每个外角上又都建有一个突出的墩台,攻城大军顶着盾牌冒着箭雨,好不容易冲到城墙下面,却无论绕到哪个方向,都处在墩台上黑甲军士兵的弓弩射程之内。
这已经是入夜的第六波攻城。
城墙下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残破的云梯,一辆被火箭点燃的撞城车在城门附近猛烈的燃烧着,火光中一波波凶悍的锐士正高举云梯和盾牌猛攻城垣。
金鼓齐鸣,号角不停,杀声震天,拼命防守的黑甲军以漫天飞舞的飞矢弩箭,回敬潮水般涌来的狄军,好不容易才缓慢通过被箭雨封锁的那小段填平的护城河,下一波攻城军战损就已达三四成,而刚抵近城墙又饱受着滚汤金汁和擂石滚木的袭击。
很多浑身是血的狄军士兵竭力按住挣扎的同伴,因滚油或滚烫金汁烫出的血泡在他们手指间迸裂,剧烈的疼痛使伤者发狂似地尖叫,露出少许白骨的手掌疯狂地抓挠着同伴的衣甲。
不少脸上缀满烂肉和血泡看不出人形的狄兵,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叫嘶吼,一个个不是‘噗通!'‘噗通!'跳进冰凉刺骨的护城河,不一会便死尸浮起没了动静,就是被同伴紧握插入他身体的刀把,“嚓!”地喊声嘎然而止。
有幸避开金汁和滚水的士兵狼嚎一声,接着挥舞着弯刀抬起云梯转向攻城人稍少的城墙另一角,在他们身后,无数流星般的狄族反压制火箭掠过他们的头顶,飞向曲河城的城墙,点燃了城垛口后的一切可燃物,有数座墩台的箭楼在大火中崩塌,发出火光四溅的暴响,有中箭的黑甲军守军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城去,很快便淹没在城下蚂蚁般攀附攻城的太阳汗大军人潮中。
零星几座城垛口偶有刀光闪动,那是少数冲上城墙的太阳汗亲卫怯薛军在和黑甲军士兵肉搏,可时间不长,便有形形色色的残肢断骸像秋天的落叶一般从高高的城墙上掉落下来,双方战士都是如此勇猛凶悍,前面的尸体刚倒下去,后面就有新的将士补上来,前赴后继,每一轮刀兵相接都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嘣!嘣!嘣!”
城墙上立足不到半柱香的怯薛军,再度被黑甲军的布人甲全部清除,数十门二弓到四弓床弩,再一次接连不断地向远处密密麻麻涌来的新一波攻城大军,倾泻威力巨大的重型弩箭,半丈多长,婴儿手臂粗的铁羽弩箭一拨拨消失在夜幕中。
攻城的狄军不由攻势一缓,由于新一波攻城士兵比上一波还多,根本用不着瞄准,基本十有八九一射一个准,有的一串一两个,甚至三四个。狄军们举在头顶抵挡的蒙皮盾牌根本不济事,巨大的冲击力,使连人跟盾牌一起穿透的死尸比比皆是,没了前面盾牌手的抵挡,更多的铁羽弩箭落入狄军后面涌来的兵士群中,血肉飞溅,造成一片可怕的杀伤。
数不清的狄族阵亡将士尸体形态各异,从曲河城城根下,一直延伸到巨型床弩射程最远处的太阳汗大军营寨护墙前,不断地有遍体鳞伤的狄军伤兵,惨呼着被人从前面抬下来。
城池久攻不下,太阳汗烦躁的在奢华宏大的汗帐中待不下去,不顾一众狄族亲贵们的劝阻,上马出了中军大营,亲临一线指挥。
万户长须曼,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不远处由曲河城发射的一支支撕破夜空,带着声声破空嘶鸣落地轻易穿透数人后,依旧颤动不休的巨大弩箭。他手下带领着的那上百骑佩戴獠牙面具的彪悍重甲怯薛军骑兵,紧张地人手一面特别镶嵌铜片和铁片的大盾牌,亦步亦趋地跟护在太阳汗速木合身边,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危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夜注定无功了。
曲河城有宽阔的清凉河所依恃,而城外原先的密林又早就被黑甲军砍伐一空,最近的树林也在数十里外,想要造舟一来很难,二来即便造舟成功,顶着黑甲军的箭雨,狄族善于操舟的兵还很少,死了很难补充,还不如走填平的那一小截道可靠。
而想要再填平出一条道出来却很难,因为清凉河是乌梁河的支流,只在一南一北各开一道城门,其中南门外的清凉河有二十多丈水势很急,河底多漩涡,北门外护城河虽窄些,可也有十五丈多,水势稍微平缓些的地方也只有不到二里地,先锋军忙活三天也只勉强填平一小段,这也是唯一可以过河展开攻击之处。
但是,朔北侯海唐,将其改建的跟西陆冥族那边的棱形城堡一般,易守难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无论冲到城下哪一面,也只能一队队排上去送死,同时还要忍受两边侧翼墩台的攻击,处处受制,面面挨打,前六波攻击狄军死伤惨重,次次都铩羽而归......。
......。
东燕国都邺都北边最后一道险关博常关,同样是火把林立,亮如白昼。
博常关西依连绵陡峭群山,东边是绵延数百里直通北沧海的乌沱河,乌沱河不仅水流湍急,而且河流最宽处有一百多丈,只有博常关镇守范围的这三十里关城,面朝大路地势平缓,仅有的一道关门,也是狼皇南下大军唯一可以展开攻击阵形之处。
坐镇博常关的东燕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兼镇北大将军,武邑侯慕容赞,站在高大的博常关城墙上,看着对面连营数十里的狼军大营,不由得越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他是东燕国主慕容明华的亲叔叔,本来年届古稀,正半告老在家颐养天年,可是国主为贪小便宜,抽调了国都的云跋军主力西进去偷袭朔北,着了狼皇的道。北境数座重镇失守,狼军深入东燕境内八百里,直逼国都,而朝中统军大将慕容明德又远在上径关,所以自己不得不重新出山。
如今其与对面的狼皇三十余万亲征大军,对峙已有半月有余,每日狼军对博常关猛攻不辍,他手里头的兵力也日渐捉襟见肘。
博常关起初只有三万守军,加上北境撤退的七八万残兵,和自己从邺都带出来的剩余五万云跋军,加起来拢共只有十五六万。而狼族虽大半铁浮屠借调给了攻打朔北的南院大王厄鲁特,但狼皇手里还有两万重甲铁浮屠骑兵,右护卫云狼部的十万精锐拐子马,以及从狼族东境密调的东都咸平府二十万轻骑。
多日连番苦战,如今慕容赞手里仅有的十五六万兵马也折损近半,便是这剩余的八万余可战之兵,也被他今天一落日,就悄悄沿着乌沱河东进派出去五六万。
狼族虽然这几天的攻势依然很猛,但是十一二天前,就有沿河的暗哨探知狼皇在百里外的一废弃渡口悄悄造船,但暗探连着观察了几日,狼族造舟有限,且进度很慢,他就没怎么留意。
可是今天早上探骑再度来报,那处渡口只是狼族的障眼法,狼皇真正大肆打造渡船的地点在两百多里外的一隐秘的乌沱河湾流密林处,那里树木茂密高大取材方便,狼族还将北境俘虏的众多东燕工匠都强征过去,如今已有数艘大船下水,其他船只的建造进度也很快。
慕容赞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估摸着狼族大规模渡河就在这两三日,所以白天他假装没发现狼族暗渡之计,依旧如往常一般狼族攻城他守城,一到日落,他就赶紧抽调白天留力的五万余精兵东进,去狼军要渡河的对面去埋伏。
现在他只期盼,慕容明德统率的东燕最精锐二十五万云跋军尽快赶到博常关,不然对面狼军万一得知如今博常关的虚实,而加大猛攻夺关,那他丢关之下,愧对慕容氏祖先,唯有以死报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