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人。李德的眼神从涣散到凝聚一共用了三秒,刚好够进来的人走到居高临下,用下巴颏对着他的位置。他抬起头,眼睛被电灯的光晕一晃,像被一根木棍正中双眼瞳仁。短暂的眼前发黑让他失去了和进来的人对视的机会,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轮廓,脸被黑斑遮蔽。再然后,这个人坐在桌子上,伸手端住了茶杯的把手,把水推到李德眼前。李德已经不在乎进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了,目光紧跟着这只手推动杯子。水在杯子里摇晃,幅度越来越大,在杯口的临界点又落下去,像是要晃出来,却又安安稳稳的。李德这次好好的看清了杯子的全貌,里面原来不只是一小块茶渍,而是覆盖着整个杯子底的深褐色的茶垢。他松了一口气,或者说变得有些失望,虽然对这杯水没有什么寄托,但得知和自己的猜测不相符,李德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是从自己心里掉下去了。他现在只敢在这种小事上抱有期待了,但这种小事也落空了,在他并不漫长的生涯中,这种落空总是如影相随。每当这种情况出现,他都忍不住从最初的落空开始回忆,就像有什么特别的机关设置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一次次反复经历过去。他为此而相当头疼,每次开始回忆,都像有人站在他的脑海里用铁锤猛击,回音不绝,震荡不已。
“我是负责刑讯的检察官。你可以叫我检察官。”对方似乎看出了李德不会主动跟他搭话,而他的地位也确实不必等李德主动开口。一个是检察官,一个是犯人,事情在一间封闭的审讯室里变的相当简单起来。当然,他能来到这里,必然是知道李德的重要性,也知道李德有当得起这个重要性的凭借,在迈进这间房间以前,他收到了两份命令和一份特别嘱托——“不要难为他”。作为一个检察官,他觉得李德并不是被难为的一个,他才是。所以进入房间以后,他才会就这样坐在李德前面半米的距离,他要好好打量一下对方,顺便看一看这个特殊的犯人是否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
“我知道了。”李德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盯着水杯。检察官吃了一个闷响,心里有些恼火,李德并没有追问他的姓氏,让他难以在开始就拿到谈话的主动权。他有预感,接下来撬开李德的嘴是个很艰难的过程。对付重刑犯,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让对方心理出现破绽,那就很难取得良好进展。他心里清楚的很,横竖都是悲惨的结局,没有犯人愿意真诚悔过,并老实面对。
“我来是带来一个好消息”检察官顿了顿,在看到李德果然微微抬起头以后,他才满意的讲出下半句。“你已经不再是死刑犯了,我这次来就是搜集接下来审判的信息资料,如果你想要有一天还能见到外面和煦的阳光,就好好配合。”他一边讲着一边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根吸管,插到杯子里,然后端起水杯送到李德笼子前。
李德不得不动容。这个检察官提到了两个字,自由。没有人不渴望自由,特别是监狱里的囚犯,自由是对他们的赦免。他们因为自身的罪恶而被剥夺自由,如果能再次得到这两个字,就意味着被饶恕被释放,被开始新的人生。没有人不渴望,李德也是人。他尽力的伸直脖子,坐直身体,锁骨上的铁链被带动的哗哗响,面对自由两个字,他心底久已不在意的人格尊严又回来了。他不想跪着失去的东西,最后也跪着被交还,
“喝吧,补充点水分,今天会是漫长的一天。”检察官把水杯再次往李德嘴边送,李德没有拒绝。他咬住吸管,用力的吮吸,以最快速度在不触碰干裂的嘴唇的情况下,喝掉更多的水。半杯水的时间后,他总算是有些想说话的想法了。
“你想知道什么?”李德缓和了些语气问道。
检察官用两根指头把吸管从水杯里捏出来,然后轻轻的松手,吸管掉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倒是多甩出了几滴水。“李德先生,把你知道的全部讲出来。在刑讯室里,我个人认为,是留不住任何东西的。”
“我想说的,未必是你想听的。或者你也不知道什么,只是需要借助我的口,来完成某个任务。”李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身体已经在微微发抖。他并没有停止回忆,脑海里的过去时刻刺挠着他,仿佛不回忆就不会消停,而回忆到了一定的阶段,却又让他难以平复。
李德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已经正襟危坐的记录员,他动了动嘴唇,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现实时刻提醒着他,眼下的他已经算是失去了一切。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检察官很敏锐的察觉到李德的情绪变化,他对记录员做了个手势,然后离开桌子,站到了李德身后。这是他一贯喜欢的做法,后背是人的安全盲区,对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只能时刻警惕。但正因为太过于警惕反而会因为过度掩藏而显得做作。他要知道李德最隐蔽的或者说想要对他撒谎的是什么。
“我曾经保护过公主。”又等了足足一分钟,李德终于开口了。他的话像是从肺里呼出一口浊气,划过嗡嗡作响的肺叶,在喉咙里翻滚,最后从嘴唇之间传出模糊不清的音节。这句话之后,李德不得不深深的吸气,监狱里发霉的空气随着深吸,充斥着肺部,沿着血管搭载着氧气转而又冲至大脑,他感觉身体很放松,病痛都离他远去,就像退去的潮水,他站在沙滩上,脚下的每一粒沙子都是一个回忆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