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已经忘记了自己那晚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风很大,很凉,蹂躏着屋外的树呜呜作响,好在隔了一道墙的王庚午的呼噜声没有像往常一样震天响,大概也是睡不着吧。
宝树翻来覆去,突然想到一个城里的说书先生经常接在‘英雄迟暮’这样故事后面的词语:悲凉,他并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释义,但坚信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大概可以被这个儒雅的词汇所概括,其实在李司令眼里,并不把他们当做人呐,他们只是一项又一项的资源,王庚午这个老江湖是资源,拥有脉象的战斗力,村里的壮劳力也是资源,甚至老人妇孺,都是资源,但在一个国家的攻势之下,后两者不值一提,只有拥有脉象的战斗力可以帮助他在乱世中保全自己,无非是像当初自己疯了似的从紫金城逃出来一样,想活下去罢了。
说来如此做,也并不是错的。
第一次体悟到这样复杂的情感,也算是勉强握住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真相吧,宝树想强迫自己高兴起来,想之前一样,可今天夜里的风实在是太凉了,呼啸着从窗户和门缝里灌进来,吹在脸上像刀子似的,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夜很长,一种情绪的冷却往往需要一瞬间就够了,亢奋了一阵宝树很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就在半睡半醒还来不及做梦的时候,就听见头顶上的瓦片嘎拉拉的响,正对着面门的位置被开出一方的月光来,照在宝树的脸上,他正想再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接着睡,梁上的一抔浮土掉下来正塞在他的嘴里。
“呸呸呸...”
没有什么比感官的刺激更容易叫醒一个人了,宝树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趴在床边剧烈的咳嗽,尘土把他的口鼻糊的严严实实的,咳出来的都是小块的泥巴
宝树的意识刚恢复到知道自己还活着,难以区分现在是真实还是梦里,自从丛紫金城里逃出来做噩梦是常有的事,梦见自己变成屎壳郎还是头一回。
他舒展了一下手脚,发现并没有沾上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是白白嫩嫩的肉长的,明白自己这是惊醒过来了,刚想找碗水漱漱口,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嘘——”
他抬头一看,刚才月光照进来的地方已经被堵住了,是一张看不清面容的脸,从揭开的瓦片露出的空隙外探了进来,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字,但他立刻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开门,让我进去。”莫冉说。
她的声音虚弱极了,声若游丝,气息也是若有若无,显然是受了内伤。还没等宝树反应过来,一滴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拿手一抹,凉凉的一抹红,红的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头顶上的又一声轻响打断,莫冉说完那六个字甚至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趴在了房顶的瓦片上。
宝树紧张坏了,赶紧去摸炕底下的鞋,隔着一堵墙的王庚午果然也是没能睡着,隔壁传来先宝树一步下了炕的声音。
“谁啊?”崔大娘睡意朦胧的问,没人理她,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冲向门口。
门开了,莫冉从房顶翻了下来,身形远不似那天和王庚午切磋时那般矫健灵活,看得出她用尽了全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平衡,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先翻到靠墙的板车上,才走到地面上。
宝树的盹儿全醒了,仔细看了看这个样子的莫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前几天还古灵精怪的女孩,穿了一身纯黑色的夜行衣,浑身上下被不知道是刀剑还是暗器之类的利器划开了至少十几道口子,汩汩鲜血顺着衣服都滴到了板车上,红的触目惊心。
王庚午走在前面,让莫冉搭上他的肩膀,宝树也赶紧跑上去搭住她的另一边,没工夫去体会贴着少女身子的柔软,赶紧把她搀扶进屋子。
宝树和王庚午一个搭头一个搭脚,把女孩平放在宝树的床上,崔大娘也醒了过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莫冉张大了嘴,王庚午竖起一根食指让她别出声,把绷带和止血的药膏先拿过来。
崔大娘平时豪横,这时候却明事理的很,轻手轻脚的翻箱倒柜,把绷带和药膏都找全了过来,推开王庚午,干净麻利的撕开莫冉的夜行衣,露出肩膀上雪白的肌肤,又回头严厉的瞥了一眼宝树和王庚午,意思不言而喻。宝树啧啧称奇,原本只道王庚午是久经世故的老江湖,以为山寨里的其他人不过是被排斥在‘脉象’与‘武侠’这个世界之外的普通农户,但崔大娘这份镇定和果断显然不是寻常村妇所有的,看样子也是多经大风浪所磨砺过来的了。
没有理由不听劝,宝树和王庚午来到外屋,找地方坐了下来,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频繁的交换着眼色,一时间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谁也不敢肯定对方就明白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进来吧!”。崔大娘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短短十几个眼神的工夫就喊出了声。
两人赶紧站起来蜂拥进里屋,一进来就看见浑身绷带只披了一件外衣的莫冉一只手三根指头捏住了崔大娘的喉管,崔大娘有出气没进气,喉咙深处不受控制的发出‘额额’的声音,双手举了起来,看着老土匪眼睛里满是恐惧。
王庚午当时就炸了,睡觉时穿的跨栏背心都被奔涌放出的气撑了起来,活像个轮胎,前腿弓后腿绷做好了战斗的姿态,却不料莫冉回过头,眼里的恐惧比崔大娘更真切,空着的一只手颤抖的举起来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宝树耳朵一动,修炼之后他的感官远比普通人要灵敏,房顶上瓦片发出一连串的轻响,听脚步少说也有四五个人。
王庚午福至心灵,马上收住了气,放出气的范围就像一个领域,在领域里你可以探知到别人,修炼者也马上能知晓你是个练家子,在这样村子大的小山寨里,一户人家大半夜发出女人嚎叫,还有气的波动,连勘察都省了,先崩后问没有冤枉的。
王庚午气沉丹田,接着扯着嗓子大叫:“瓜婆姨,大半夜滴你闹撒嘛?!”
宝树赶紧朝莫冉使眼神,让她放开崔大娘。
手指一松开崔大娘马上无缝连接:“额不管,这日子木有办法过咧,你说说,那个女滴到底四谁嘛!”
“额都和你说咧,哪有什么女滴嘛。”
“你说出来额又不去找她滴麻烦!”
“你说这话谁信啊,你手里提着刀尼!”
...
莫冉看着两个老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穷嚷嚷了十多分钟,瞠目结舌,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有这等随机应变智慧的老农民,宝树在一旁却只想笑,两个人生活中聊着聊着互相就演起来的情况一点都不少,刚开始两个人超常发挥的时候还会当成真的,现在依然是习惯了,他老早就思量着,如果不是被江湖耽误了,俩人活脱脱戏班子的顶梁柱。
为了努力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宝树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使劲儿的控制气息全往丹田走,但他的修炼还处于一瓶子醋不满,半瓶子醋还晃荡,一不小心一股气顺着身体的中后偏下部巧妙地绕过了丹田,向外疾冲而出。
“噗——”
连身处险境的莫冉差点都没忍住,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死老鬼,你还敢放屁尼!”
“胡说尼!额才木有放,肯定是你放滴!”
“你小点声,别把孩子弄醒咧。”
宝树跃跃欲试的加入了表演的队伍,赶紧捏尖了嗓子装出小孩儿的哭声
“哇...哇呜...”
“你看看,孩子都醒咧!额不要和你过咧!”
练过气的三个人同时觉察到,房顶上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慢慢远去了。
强忍着笑又吵了几句,确认的确是走远了,三人才都松了一口气,做出了最狂笑的表情,发出最克制的笑声。
“我真服了你们了”莫冉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在下莫冉,谢过各位救命之恩、”
宝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莫冉,她笑的时候可真美。
“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上次是有公务在身没法细聊,想不到你们是这么有意思的人!”莫冉脸上露出小姑娘一样的憧憬。
宝树瞥头用眼神指了指老土匪和崔大娘:“俩人灵着呢,我都习惯了,你伤的怎么样了?”
疑问是多余的,刚被抬进来时女孩儿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现在能笑的像花一样,中气十足的聊天显然起码是没有了生命危险。
莫冉点点头:“好多了。”
王庚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土瓷大碗,给莫冉接了一碗水:“你来咧他就好多咧,你是不知道,他这个瓜娃娃天天念叨着你尼!”
“我哪有!”宝树脸一下就红了,上前去接老土匪手里的水,却被他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自己走上前,双手把水碗递给莫冉。
“谢谢伯伯!”莫冉又一次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宝树的心跳好像都漏了一拍,转过脸去不看莫冉,崔大娘走了过来,背对着王庚午和莫冉的方向,按住宝树的肩膀,往前推了两步。
宝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见莫冉要接过水,王庚午左手突然后撤把碗拿开了,右手疾出像刚才莫冉擒住崔大娘喉管儿那样捏住了莫冉的手腕,莫冉下意识的挣了一下,却发现王庚午的三根手指像三根铁钳一样牢牢紧扣,纹丝不动。
王庚午马上变得面无表情,只有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冷笑:
“可是额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