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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学校

我同林志先生的一番交谈,以及上回所述马子涵和马大妞之间的议论,使我信心倍增,动力十足,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看来,某种变动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它迟迟未来。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我已体健如旧,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却并没有重新提起。太太有时恶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我生病以来,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开,指定我独自睡一个小房间,罚我单独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里,而我的表兄妹们却经常在客厅玩耍。她没有丝毫暗示要送我上学,但我有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她不会长期容忍我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她把目光投向我时,眼神里越来越表露出一种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厌恶。

马玉炜和马舒媛分明是按吩咐行事,尽量少同我搭讪。而马大炮一见我就装鬼脸,有—回竟还想对我动武。像上次一样,我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激起了一种犯罪的本性,顿时扑了上去。他一想还是住手的好,便逃离了我,一边破口大骂,诬赖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头确实瞄准了那个隆起的器官,出足力气狠狠一击。当我看到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使他吓破了胆时,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可是他已经逃到他妈妈那里了。我听他哭哭啼啼,开始讲述“那个讨厌的人如何像疯猫一样扑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哭诉立即被厉声喝住了。

别跟我提起她了,马大炮。我同你说过不要与她接近,她不值得理睬。我不愿意你或者你妹妹同她来往,”这时,我扑出栏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他们还不配同我交往呢。”

尽管太太的体态有些臃肿,但—听见我这不可思议的大胆宣告,便利索地登登登跑上楼梯,一阵风似地把我拖进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气势汹汹地说,谅我那天再也不敢从那里爬起来,或是再吭一声了。

“要是先生还活着,他会同你说什么?”我几乎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几乎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随意倾泻,不受控制。

“什么,”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显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骑虎难下了。

“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太太很快便定下神来,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空隙里,马子涵喋喋不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证实我无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我的那份乐趣是每天眼睁睁瞧着马舒媛和马玉炜的装束,看她们着薄纱上衣,系大红腰带,披着精心制作的卷发下楼到客厅去。随后倾听楼下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管家和仆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点心时杯盘磕碰的叮咚声,随着客厅门启闭时断时续传来的谈话声,听腻了。

我会离开楼梯口,走进孤寂的保育室。那里尽管也有些许悲哀,但心里并不难受,说实话,我绝对无意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她肯好好陪我,我觉得与她相守,安静地度过多夜晚倒也一种享受,强似在满屋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过那些时刻,但是,她往往把小姐们一打扮停当,便抽身上厨房、女管家室等热闹场所去了,还总把蜡烛也带走。随后,我把玩偶放在膝头枯坐着,直至炉火渐渐暗淡,还不时东张西望,弄清楚除了我没有更可怕的东西光顾这昏暗的房间,待到余烬褪为暗红色,我便急急忙忙、拿出吃奶的劲来,宽衣解带,钻进小床,躲避寒冷与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带到床上,人总得爱点什么,在缺乏更值得爱的东西的时候,我便设想以珍爱一个褪了色的布偶来获得愉快,尽管这个玩偶已经破烂不堪,活像个小小的稻草人,此刻忆起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当时,我是带着何等荒谬的虔诚来溺爱这小玩具的呀!我还有点相信它有血有肉有感觉,只有把它裹进了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我便觉得愉快多了,而且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很久客人们才散去,才候着她上楼的脚步声,有时她会在中间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者端上一个小面包、奶酪饼什么的当作我的晚餐。她会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会替我把被子塞好,亲了我两下,说:“晚安,小姐。”管家和颜悦色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人世间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热切希望她会总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么和蔼可亲,不要老是支使我,骂我,无理责备我,我现在想来,她一定是位很有天赋的姑娘,因为她干什么都在行,还有善讲故事的惊人诀窍,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给我的印象,让我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对她的脸蛋和身材没有记错,那她还长得很漂亮。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妇,有着墨色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则性和正义感。尽管加此,在府上的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早上九点。马子涵已下楼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们还没有被叫唤到他们妈妈身边。马玉炜正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出喂她的家禽。这活儿她百做不厌,并不逊于把鸡鱼类给女管家,把所得钱藏匿起来,她有做买卖的才干,有突出的聚财癖,不仅表现在兜售鸡蛋和鸡方面,而且也在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而拼命讨价还价上显露出来,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马玉炜想卖掉的花圃产品,他都得统统买下。而要是能赚大钱,她连出售自己的头发也心甘情愿。至于所得的钱,起初她用破布或陈旧的卷发纸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来其中一些秘藏物被女佣所发现,她深怕有一天丢失她值钱的宝藏,同意由她母亲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贷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个季度索讨一次。她还把帐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她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对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发上,这些东西是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的。我正在铺床,因为根据马子涵的严格指令,我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她现在常常把我当作保育室女佣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整理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等),我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正把散乱的图画书和玩偶家具放好,却突然传来了马子涵指手划脚的吆喝不许我动她的玩具(因为这些椅子、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于是只好歇手。一时无所事事,便开始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了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里的一切在严霜的威力之下,仿佛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动。

从这扇窗子后得清门房和马车道。我在蒙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它爬上小道,因为尽管马车经常光临盖茨黑德府,却从未进来一位我所感兴趣的客人。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作,来客被请进了门,既然这种事情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便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紧贴靠窗的墙上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饭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并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她奔上楼梯,走进了保育室。

“小姐、把围涎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呀?今天早上抹了脸,洗了手了吗?”

我先没有回答,顾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为我要让这鸟儿万无一失地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头窗沿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随后我关好窗,一面回答说:“没有呢,我才掸好灰尘。”

“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这会儿在干什么呀?你的脸通红通红,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开窗干啥?”

她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听我解释,省却了我回答的麻烦。她将我一把拖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往我脸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揩,虽然重手重脚,倒也干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头清理了一番,脱下我的围涎,急急忙忙把我带到楼梯口,嘱我径直下楼去,说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问她是谁在找我,打听一下太太是不是在那里。可是马子涵己经走了,还在我身后关上了保育室的门,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近三个月来,我从未被叫到太太跟前。

由于在保育室里禁锢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厅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进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前就是餐室的门。我停住了脚步,吓得直打哆嗦,可怜的胆小鬼,那时候不公的惩罚竟使她怕成了这付样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厅。我焦虑不安、犹犹豫豫地站了十来分钟,直到早餐室一阵喧闹的铃声使我横下了心来:我非进去不可了。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有些纳闷,一面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足有一两秒钟,那把手纹丝不动,“除了舅妈之外,我还会在客厅里见到谁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来头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来是这样。那笔直、狭小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于柱子顶端当作柱顶似的。

太太坐在壁炉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着做了。她用这样的话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

他——因为是个男人——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双浓眉下闪着好奇的目光的灰色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响起了他严肃的男低音:“她个子很小,几岁了?”

“十岁。”

“这么大了,”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随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分钟,马上跟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马可欣,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我觉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斗士,不过,那时我自己是个小不点。他的五官粗大、每个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线条,都是同样的粗糙和刻板。

“瞧,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回答说“是的”,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见,于是我沉默不语。

太太使劲摇了一下头,等于是替我作了回答,并立即补充说:“这个话题也许还是少谈为妙,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同她必须谈一谈。”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进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多怪的脸呀!多大的鼻子,多难看的嘴巴!还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最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既现成又正统。

“地狱是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是个火坑。”

“你愿意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先生。”

“那你必须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细细思忖了一会,终于作出了令人讨厌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两天前我才埋葬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唤去的话,恐怕很难说能同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便只好低下头去看他那双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脚,还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

“但愿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已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着,“他们都说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倒是个讨厌的家伙。

“有个小男孩,比你年纪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饼呢,不是背一首赞美诗,他会就‘啊,背赞美诗!’还说‘我真希望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随后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作为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的报偿。”

“赞美诗很乏味,”我说。

“这说明你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我正要问他换心的手术怎样做时,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来,随后她接着话题谈了下去。

“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学校,我乐意恭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习性。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目的是让你不好再瞒骗先生。”

我满有理由害怕太太,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爱刻毒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会愉快。不管我怎样陪着小心顺从好,千方百计讨她喜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并被报之以上述这类言词。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对新生活所怀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先生的眼睛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弥合这种伤痕呢?

“说实在,没有,”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泪水,我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先生说,“它近乎于说谎,而所有的说谎者,都有份儿落到燃烧着硫磺烈火的湖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看管的,我要告诉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前程来培育她,”我的恩人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永远保持谦卑。”

“你的决断无比英明,太太,”先生回答。谦恭美德,对学校的学生尤其适用。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别注重在学生中培养这种品质。我己经探究过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们世俗的骄情。前不久,我还得到了可喜的依据,证明我获得了成功。

“这种状况我十分赞赏,”太太回答道,“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这样孩子呆的机构了。先生,我主张干什么都要有韧性。”

“夫人,韧性是首要职责。它贯串于学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简单,穿得朴实,住得随便,养成吃苦耐劳、做事巴结的习惯。在学校里,在寄宿者中间,这一切都已蔚然成风。”

“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训导了,是吗?”

“太太、你可以这么说。她将被放在培植精选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因为无比荣幸地被选中而感激涕零的。”

“既然这样,我会尽快送她来的,先生,因为说实在,我急于开卸掉这付令人厌烦的担子呢。”

“的确,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才回到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让我早走。我会通知小姐,一位新来的姑娘要到。这样,接待她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再见。”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书,题目叫《儿童指南》,祷告后再读,尤其要注意那个部分,说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暴死的经过’。“说完,先生把一本装有封皮的薄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太太和我,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在做针钱活,我在打量着她,当时太太也许才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下鄂很发达也很壮实,所以她的脸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匀称的。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肤黝黑而灰暗,头发近乎亚麻色。她的体格很好,疾病从不染身。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控制。只有她的孩子间或蔑视她的权威,嗤之以鼻。她穿着讲究,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出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宫。

我手里拿着那本记述说谎者暴死经过的小册子,他们曾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恰当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太太跟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仍在耳边回响,刺痛劳我的心扉。每句话都听得明明白白,每句话都那么刺耳。此刻,我的内心正燃起一腔不满之情。

太太放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来,眼神与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时停止了飞针走线的活动。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别的什么想必使她感到讨厌,因为她说话时尽管克制着,却仍然极其恼怒。我立起身来,走到门边,却又返回,穿过房间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讲不可,我被践踏得够了,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发动了进攻:“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尽可以送给你的女儿,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儿上,冷冰冰的目光,继续阴丝丝地凝视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那种口气仿佛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对付孩子通常是不会使用的。

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得难以抑制,直打哆嗦,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得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怎么敢说这话?”

“我怎么敢,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抚爱或亲情就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进红房子,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尽管我很痛苦,尽管我一面泣不成声,一面叫喊,‘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还有你强加于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满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你心肠很狠。你自己才骗人呢!”

我还没有回答完,内心便已开始感到舒畅和喜悦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自由感和胜利感,无形的束缚似乎己被冲破,我争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无故泛起的,因为太太看来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来了。

“你搞错了,你怎么了?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想喝水吗?”

“不,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说实在的,我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你才不会呢。你对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干的好事。”

“这些事儿你不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纠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发疯似的大叫一声。

“但是你好意气用事,这你必须承认。现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乖乖,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学校去吧,太太,因为我讨厌住在这儿。”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学了,”太太轻声嘀咕着,收拾好针线活,蓦地走出出了房间。

我孤零零地站那里,成了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艰难的—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生站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沉缅于征服者的孤独。

我先是暗自发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膊会迅速递减一样,很快就消退了。一个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斗嘴,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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