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买床吧。
贾子非夫妇揣了钱出得门来,便听得楼上的人吱吱吜吜地下楼梯。李晴照喜欢京剧,嗓子里哼着“玉堂春”呢。碰上了,就打个招呼吧。冯为玉圆盘笑脸看着李晴照说,哟李副院长,我以为下来一把京胡呢。京胡自然是瘦的,把她比作京胡,冯为玉还是留了面子的,没把她比成一把笛子就够好的了。李晴照清汤寡水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是她的嘴还是张开了,她说,哟冯小卖铺长,我以为碰见一面腰鼓呢。冯为玉早就不卖饭票了,学院在大门口开了小卖铺,她负责小卖铺的工作。所以李晴照管她叫小卖铺长。腰鼓这一意象生动极了,圆的,鼓的,肚子里还是空的。一个是京胡一个是腰鼓,这一回合算是不分胜负,可一路上冯为玉还是板着脸,自觉吃了亏。
他们坐了公交车来到家具批发市场,这里的家具便宜。因为是星期天,人多得像是不要钱似的。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旋转门,扑入眼睛的是一大片穿衣镜。镜子里,冯为玉看到一个女人胸脯嘟噜着正东张西望呢。再走近些,这女人好面熟,哦,原来是自己映在镜子里。冯为玉吸了吸肚子,又释了一口气,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她又在镜子前多看了两眼自己,松弛的面皮整体下移,眼袋,色斑,赘肉,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唉。她对着身后的男人说,孩子高考又让我老了许多。贾子非正不高兴呢,买床就看床看镜子干什么。他边离开穿衣镜边说,谁都会老的,你以前也就这样。冯为玉看着男人的后背,紧赶几步追上来,说,我当初就这样吗当初就这样吗,狗眼看人低。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头顶子就像脚后跟似的。
到了床的区域,气氛柔和起来,空中飘出了萨克斯曲《回家》。他们先普遍地踅摸了一遭,最终两个人转回专门卖实木床的那个地方,牌子好像叫什么森林雨。冯为玉目测着一只床的宽度,应该是两米乘两米。床头是胡桃木的,流线型。床架子很敦实,用手晃一下纹丝不动。卖床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在接电话,刚开始压着声音,后来爆发出来,应该是骂自己的男人,女人在骂自己的男人的时候才会是那种天经地义的口气。她几乎是咬住半拉手机恶狠狠地说,你别看老娘老了,照样能把那个骚货扯烂。
冯为玉想知道床板子下的空间有多大,能不能多放东西,家里总是有放不下的东西。边上有一个机关,是个按钮,她伸手一动,床板子自动徐徐升起来,升到一定的高度,两边的折叠支架把床板子撑住了。床板子下分成了大小不一的隔段,可以放被子,可以放杂物。冯为玉很满意了,她对戳在她身后的男人说,能放好多东西呢,简直就是个储藏室。男人囔着鼻子说,你要买床呢还是要买柜子呢,最主要是看宽敞不宽敞结实不结实。
他们过去对床的要求就是结实,现在再加上宽敞。二十年了,围绕着床,他们经常在实在没事可干没话可说的时候,说说床。他们的床是结婚的时候冯为玉的父母找木匠做的,老式的,两米乘一米五。有了床,房子就是家了,没有床的房子那是办公室或者走廊。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在床上睡上十来个小时,并且床的一半几乎总是空着的,用不着。那时候,他们无话可说,也不抬扛。榆木疙瘩似的贾子非对新人冯为玉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是关于床的。他羞赧地说,这床,真是好,结实,一个人睡么有点窄,两个人睡么,有点宽。这话,被心地笃实的冯为玉说出去了,大家笑得就死去活来。
但是,就是铜墙铁壁,铁打的江山,也架不住岁月的侵蚀。这床终于有一天晃动了。冯为玉就有一些紧张,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楼下的床响起来的时候,她坚信,全单元的人都听见了。他们楼下是一对年轻夫妇,正是使蛮劲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说孩子说电费时,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冯为玉就看一眼身边的男人。身边的男人瞪她一眼。冯为玉就嘿嘿笑着说,楼下的,床不结实。贾子非也不理她,盯着天花板看。冯为玉就说,肯定是楼下,楼上是一个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床不结实也不会响的。贾子非就伸手关了灯,背过身子去,无话。可是冯为玉还不甘心,再补上一句说,她的床是不响,可那拖鞋底子真够呛,成天到晚呲啦呲啦的,你看你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少,呲啦光了。
冯为玉听到卖床的那个女人偃旗息鼓了。可能也是嘴上没占着便宜,眼圈红着。贾子非不识时务地问,这个床多少钱?女人说了个数字,他们没听清楚。冯为玉有点讨好地问,结实不结实,女人说了什么,还是没听清楚。冯为玉想,结实不结实一坐就知道了。她调了屁股床上一坐——那个女人烫熟了似地叫起来:你往哪儿坐啊,你家啊?
你喊叫什么,不坐咋能知道结实不结实啊?
不买坐什么,三万多你能坐得起吗?
三万多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三百张纸吗?我还偏要买这张床。
我还不想卖给你呢,长得一篓油似的,哪天压塌了又来找麻烦。
我一篓油因为我有,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丧门星的脸,刀子都刮不下二钱肉来,天生一个苦瓜贱命——
两个女人捋胳膊抹袖子了。
贾子非上来拉冯为玉的胳膊,往外面拖。出了门了冯为玉还是转过脸扔给那个女人一句话:看你那两条细腿长得像一把剪子似的,哪个男人敢跟你那得不怕骟——
贾子非一把把冯为玉推了个趔趄,喊道:闭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跟着你出来真是丢人现眼。
里边的女人号啕了。
贾子非甩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