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也疑是横公鱼么？”
身着皂底碧纹袍的羿师怔了怔，放慢了步子，将头稍稍侧过，沉声问道。
凤凰略瞥了眼手中的案宗——那上面并没有很多对她有帮助的东西，所以看或不看意义不大——微微点头，道：
“我的确疑这家伙从北荒来。不过……我也并未有十成把握，毕竟——”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从那一沓卷宗里抽出一张，示给齐岳——使得齐岳的面色又深了几分：
那张纸上正是那六名死者的死状记录——那一口咬杀，再细细的剔肉刮骨的方法，即使只是在脑中略想想，就已经是让人毛骨悚然。
凤凰没有继续说下去，从齐岳愈加阴沉的脸色中，她已经知晓了这个羿师捕头早觉察了这件案子的端倪，也许是因为这层原因，昨夜这位见多识广的老牌羿师看到了妖精真身，却迟迟没有指出。
另外……凤凰的步子在空中微微一顿，眼睛看似不经意地瞟过身后一处他们方才经过了的、临池的灌丛，轻轻耸动了一下鼻翼——在被任何人注意之前，她收回了那冷息一般的目光，嘴边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继续跟着齐岳望园林深处去了。
“扑棱扑棱～”随着树冠上落下的一个小巧矫健的黑影掠过那丛灌木，这片林子又恢复了静寂。
……
莫莲微开眼帘，静若秋水的眸中映出那幽深的密林——千百年的古木蔽日参天，有一臂粗细的遒劲老藤死死绞着那些已经惨死多年的腐木枯枝，脚下的野路上铺积着不知多少年的败叶，菟丝漫长，萝蔓纠缠，光透不入，阴冷异常。
她冷清的目光将那林子扫了一遍，缓步便走入了这片了无人烟的诡诘密林，鬓边未挽起的发丝被风带动，随绣着凤纹衣袂飘飘。
很快，那素色的背影就湮在枝叶间了。
……
“鹄……”当那个清冷空灵的声音在她耳边飘起时，黑衣女子以为是自己产生了甚么幻觉，不禁警觉地环看四周——直到那洪水般的压迫感袭来，她才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跪地——其实她这个动作只是早了半刻，若是稍再迟疑，那威压已经足以将她压得长跪不起。
“小……小妖不知大人来此，有失礼数，请大人勿怪。”那女子将头埋在地上，拜服不起——她硬生生将“小人”二字咽了回去，自露身份——她全身上下几乎都在那凌厉的威压下战栗不已，此刻她深知，她的口中已经说不出半句诳语了。
“不必如此，请起。”
随着话音落下，那压迫感也转瞬即逝，让那黑衣女子不由得以为方才一切不过是梦魇罢了。
她如获大赦，将贴在地面的额头微微抬起，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
但并没有改变跪在地上的姿势。
“……吾不怪汝未来迎接……”
那声音默了一会儿，道——只是听者似乎觉察到了那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
“只是……”那声音欲言又止，在半刻的静默后，那看不见的言者启口道：“汝可知此池中横公鱼来历？”
“小妖……正是来追查此事。我也只知这畜生是一月前到长安城，连伤数人……”
因为没有了那让人大脑一片空白的威压，她顿了顿，接了下去。
“……为何？”
“也许是尝到了甚么……不该尝的味道罢……”
说着，黑衣女子细长的眉眼中显露出一丝不禁意的苦笑，似乎有几分凄楚怅然。
“……汝名为何？可否予吾？”
那是一次极长的停顿，使得她几乎以为说话者已经离开，忽而又折返回来。
“……‘忆鸿’……”
……
凤凰缓缓地张开五指，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两片墨色的翎羽，尚有着饱满的金属般的光泽，仿佛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只青色的小鸟站在她的肩头，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见凤凰将视线停在那两片翎羽上，便飞了起来，拖着两条长长的尾翎，绕着她不停地打转，兴奋地唧唧叫着，似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
凤凰并没有理会那只聒噪的鸟儿，心里已有方向，面色却阴下几分：
不该尝的东西么……
……
“你是说，”琉璃不禁按了按皱成一团的眉心，带着几分怨气一字一顿道：“那畜生还是要待到晚上才会出来？”
“不然呢？”欧阳傲骨头也不抬，一手持着支白玉杆的兔毫，一手张开那柄骨扇，专心致志地涂画着甚么：“我可不觉得那妖怪有这么大的胆子，昨夜才吃了亏，今天还敢日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若是今夜能等到，都是万幸！”
齐岳一句话也没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边的石桌上随意放着那一沓卷宗和那柄夸张的鹊画追日弓——此时的羿师捕头正悠闲地拿着一块不知从何处来的软布，一支一支细细地擦拭那沙鱼囊中的箭矢。
琉璃看着各顾各的两人，长叹一口，只得认命，在曲江池边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
她现在并不担心那鱼妖能窥到这四人的行踪而不现身——在进入芙蓉园前，齐岳就叮嘱他们在掌心用一道隐息符，屏住灵息，使那怪物无法察觉：不然，恐怕那家伙就是饿死在湖中，也不敢铤而走险了。
总感觉……是不是少了甚么呢……
等等！四人！——这里可只有三人呐！
那个一开始吵着要跟来的家伙呢？
琉璃似乎终于想到了甚么，急急地结束了自己游手好闲的状态，找人去了。
……
当琉璃拨开一丛交错杂生的灌木，看见一领素黄色衣衫的衣摆时，立马急吼吼地叫嚣了起来：“你这家伙！——不好好跟着，在这里干甚么？！”
“噫！”本鬼鬼祟祟做着甚么的女子被吓了一跳，肩上的鸟儿被她惊得飞了起来，朝琉璃示威样的唧唧叫着。
“这鸟儿是那里来的？”琉璃盯着那上下飞着的气鼓鼓的青羽鸟儿，好奇地问道，但很快又注意到那家伙手上的物事——“你端着甚么啊？”
“好啦～别怕……”凤凰把小青鸟接回肩头，用手轻轻安抚，才慢慢地停止了它的躁动，回过身去：“我那有端着甚么啊？不信你看——”
说着，她张开空无一物的双手，露出万分无辜的眼神。
不对！方才她手上绝对端着个甚么！
琉璃上下打量着凤凰，眼神中透露出十二分的不信任：可疑！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甚？”琉璃用古怪的语气问道，“那曲江池里可是有妖怪的哦！——吃人的呢！你能应付么？——可别妖没抓成，反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着，琉璃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姿势。
凤凰肩头的小青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凡人，“唧唧”地叫了两声。
“哎呀！一不小心没注意嘛！”凤凰脸上浮起一个抱歉的笑容，挠挠脑袋，“那我们现在去找他们？”
话音未落，她就像想甩开甚么似的，大步流星地朝琉璃方才来的方向走去。
“唉！等等！那只小鸟到底是那里来的啊！”
“啾啾！”
……
“嚓！”
一条细长的墨色皮鞭在那浑浊的瘴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宛如一条鬼魅般的灵巧黑蛇，在半空极快地游动着，鞭身上在射入林中的微弱光线下闪烁着变幻莫测的纹样，但很快又隐在雾气之间。
“啪！”
一声脆响落下，那浓稠的瘴气却了无之前的嚣张，仿佛狂风过境卷残云一般，散得干干净净——中央女子手中的长鞭已绾作三环，一双淡漠的紫眸冷冷地看向那些残余的瘴气，仅仅只是立在原地，就显出那不容丝毫冒犯的傲然。
忽然，她像是捕捉到了甚么，在一刹之间甩开鞭子——那长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咆哮，袭上半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鞭上仿佛可以看见万钧雷霆紫电，势不可当。——
只是，那鞭子所向的方向，
空无一物。
……
月色清冷，夜色阴诘。
琉璃一手攥着刀，一手执着一张符纸，冷汗满面，气喘吁吁。
顺着她的警惕的目光看去，那片树林的浓郁阴影中爬出一只赤色的怪物，生着一个丑陋的鲤鱼的头，拖着折扇大的鱼尾，遍身被鳞，身体两侧却长着人的手足，吐着鲜红的长舌，曳着水痕朝她所在的位置逼来。
不知为何，这位敏捷地除妖师站在原地，既没有主动出击，也没有作闪躲势。
“嘶！”那怪物吐着长舌，昂首而立，仿佛磨刀霍霍的屠夫。
正准备收割那无知而稚嫩的生命。
可恶……琉璃手中的短刃又紧了几分，盯着那只凶恶的怪物，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簌！”
那长舌势如不及掩耳之迅雷，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望琉璃狠狠刺来，几要令人窒息——琉璃望右边一避，闪过了那长舌，但却打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琉璃避开的一瞬，浑身不由得战栗，冷汗又多了一层。
早知如此……琉璃的视线落在了那怪物身后的树林——
如果不是自己一意孤行，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她想她不会在偶然听到那异响之后孤身前来。
更不会陷入如此地步。
在她蹑下脚步动身的一刻，在她发现妖怪的一瞬，在她抽出短刀的一息，她都没有半刻犹豫，直到她手中的短刃刺中那鱼的背鳞，却只有一片铁石撞击声和虎口的酥麻感时，她才幡然想起：
“横公鱼，遍身被甲，刀枪不入……”
那个披着红衣的女子在幽幽灯火下不紧不慢的话语，回荡在她几近空白的脑中。
电光火石之间，她条件反射地望后跳去，但在她尚未看清那鱼头的丑陋时，右边小腿肚上便颓然生出了尖刀剜进的剧痛，随后是热量一点点流失。
也许她根本不应该从他们身边离开。
可是，即使寄托了自己全部的希望，那黑沉沉的林子也吝啬于无论多小幅度的骚动，只有那压垮人心的寂静。
不知为何，横公鱼赤红的瞳仁中映出的那张凡人的面容竟消去了原先的紧张，甚至划过一抹莫名的笑意：
真是讽刺啊……琉璃心里隐了多年的苦涩在此时席卷心头，让她忘记了所处的险境，甚至一点点松开了手中的短刃：最后的结局，是饱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妖精的口舌之欲么……
作为一个除妖师？
她看见那妖怪又调整好了姿势，甚至看清了它正一点点裂开鱼吻，猩红的长舌寸寸弹出。
罢了……
她缓缓地合上了双眼，等待那长舌将自己贯穿。
此时的世界黑得可怕，静得可怕。
也不知是谁早些时候，还以这等事嘲笑旁人呢……
“可是……你真的甘心么？”
在一段似乎太过冗长的沉默后，琉璃的耳畔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那是她的声音，不来自天地的任何一方，而是回荡在她的胸襟内，脑海中，被一点点地放大，直到大到让她恢复理智。
是啊，我怎么可能甘心……死在这里……
当她睁开双眼，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前多了一个纤长的人影，挡在她和那条丑陋的鱼妖中间。
从身形上看，那是个高挑的女子，一袭黑色衣袍，几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琉璃话没说完，疲惫与晕眩便如潮水般涌来，最后的记忆，是那陌生女子转过头来，月色下映出的一双细长的眸子——随后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
忆鸿死死盯着那只她追了两个月的横公鱼，手中的刀刃仿佛又多了几分寒意。
这次，总不会再让你溜了罢……
想着，她双腿一使劲，窜上半空，手中的利刃肃杀着月色。
不打算躲吗？忆鸿在空中滞了一瞬——她看见那横公鱼正缓慢地——毕竟这个动作对它来说有些艰难——将头抬起，一双突兀的鱼眼盯向空中，长舌磨着利齿——
对自己的鳞片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乒！”
瞬间，忆鸿的瞳仁因惊骇缩小，大脑一片空白：
为甚么，还是刺不透？
“嚓！！”
犹豫的一瞬间，那鱼妖已经转过头来，血色长舌从口中弹出。
凭着敏锐的直觉，忆鸿将手带着刀极速掣到眼底——只不过那舌头最终并没有打在刀上，而是从她的掌背划过，?出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来鲜血的味道。
忆鸿看着毫发无伤的横公鱼，又看向那不断望外淌着血，一使劲就痛到颤抖的手，难以置信：就连用那个东西……都不行了么？
现在这样，似乎也没有战斗的必要了……那个女孩儿……
望后一瞥，琉璃仍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而且……这胆大畜生……
可能是因为空气中的血腥味颓然而增，那横公鱼将矛头指向了忆鸿，对那温热的血液愈发垂涎。
好像把我也当作……猎物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