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时节,南山坡上草木萧萧,偶有零散的麻雀扛着寒冷从灌木丛里窜出,再一头扎进地头的玉米秸秆堆中,它们是南山坡上少有的灵动了。
山坡本就不高,顺着小土路从坡脚而上,也就不到半小时的脚程便能到坡顶的空房子处,即便下过雪,路上不好行走,一个小时也足够了。不过这些都不需要老徐担心,这次不似已往上地里干农活,到果园里摘果子,这次任务重要,县里派的车都是绕着盘坡大道而上。白茫茫的天地间,一条蜿蜒的公路直绕到山顶的房屋前。
老徐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四周寂静的田野,看着漫山零散兀立的果树,颇有股人世沧桑之感。想前些年,自己偶尔还会来农业公司拜访下,当时公司领导会对着漫山一排排的果树满心豪气,说是要在小西村周边的工业厂房中建立一个生态环保的农业公司,为小西村村民过上好生活添上一份贡献,谁知道没几年就被几场冰雹砸碎了梦想。他老徐没见过大世面,连儿子读书工作待了好几年的北京城都没去过,在他的眼里,村子里的变化像是一幅画般,涂涂抹抹几十年就过去了。
隔离点住下了五六个人,大家都在安静地等待检测结果。山顶上的风更烈些,吹拂着窗外的积雪。从山顶看去,村庄所在处星火点点,在夜幕里如闪烁的风灯,由远及近,以隔离房为中心,山坡零零散散地长满了果树,冬日里自然是没有鲜绿的树叶和果食,光秃秃的枝丫错乱地举着。
“爸,刚才听护士说,丁伯伯烧的厉害,身体状况也很不稳定,监护室里的医生一直守着,都不敢离开。”老徐站在窗口,望着黑压压的山坡,漫山凌乱的枝丫嚣张地乱舞着。
“要是老丁好点了,你替爸传个话,我还得再给他写个十年二十年春联呢,他可别就这么跑了。”老徐沉默片刻,硬生生憋出一句话。老徐想到了当天他给老丁贴春联时,冬日和煦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那一刻一切都那么和顺美好,充满了恬淡和人情味,怎料几日之间,一切寥寥。
人生中多是平凡普通的时刻,但凡有一些隆重的欢喜或者沉痛的哀伤都会让人印象深刻,老丁打了一辈子光棍几乎没有几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但那天夜里,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勇敢和奉献,深深刻在了老徐父子二人的心里。
“还有,徐雨,对不起。”说完老丁的情况,两人又互相问了下身体状况。徐雨就要挂电话时,父亲徐大山声音低沉地道了声歉。
虽然自己也确诊了,可徐雨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症状,他每天看着医院里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看着这些冲在最前线的可爱的人们,心里对父亲的抱怨也消减了很多。总得有人迎难而上,一个时代需要英雄,一个小小的村庄也需要英雄,而父亲无疑就是那个伟岸的人。
徐雨想到了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到南山的果园里摘果子,那时候苹果树、梨树都有,最多的还是核桃树,徐雨喜欢吃嫩核桃,父亲伸手从树上拧下几个低垂的核桃,就着地沿边上的石头,当场就会给他剥出核桃仁,他记得父亲剥完核桃的手指头总是黑黑的,得过好段时间才能变干净。记忆是美好的,而疫情之下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和压抑,徐雨压了压被子,自言自语道:“此时的果园应该是寂静无声的吧。”
第二日天亮时分,南山坡隔离点几人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还好都是阴性,大家可以安然回家了。消息传出后,老徐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已经有八个人确诊了,但只要隔离点这些人没有被感染,那村子里的疫情防控形势就还算明朗,村民们就没有太大被感染的风险。
大家都没有想到,他们只在紧锣密鼓收拾出来的隔离点待了不到两天便能回家去了。回程依旧是坐着县里安排的专车,绕山而下时,车外的天色也明亮了几分,众人的心里都轻快了很多。
“停车!”车子盘到半山腰时,村长老徐闷雷般的一声疾呼吓了大家一跳,司机急忙踩了几脚刹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老徐?”一旁的防疫组人员被老徐这冷不丁的一喝,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徐把拐杖往一旁推了推,重重地拉开车门,猛地一股寒风灌进车里,车上的几个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老徐拉了拉衣领,先迈出左脚,在地上踩瓷实了,又轻轻地把昨日刚去掉绷带的右脚试探着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转身对大家说道:“你们先回去,防疫工作还是不能放松,我锻炼锻炼腿脚,慢慢溜达回去。你们几个既然都没事,那就先回家休息下,然后还是得投入到防疫工作中啊。”
刚下过雪,地上不太好走,老徐脚又刚刚好,有个年轻人怕村长走回去太吃力,想着陪他一起溜达回去,被老徐拒绝了。大家都知道村长老徐心里有事,看他这样子,是想一个人静静。从南山坡回村里有十里地路程,没多远,老徐愿意走就让他走着回去,大不了个把小时后再问问他到哪了,如果脚还是没好利落,走累了再接他一下也行。
见老徐坚持要溜达溜达,大家只好先开车回去了,老徐看着车子走远,把手中的烟头使劲摔进路边的雪堆中。
“爸,丁伯伯走了。”
他再次看了眼手机上的信息,泪花从眼眶里怦然坠落。
“爸,听医生说老丁今天夜里状态好些了,还跟医生要水喝,谁想到医生只是去倒了杯水,回来人就没了。”电话那头徐雨略显哽咽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响起,一个字一个字的印在老徐脑海里。此时老徐的心底似乎加了一层背景音乐,老丁去世的噩耗化成一个个从天而降的陨石撞进背景音乐织就的汪洋大海里,那一刻老徐似乎感觉不到悲伤,他的心底似乎容下了整个果园、整个山坡,容下了所有从天而降的陨石,容下了小西村里里外外的天地。
自从得知老丁进了重症监护室,村长老徐的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老丁年纪大了,平日里身体也很一般,他能经得住这次折腾吗?老徐心里担忧了几天,没想到最后人还是走了,走的这么无声无息。他还记得半夜里到李庆阳家看到老丁窝在沙发一角的样子,还记得目送老丁一行上了县里的医护专车时的情形。他还想着等过了这段时间请老丁喝两杯二锅头,还想着再给他写几年春联呢!人的生命是无比贵重的,人活着就有各种精彩的日常,哪怕是打一辈子光棍那也是一种状态,那也有他老丁的苦涩和欢乐。几天时间,说没就没了,在老徐看来,这一切似乎有点不真实。
老徐穿行在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地踩着落雪,一排排银妆素裹的果树在寒风中轻轻抖落枝丫上的积雪,他的心里渐渐平复下来,大概这才是生活的真相,这才是他想要抵挡的疫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