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事以后,董小难按照医嘱每天按时吃药、换药。每天照常去书亭卖书、回家照顾父亲。半个月过去了,他的腿不但没有见好,反而感染越来越重,他却不敢到医院去检查。他怕,他怕真的像大夫说的让他住院,甚至让他再次截肢……这天晚上,董小难躺在床上感到浑身发冷无力,他想:一定是腿上感染引起的发烧吧?他硬支撑着起来想到写字台的抽屉里去拿药,不小心却掉下了床。幸亏他的床很低,但腿被这样震动,那钻心的疼痛使他脸上的肌肉痉挛般地抽搐着,他咬着牙爬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找到退烧药,又爬到水壶边倒半杯水,把药吃了。然后又爬上了床。十分左右的整个过程,每个动作都要付出透支的体力和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等他爬到床上已是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他咬着牙告诉自己:董小难,你千万不要病倒哇!哥哥不在家,你是病不起的!有爸爸在,你必须忍受、必须坚强。为了爸爸,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就这样,董小难在自我安慰、自我鼓励中慢慢睡着了。
清晨,凡凡吃了早饭对妈妈说:“妈妈,我去爷爷家做功课去了。”
“去吧。中午想着回家吃饭。对了,中午你想吃什么?”倩茹边收拾碗筷边问。
“妈,中午吃鱼吧。妈,今天你多买几条鱼吧,我想和爷爷、老叔一起吃。我老叔很少做鱼吃,他的腿不方便做鱼的。”
“不是我不给他们做,每次问你老叔,你老叔都说不用。”
“那是我老叔不想麻烦你,这你都听不出来?这些日子我看我老叔越来越瘦了,而且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妈,你没事也是多过去照顾照顾爷爷和老叔。”
“我不是不照顾他们,是你老叔不用的。”
“那是我老叔有志气,他自己能做到的就不愿麻烦别人。妈,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老叔的为人吗?”
“好了,好了,我中午多做两条鱼端过去就行了。不过不许你在他们那里吃饭。”
“妈,您这是怎么了?难道爷爷家的碗里有毒吗?”
“你……凡凡,你怎么这么跟妈妈说话?”
“妈,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跟妈妈说话。但是妈妈,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讨厌东风叔叔,讨厌他经常没早没晚地找各种借口到咱们家来。爸爸不在家,他老往咱们家跑干什么?我都看出他不是个好人,难道妈妈没看出来吗?”
“凡凡,你……”倩茹瞪大眼睛看着女儿,不相信一贯听话的女儿会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这样的话。
凡凡流泪了,她在为妈妈的行为伤心流泪,为克制不住自己用这种不尊重的口气而流泪:“妈妈,我爱你,爱爸爸,也爱爷爷和老叔,更爱咱们这个家。前天晚上我听到东风叔叔劝你跟爸爸离婚了。妈妈,这是为什么?爸爸哪儿不好?我为有一个好爸爸而自豪,为虽然残疾却自尊、自爱、自强的老叔和爷爷而自豪。妈妈,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
“凡凡……”倩茹脸色一红一白,羞愧难当。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无力地喊着女儿的名字。
“妈妈,我爸爸还有四个月就要回来了,以后不要再让东风叔叔到咱们家来好吗?妈妈,就算我求你了,妈妈……”凡凡乞求的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
“好……好,妈妈答应你,你……你快去爷爷家做功课吧。”
凡凡脸上这才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妈,我去爷爷家了。”
“去吧。”倩茹有气无力地低头说。然后抬头看着女儿关上的房门发呆。
凡凡开门来到爷爷家,她一进爷爷的房间就闻出一股臭味儿。她来到爷爷床边问:“爷爷,是不是老叔还没把您的便盆倒掉?”
“是的,你老叔不会病了吧?他从来都没这么晚不起床的。”董师傅忧心忡忡地说。
“就是,今天是星期天,买书的人多,老叔应该比平时起得更早的,爷爷,我先把便盆倒了,然后再去看老叔。”凡凡懂事地说。
“不用,凡凡,你一个小孩子,太脏、太臭了。”董师傅着急地拉着凡凡不让她动。
“爷爷,我是您的孙女,我怎么能嫌您臭呢?”凡凡摸摸爷爷的脸撒娇地说。
董师傅只好放开手,心疼地看着孙女去倒便盆。
凡凡学着爸爸和老叔的样子把便盆里的粪便倒在厕所里,用水把厕所冲干净。然后往便盆里接点水,用刷子刷两下把水倒掉,再往便盆里倒些洗涤液和少许水,然后再用刷子刷,刷了一会儿把水倒掉,然后再用清水刷二次。凡凡非常认真地刷着,丝毫没有嫌脏,就像做功课一般认真地做着,只是这门功课投入了更多的是感情而不是思维。
做完这一切,把便盆又放回爷爷的床下。
“快,快去洗洗手。”董师傅叮嘱说。
凡凡答应着把手洗干净,然后跑着说:“爷爷,我去看老叔。”
“去吧。”
凡凡跑到老叔门口,轻手轻脚地推开老叔的房门,想跟老叔开个玩笑。可当她一进来,却发现老叔的脸色苍白,头上的汗把枕巾都湮湿了,凡凡有些害怕地喊了起来:“老叔,老叔,你怎么了?”
董小难被凡凡唤醒,赶忙说:“老叔没事,你小点声,别让爷爷听到。”
“老叔,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你怎么出这么多的汗?脸色怎么那么苍白?”凡凡急得泪都快流下来了。
董小难朝凡凡笑笑,说:“傻孩子,老叔没事儿。可能是昨天晚上看书看的太晚了。凡凡,老叔给你钱,今天你去给爷爷买饭行吗?”
“行,老叔,我口袋里有钱。”凡凡说着就往外走。
“想着拿着保温瓶。”
“我知道。”凡凡从老叔屋里出来,来到爷爷房间:“爷爷,我老叔没病,他昨天晚上看书看的太晚了,所以他才起晚了。”
“啊,没病就好。”董师傅松了一口气说。
“爷爷,我去买饭。”
“别去了,爷爷不饿,烫了你可麻烦了。”
“爷爷,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去了,爷爷。”
董师傅疼爱地说了句:“这孩子。”
凡凡刚走出爷爷家,正看见东风叔叔开他们家的房门,凡凡厌恶地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钥匙?”
“啊,啊,是凡凡呢?我……我,你看我都糊涂了,我拿我家的钥匙开你们家门……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呢。凡凡,你妈妈在家吗?”
“不在。”
这时,倩茹故意边开门边问:“谁呀?”一看凡凡正用厌恶、鄙视的目光盯着东风。
倩茹尴尬地说:“是……是东风啊?”
“倩茹,你……你托我办的事办得差不多了。”东风掩饰地说。
倩茹对东风板着脸说:“那你进来说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然后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凡凡:“凡凡,你去干什么?”
“给爷爷去买饭。”凡凡看也没看妈妈回答完便走了。
东风一进屋,倩茹没好气地埋怨道:“你这人也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非等凡凡出去你来。”
“我哪知道凡凡这个时候出去?你不是说这个时间凡凡去他爷爷家就不会出来了吗?你还怨我?”东风也没好气地说。
“以后你不要来了。凡凡什么都知道了,她对你非常反感,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当妈妈的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尊严了。”
“她……她知道什么的?”
“前天晚上你劝我和她爸爸离婚的那些话全都被她听到了,她告诉我以后不让你再来我家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今天凡凡怎么这么反常。”
两个人都沉默了。
东风突然想起来说:“要不这样,明天咱们俩去上海玩几天,在唐山这块土上谁都认识哪儿都去不了,咱们去上海玩一个星期,散散心,怎么样?”
“这……”
“别这那的了。援朝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你就是跟他离婚,他也不会痛痛快快的跟你离的。到时候咱们俩不用说在一起,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
“那……那凡凡怎么办?我走了没人给她做饭怎么能行呢?”
“嗨!多给她留点钱让她上饭店买去不就行了吗?再说她也可以跟她爷爷、老叔一起去吃啊。”
“晚上跟他爷爷、老叔吃倒是可以,早晨和中午他们吃饭的时间晚,凡凡上学会赶不上的。”
“那就多留点钱呗。活人还让尿憋死?”
“那……那怎么跟凡凡说呀?”
“就说你出差为单位办事儿去呗。再说过去你不是也老出差吗?”
“可那是几年前我还是在销售科时候的事了,现在我在财务科有出差的事也轮不上我呀!”
“嗨,她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就说到上海要账去呗。”
“好吧。”倩茹有些不情愿地点头轻声说。
东风见倩茹答应了,高兴地一下把倩茹抱到了床上……
董小难在爸爸、凡凡面前强打精神,借口说起来晚了会有人在书亭等他,没吃饭便摇着椅走了。董小难没去书亭,而是去了二院,他怕这样拖下去真会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即使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为了身边的亲人也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当董小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从医院到书亭不过几百米的路,对于此时的他就像绕地球一周那么艰难,像过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不知道去哪里,该向谁诉说。他的意识已经全不存在,只有大夫那两句话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回响着:“赶快住院,做再次截肢手术,不然你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他打开书亭的门,把轮椅摇进去,然后又把门关上。他没有开书亭的橱窗,只是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书亭里呆愣地坐着,然后用手触摸着身边那一摞摞的书,泪水缓缓地流下来,任泪水流淌着,最后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他怕哭声被书亭外面的行人听到,从衣兜里掏出手绢,用手绢捂住嘴,尽情地用泪水宣泄出多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他不停地埋怨着自己:“董小难,你住院爸爸怎么办?哥哥远在天涯,爸爸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爸爸会受不了的!不能让爸爸知道啊。爸爸最近吃饭越来越少了,他就是不肯去医院检查,但愿爸爸身体没有什么病。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哥哥回来再病呢?董小难,难道你不知道你病不起吗?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哭够了,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他把眼泪擦干,把书亭的门开了一条缝,借着点亮在书亭橱窗的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脸,并像演员临出场面对观众那样对着“镜子”笑了笑。认为自己还算满意了,才摇着轮椅走出书亭,他要笑着面临生活的更大考验……
他来到家门口,没有先回自己的家,而是先敲开了嫂子的房门。
“小难?你……你有事吗?”倩茹有些惊奇地问。
“嫂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董小难礼貌地说。
“行,有事进来吧。”倩茹把门打开,侧身让董小难进去,然后关上门问:“有什么事?”
“嫂子,我刚才从医院回来。我……我需要再次做截肢手术。”
“什……什么?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倩茹有些不相信地惊叫起来。
“在半个多月前我被两个流氓殴打,腿被打坏了,现在已经深度感染,如果不尽快截肢的话,大夫说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在我住院期间嫂子多费心照顾照顾爸爸,而且不要告诉爸爸我截肢的事儿。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就跟爸爸说我和一个朋友去南方进书,需要很长时间回来。嫂子,你看行吗?”
“这……这,可是……可是我……”
“嫂子,你有难处吗?”
“是……是这样,昨天我们单位领导通知我去上海要账。”
“是吗?要去多长时间?”
“说怎么……怎么也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一个星期?嫂子,能不能跟你们单位领导说说换别人去?大夫说我的腿实在是不能等了。”董小难痛苦地哀求说。
“行,待会我给我们单位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董小难这才发现床头柜上的电话。
倩茹尴尬地解释道:“是……是前几天我们单位给安的。”
“好吧,嫂子,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回话儿。”
“过一会儿,你先回你的房间,过一会儿我去告诉你。”
“好吧,到我房间轻点声说,别让爸听见。”
“我知道了。”
董小难一走,倩茹把门关好,迫不及待地给东风打电话:“喂?东风,是我,上海我去不了了。”
“怎么回事?”
“小难刚才告诉我他的腿需要再次截肢,我得照顾他爸爸。”
“截肢?他不是已经截肢了吗?怎么还截呀?”
“他的腿又感染了,再不做就有生命危险了。”
“真他妈会找时候。”东风气急败坏地骂道,“那怎么办?我连火车票都买好了,包间儿软卧。”
“那就再退了呗。”
“退?你说得轻巧?”电话里一阵沉默,东风突然又说:“要不这样吧,多给凡凡留些钱,每天让凡凡给他爷爷买饭就行了。”
“这怎么能……”
“别这个那个的了,就这么定了。”东风怕倩茹反悔赶快关掉手机。
倩茹手里握着话筒,怔愣了很长时间。
董小难在房间焦急地等待着嫂子的回音。他想不出如果嫂子请不下假来该怎么办。
这时,听到门外说话声:
“妈,你来了?饭熟了吗?”
“快了,爸。”
“哎,不着急,还都不饿。”
“爸,饭这就熟了,熟了给您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