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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咏酒诗(2)

但陆游清醒地认识到,“酒虽美,不能使悲者乐。”(《对酒歌》,《诗稿》卷五)往往是以酒浇愁愁更愁。“薄酒不浇愁。”(《绝叹》,《诗稿》卷二十八)“浩歌纵酒愁仍在。”(《山斋书事》,《诗稿》卷四十六)“闲愁万斛酒不敌。”(《草书歌》,《诗稿》卷十四)“把酒不能饮,苦泪滴酒觞。醉酒蜀江中,和泪下荆扬。”(《江上对酒作》,《诗稿》卷六)“巴酒不能消客恨,蜀巫空解报归期。”(《秋夜怀吴中》,《诗稿》卷五)酒也表现诗人的苦涩之情。《剑门道中遇微雨》云:“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诗稿》卷三)陆游号“放翁”亦与酒有关,因他在成都时,“恃酒颓放”,遭人弹劾,故他自我解嘲,号“放翁”。表达一种落魄放达情怀,“落魄巴江号放翁。”(《早秋》,《诗稿》卷三十)陆游有一诗叙写会稽城南一陈姓老翁以卖花为业,得钱悉供酒资,不独饮,逢人辄强与共醉。一日,陆游访问他,但见败屋一间,“而此翁已大醉矣”。“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面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髿髿。”(《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钱悉供酒资又不能独饮逢人辄强与共醉辛亥九月十二日偶过其门访之败屋一间妻子饥寒而此翁已大醉矣殆隐者也为赋一诗》,《诗稿》卷二十三)老翁嗜酒若命,终日与酒为伴,其乐无穷,天高皇帝远,不沾名利场,自由自在。这一老翁形象实际上寄托了诗人的情怀志趣。

诗人以酒醉寄托感情,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便到醉乡中追寻,如《将进酒》描绘出一个光明洁净的世界,诗云:

我欲挽住北斗杓,常指苍龙无动摇。春风日夜吹草木,只有荣盛无时凋。我欲划断日行道,阳乌当空月杲杲。非惟四海常不夜,亦使人生失衰老。如山积曲高崔嵬,大江酿作蒲萄醅。颓然一醉三千杯,借问白发何从来。(《诗稿》卷三十六)诗人醉酒中找到苦闷心灵的栖息处。“挥手散醉发,去隐云海崖。”(《三江舟中大醉作》,《诗稿》卷十四)陆游时醉时醒,体味醒醉人生,酒有深刻的人生寓意。诗人对人生,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醒”或“醉”是一种人生符号,人生表情。陆游最解饮酒妙趣,追求半醒半醉、似醉非醉的境界。“叹息人真未易知,暮年始觉曲生奇。个中妙趣谁堪语,最是初醺半醉时。”(《对酒》,《诗稿》卷十一)“超然醒醉间,非庄亦非狂。”(《饮酒》,《诗稿》卷八十)其中寄寓了诗人的人生态度。

醉酒还见出诗人放纵颓唐的生活。“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楼上醉书》,《诗稿》卷八)“二人携手上江楼,一笑钩帘赏傲雪。宝钗换酒忽径去,三日楼中香未减。”(《偶过浣花感旧游戏作》,《放翁诗选》前集卷二)于此可见诗人真实生活和心理状态的一个侧面。

陆游有时对饮酒也有理性的认识。酒可浇愁,但同时亦会伤身。“用酒驱愁如伐国,敌虽摧破吾亦病。”(《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诗稿》卷五)因此,他晚年饮酒时亦注意克制。“少时见酒喜欲舞,老大畏酒如畏虎。一日饮酒三日病,客路那堪夜闻雨。”(《病酒宿土坊驿》,《诗稿》卷十三)有时,诗人决心学屈原“独醒”,“追思昨日乃可笑,倚醉题诗恣豪横。逝从屈子学独醒,免使曹公怪中圣。”(《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诗稿》卷五)陆游不仅嗜酒之味,还知酒之理,有丰富的酒文化知识,他的诗中多酒典故,读起来亲切有味。

三饮酒消闲,自得其乐。“诗酒放怀穷亦乐。”(《东斋偶书》,《诗稿》卷十八)陆游饮酒是名人雅士的饮酒,饮酒常与读书、写诗、作书法、听歌、观舞、赏花之举连在一起,因此是“雅饮”而非“俗饮”。“风流非俗饮,歌舞参笔砚。”(《闻勾龙司户会客山亭送酒淆及橄榄并简诸同僚》,《诗稿》卷四)陆游读书生活中常与酒相伴。“试问食时观《本草》,何如酒后读《离骚》。”(《醉题》,《诗稿》卷七十一)痛饮酒读《离骚》,真乃名士风度。

诗借酒力,酒助诗兴,酒、醉与诗关系密切。陆游作诗经常离不开酒、醉,“耳热酒酣诗兴生。”(《城东马上作》,《诗稿》卷八)“遣醉纵横驰笔阵。”(《秋雨益凉写兴》,《诗稿》卷四十)“满眼云山不须买,剩倾新酿赋新诗。”(《岁晚幽兴》,《诗稿》卷五十六)诗句中常常“酒(醉)”、“诗”并提,如“诗情恰在醉魂中。”(《梅花》,《诗稿》卷四)“唤得放翁残酒醒,锦囊诗草不教空。”(《乙丑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戏成绝句》,《诗稿》卷六十一)“今朝栎林下,取醉村市酒。未敢羞空囊,烂漫诗千首。”(《东郊饮村酒大醉后作》,《诗稿》卷八)“吸酒杯当空,缀诗笔勿停。”(《次韵杨嘉父先辈赠行》,《诗稿》卷六)“逢春饮酒似长鲸,醉里千篇风雨速。”(《忆唐安》,《诗稿》卷十一)“倾家酿酒犹嫌少,入海求诗未厌深。”(《别王伯高》,《诗稿》卷二)“酒隐凌晨醉,诗狂彻旦歌。”(《诗酒》,《诗稿》卷九)“有酒谁与倾,得句空自赏。”(《感怀》,《诗稿》卷十一)“醉墨淋漓酒百杯。”(《忆山南》,《诗稿》卷十一)“我诗欲成醉墨翻。”(《五月十四夜梦一僧持诗编过予有暴雨诗语颇壮予欣然和之联巨轴欲书未落笔而觉追作此篇》,《诗稿》卷十四)绍兴三十年(1160),诗人作有一诗,题云:“自来福州,诗酒殆废,北归似稍稍复饮,至永嘉括苍,无日不醉,诗亦屡作,此事不可不记也。”(《诗稿》卷一)诗人往往作诗必饮酒,饮酒必作诗,不饮酒似乎便写不出诗。“酒量愁翻减,诗声老转低。”(《遣兴》,《诗稿》卷二)诗人常以诗酒会友,“酒徒诗社朝暮忙。”(《怀成都十韵》,《诗稿》卷十)酒与陆游诗歌风格的形成与变化亦有很大关系。“洗我堆阜峥嵘之胸次,写为淋漓放纵之词章。”(《醉后草书歌诗戏作》,《诗稿》卷四)“淋漓放纵”是诗人醉酒时的情态,也是诗歌的风格特色。

陆游是书法家,创作书法时亦多离不开酒。《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云:“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须臾收拾复把酒,如光万里烟尘清。”(《诗稿》卷七)《夜饮示坐中》云:“纵酒长鲸渴吞海,草书瘦蔓饱经霜。”(《诗稿》卷十四)《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云:“手挹冻醪秋露重,卷翻狂墨瘦蛟飞。”(《诗稿》卷十九)《草书歌》云:“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神龙战野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此时驱尽胸中愁,槌床大叫狂堕帻。吴笺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丈壁。”(《诗稿》卷十四)酒助才思,书借酒力,狂饮大醉,挥毫濡墨,任意挥洒,无拘无束,一气呵成,痛快淋漓,狂草的风格最能体现陆游豪放不拘的个性。陆游“醉帖淋漓寄豪举。”(《醉中作行草数纸》,《诗稿》卷二十一)他将书法当作抒发杀敌复土的“豪举”的一种载体。陆游狂草学张旭。张旭,世称“张颠”,陶宗仪《书史会要》载:“旭喜酒,叫呼狂走方落笔,一日酒醉,以发濡墨作大字,既醒视之,自以为神。”嘉定二年(1209),陆游去世前不久,仍能醉中作草书。“放翁病过秋,忽起作醉墨。正如久蛰龙,青天飞霹雷。云虽坠怪奇,要胜常悯默。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四日夜鸡未呜起作》,《诗稿》卷四十八)诗人诗歌与书法创作是一体的,醉酒或酒后作诗,诗歌创作过程也是书法创作过程,“华堂却来弄笔砚,新诗醉草夸坐中。”(《春感》,《诗稿》卷六)“墨翻初若鬼神怒,字瘦忽作蛟螭僵。宝刀出匣挥雪刃,大舸破浪驰风樯。纸穷掷笔霹雳响,妇女惊走儿童藏。”(《醉后草书歌诗戏作》,《诗稿》卷四)“赐休暂解薄书围,醉草今年颇人微。手挹冻醪秋露重,卷翻狂墨瘦蛟飞。”(《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诗稿》卷十九)诗人有时边饮酒边赏花,富有情趣,享受生活,风流清雅。《大醉梅花下走笔赋此》云:“把酒梅花下,不觉日既夕。花香袭襟袄,歌声上空碧。……酒阑江月上,珠树挂寒碧。”(《诗稿》卷九)《梅花绝句》其十云:“山月缟中庭,幽人酒初醒。不是怯清寒,愁蹋梅花影。”(《诗稿》卷二十四)《看梅绝句》云:“何时得船满载酒,醉时系着古梅林。”(《诗稿》卷一)诗人渴望醉赏梅花的诗意生活。“饮酒得仙陶令达,爱花欲死杜陵狂。”(《梅花》,《诗稿》卷三十八)陆游精剑术,酒与剑,成为英雄志士陆游生活中的标志和情感符号,诗中常将酒、剑并提。《宝剑吟》云:“取酒起酹剑,至宝当潜影。”(《诗稿》卷四)“饮罢别君携剑起,试横云海剪长鲸。”(《野外剧饮示坐中》,《诗稿》卷七)“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酒酣脱匕首,白刃明霜雪。”(《剑客行》,《诗稿》卷九)“引杯抚长剑,慨叹胡未灭。”(《客从城中来》,《诗稿》卷六十四)陆游崇仰古代名人,不仅仅看重其人格、文风,还当作饮酒知己。他笔下常写到古代嗜诗的名人,如刘伶、陶渊明、王绩、贺知章、苏轼等。《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云:“百年醉魂吹不醒,飘飘风袖筇枝横。……故乡归来要有日,安得春江变酒从公倾。”(《诗稿》卷九)随着年龄的变化,陆游对酒的态度也有变化。早年嗜酒,自称“酒徒”。酒可祛病,晚年饮酒,有时是养生之需。

四陆游咏酒诗多写个人生活,抒情言志,是人在酒中。有时则是人在酒外,写饮酒习俗,自己多是旁观者。诗人生活于“酒乡”,笔下常写到饮酒习俗。乡民有喜庆之事,请陆游喝喜酒,陆游欣然前往庆贺。“乡闾喜事吾曹共,一醉宁辞洗破觥。”(《书喜》其二,《诗稿》卷六十)诗人与邻居一同畅饮欢度重阳节,“邻曲莫辞同一醉,十年客里过重阳。”(《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诗稿》卷十三)饮酒有社交功能,能联络感情。绍熙三年(1192)冬,陆游在山阴收到友人郭津(字希吕)赠送的东阳名酒石洞酒,非常高兴,遂写下《谢郭希吕送石洞酒》一诗表示感谢。次年,郭津又赠酒,诗人又作《石洞饷酒》诗致谢。陆游闲居故乡时,常与村民对饮,或大家共饮,同享饮酒之乐。诗题中多见“村饮”、“野饮”字样,如《村饮示邻曲》、《野饮》。乡民常以酒款待诗人,“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游山西村》,《诗稿》卷一)“耕慵蚕妇共欣然,得见先生定有年。扫洒门庭拂床几,瓦盆盛酒荐豚肩。”(《山村经行因施药》,《诗稿》卷六十五)“掘得茈菇炊正熟,一杯苦劝护寒归。”(《东村》二首其一,《诗稿》卷四十一)《与村邻聚饮》云:“交好贫尤笃,乡情老更亲。鲝香红糁熟,炙美绿椒新。俗似山川古,人如酒醴醇。一杯相属罢,吾亦爱吾邻。”(《诗稿》卷六十)“不如茅舍醉村酒,日与邻翁相枕眠。”(《追感往事》,《诗稿》卷四十五)“邻翁劝黍酒,稚子供鱼飧。”(《村饮》,《诗稿》卷十六)诗中还写到村民聚集同饮“村场酒”。“村场酒薄何妨醉,菰正堪烹蟹正肥。”(《若耶溪上》二首其二,《诗稿》卷二十)“村场酒薄亦有力,把盏相娱不辞酹。”(《野饮》,《诗稿》卷七十五)陆游笔下常写到社酒,即“春酒”。古代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社日饮的酒叫“社酒”。如“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浑。”(《村饮示邻曲》,《诗稿》卷三十四)“州家遣骑馈春酒。”(《首春连阴》,《诗稿》卷三十一)“社瓮虽草草,酒味亦醇酽。”(《肚酒》,《诗稿》卷五十三)“社瓮拨醅如粥。”(《稽山农》,《诗稿》卷二十六)“酒似粥知社到。”(《秋晚闲步邻曲以予近尝卧病皆欣然迎劳》,《诗稿》卷二十七)“重重红树秋山晚,猎猎青帘社酒香。”(《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诗稿》卷十三)绍熙四年(1193),诗人作有《赛神曲》,描写山阴农村赛神风俗,赛神开始,“老巫前致词,小姑抱酒壶。”乡民以酒敬神。赛神结束,“神归人散醉相扶,夜深歌舞官道隅。”(《诗稿》卷二十九)诗中再现当时越州饮酒风习,“城中酒垆千百所。”(《上元雨》,《诗稿》卷四十二)还写到乡民丰收情景:“醉卧相枕官道旁。”(《秋获歌》,《诗稿》卷三十七)歉收时,则是“市邑萧条少醉人。”(《过邻家》,《诗稿》卷五十九)参见本章第三节《风俗诗》。

陆游咏酒诗数量多,内容丰富,情感真挚,形式多样,各诗体皆有,在陆游诗作中占有一定地位,在古代咏酒诗中地位突出。从其酒诗中,我们不仅得到审美的享受,还得到丰富的文化知识。散文有“文化散文”,诗也有“文化诗”,陆游咏酒诗多为典型的“文化诗”,值得认真品味研究。参见附录《陆游酒诗名篇文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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