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山高耸入云。不像是从地上凸起,更想是从天边坠下。忘忧山像一柄断剑,插在天地之间,令过往者望而生畏。
走进忘忧山,在稀疏的林木之间走过,才会发现这座石山的魅力所在:奇石突兀、山道险绝。
将近晌午,晨雾散尽,忘忧山的全貌才毕现于阳光之下。山石反射的光斑如同剑刃的锋芒,夺目耀眼。
山路上走来两个人,后面一个人灰衣灰裤,一身短打,貌不惊人。前面一人白衣翩翩,玉冠绾发,丰神俊逸。两人之间以一条银质锁链相连,走动间或远或近总超不过七步之距。
白衣人走到一棵大树边停了下来,他动作潇洒地倚在树上,悠悠一声长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这里风景不错,就当作我的埋骨之地吧。要杀要剐随便你,总之,我不往前走了。”
灰衣人一抖银锁,白衣人“噌”地跳了两步,离开了大树,嘴里嚎叫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的手是用来写字的,别再甩你的破鞭子了。”
银链的一端是一副加厚的银镯,灰衣人一甩动银链,银镯内侧会有银针刺出,银镯戴在手腕上,银针就会刺进手腕。这条银锁叫做“龙衔蜂针”,是白银山庄专门用于押送囚犯的。
“铜钱草,你要是再啰嗦,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灰衣人冷冷地说道。
“艾兄,你们沙鸟帮不是只负责运送我去白银山庄吗?怎么能对我动用私刑呢?这不合规矩吧?”白衣人仰起头,汗意微现,清俊的侧脸上泛起柔光,整个人更添了几分温润。
灰衣人恨的牙痒痒,又扯动银链,在白衣人一个劲儿喊疼的声音中,忿然说道,“一会儿喊渴,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又要方便,方便完了又说后背痒,后背痒完了又说小腿疼,你怎么这般麻烦?此去白银山庄,定要请夏庄主剥你一层皮下来。”
白衣人对灰衣人的恐吓不以为然,“艾兄,我写的是夏莲河欺男霸女,又没写你仗势夺田。你为何这般恨我?”
“谁仗势夺田了?你不要血口喷人!”艾三一抖银链,将白衣人拉到身边,朝他膝窝踢了一脚。
白衣人单膝跪地,玉袍染尘,脸上却还是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艾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铜某一向据实记录江湖轶闻,从未有过私心臆测。艾兄,你敢说你家东边十里外的六亩地不是你从附近佃户手中强占来的?”
“他们是自愿将田地交给我的!”艾三恼羞成怒,他确实指使家丁恐吓了佃户,可是这事只有他和手下人知道。这个该死的铜钱草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衣人腿一软,盘膝坐在了地上,“艾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为了生儿子占那六亩田地的事,我也可以不写,只要你在此地放了我……哎呀呀呀。”
艾三恨不得打断铜钱草的腿,将他拖去白银山庄。川江龙艾三在蜀县一带赫赫有名,因他水下功夫了得,可夜潜三十里,所以人送绰号川江龙。艾三曾以一己之力护送九艘货船沿江而下,闯过江匪的重重封锁,因此扬名蜀县五镇。若是被人知道他因为玄学术数占地求子,他的声名定然受损。
“艾兄,艾兄,不是老弟说你啊,那夏莲河是什么人?性好渔猎,自诩风流,声名狼藉,若不是他的一手飞镖打地出神入化,恐怕早就被人陈尸川江了。你何必为了他难为我这么一个青年才俊呢?”铜钱草大言不惭的吹嘘着自己,广袖舒张处,两只细瘦伶仃的胳膊支棱出来,颇有赌徒甩掷骰盅的兴高采烈。
“废话少说,继续赶路。”艾三作势踢了一脚沙子扬在铜钱草身上。
铜钱草沮丧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嘀咕了一句“死脑筋”,见灰衣人又要扯动银链,连忙抱拳,说了句“请”,便掉头就走。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艾三突然停了脚步,“别动。”他牵住铜钱草,侧耳倾听,发现山道两边有杂乱繁多的气息出现。有轻有重、有急有缓、有长有短,这种情况说明来人并非劫路山贼,而是水平参差不齐的江湖人。
“在下川江龙艾三,不知是哪位朋友过路,还请现身一见。”艾三抱拳,向着四周朗声问道。
“艾三?铜钱草在哪里?到底是铜钱草要找保镖,还是艾三要找保镖?”一个硬朗的声音传来。
听到来人的回话,铜钱草如释重负,他抬袖擦擦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下铜钱草,不知是哪几位朋友前来应征呢?”
随着树丛晃动的声响传来,数道身影蹿出,落在铜钱草和艾三面前。
“黑虎拳七代传人罗铮”、“独行客马成”、“张京”、“陈十七”、“旋风剑何夕”、“雷家庄雷定山”、“锦绣帮红线章”、“吴秀秀”来人依次报上姓名,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次序一般。
艾三有些茫然,这些人是怎么跟上来的?为了避免铜钱草耍花招,他特意选了一条绕远、难走的山路去白银山庄。为什么还是会被人碰到?究竟是事前走漏了风声,还是这些人追踪至此?
“各位能来到这里,说明大家的追踪技术都是一流的。在下十分满意。接下来进行的就是应征的第二项考验:武功水平。负责考核的就是这位,”铜钱草指了指艾三,“川江龙艾三,艾大侠。各位,请吧。”
艾三愣在原地,不明白铜钱草在说些什么。直到一个青衣男子飞身扑向他,双掌接连拍出十二手攻击,艾三才反应过来,他一边对敌,一边破口大骂:“铜钱草,你这个混账东西!谁负责你的考核!你拿老子当猴耍吗?”
在艾三和人动手打起来的时候,铜钱草就拎着“龙衔蜂针”走到一边去拆锁了。他埋头捅咕着锁匙,任凭艾三在旁边狂骂不止。
很快,第一个人以一招“天鹰压顶”制住了艾三,反剪着他的双臂,将他撞到树上。
艾三跌在地上,只觉得五脏都翻了过来,他看相铜钱草,发现那人还在摆弄银链子,更觉恼怒。“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各位轮番出战,围攻艾某一人,不觉得有违道义吗?”
青衣男子正色道,“我等为征选之事而来,与你对战也是点到即止,有何不义之举?”
“你们弄什么征选与我何干,我只是要押送铜钱草去白银山庄。”艾三挡开一人的攻击,向后退了一步。
“上月二十七,铜钱草布告四方,他要出白银千两雇佣护卫确保他的安全。我等应征而来,却遇到你抓他去白银山庄,你说这征选与你有没有关系?”青衣男子文质彬彬,特意将其中关节讲给艾三听。
艾三听完,心中如烙铁趟过,焦黑了大半,他纵跃起身,想要直击铜钱草,却被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人拦住,艾三发了狠,只用了七八招便将中年人踹到一边,可是转过身,一名手持长鞭的女子便迎了上来,以长鞭卷住了他的右臂,艾三侧身,从背后拔出铁鱼刺,戳向长鞭。女子收鞭的同时,闪到艾三身后,对着他狠狠踢出一脚。艾三虚划一刺,挡开女子的攻势,迅速后退,可是刚避过女子的一掌,便被长鞭抽在脸上,血花飞溅,艾三怒意更甚。他想要向女子反击,却被另一个紫衣少年拦住了去势,两人对攻了十几下,少年被艾三一掌劈晕在地。
“混账铜钱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老子要是不打死你,老子不姓艾!”艾三怒不可遏,手脚直发抖,可是在他面前,一个黑衣男子又飞身上来,与他打在一处。
铜钱草专注地挑拨着锁链,完全无意理会艾三的谩骂。这时,一个碧衣女子走到铜钱草身边,蹲了下来,柔声问道,“还没打开吗?需要我帮忙吗?”
铜钱草看向女子,将胳膊伸了过去。他想了想女子的名字,问道,“不知吴姑娘师从何门何派?”
吴秀秀认真观察着锁链,随意应了一句,“无门无派,师傅只说我们的功夫,能制敌便不应杀敌,能退敌便无需制敌。”
“令师高见,铜某佩服。若是如此,想必姑娘未曾杀过人吧?与铜某一起,不会杀人可能就会被人杀的。”铜钱草挺欣赏这位吴秀秀,懂得知难而退,当她发现无法以机巧之术解开锁匙时,便抽出了腰间长剑,准备以利克利。
“我曾立下誓言,每日杀人不能超过五个。”吴秀秀以剑尖对准锁眼,似乎在找角度。
“……自律之习甚好,铜某佩服。”铜钱草仔细打量着吴秀秀,见她柔言细语地说着这冰冷之词,并无作伪之状。
“……可惜每每违誓,情实汗颜。”吴秀秀眼神一变,一道寒光闪过铜钱草的眸子。“嚓啷”一声,银镯断开,“龙衔蜂针”掉在地上。
铜钱草抖着手腕,看着一圈血点,眼中含泪,“艾兄啊艾兄,我好好的一双手就被你毁了呀!”
艾三正与人酣斗,耳听得铜钱草的指控,险些气晕过去,“铜钱草,你别含血喷人!那银链子只锁了你的手腕,与你的手有何干系?”
铜钱草颤声道,“艾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提笔需悬腕,腕力即笔力。你伤了我的手腕,就是伤了我的手啊。我这双可怜的手啊。”铜钱草捧着手,坐在地上哭起来。
艾三眼前一黑,险些被人打中心口,他罢战收手,退到一边,“铜钱草,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如此算计我,今日你胜在人多,改日,我必取你狗命!”说完,艾三掉头就走,留给众人一个荒诞萧索的背影。
铜钱草见艾三走远了,从地上站起来,他拍拍身上的土,向四周众人拱手作揖,“辛苦各位大侠了。这次征选,最终的获胜者就是这位吴女侠。感谢各位的参与,铜钱草在此谢过了。”
青衣男子面露不解,“铜钱草,她都没和艾三动手,为何选中的就是她?你到底是选护卫还是选老婆?”
其他人闻言,或笑或怒,或嗔或疑,都想听听铜钱草的解释。
“在下请的是护卫。护卫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在下的安全,帮助在下脱离险境。在下被这银链锁住,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众位首先要做的事当然是帮在下打开锁链啊。只有吴女侠做到了这一点,那在下选择吴女侠做护卫有何问题吗?”铜钱草说的理直气壮,周围人听的哭笑不得。
“铜钱草,你这选人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吧?”黑衣男子对铜钱草的解释很不满意,虽说铜钱草是雇主,可是雇主也应该讲原则。
“罗兄此言差矣。在下出钱保命,这钱出给谁,当然是在下说了算。你说对吧?”铜钱草听过黑虎拳的威名,但是看刚才罗铮与艾三交手的过程,这黑虎拳传到第七代可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这个故事很值得写一写,而且还是一个虎父生犬子的伤感故事。
“铜钱草啊铜钱草,你这人真不可靠。”长鞭女子红线章甩动鞭子,在地上荡起一片浮灰,在尘埃飞舞中阔步而去。
见一名女子都能如此洒脱,其他人也懒得和铜钱草计较,纷纷离开。
吴秀秀看看铜钱草,又看看地上趴着的紫衣少年,略感尴尬,她也觉得自己的成功有些莫名其妙,可是铜钱草既然选择了她,她就无需再质疑这个选择的初衷了。左右她是为银子而来,谁会在意银子是从哪里来呢?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吴秀秀觉得对铜钱草直呼其名似乎不太礼貌,好歹是自己的雇主,给他几分尊重总是应该的。
“叫我铜钱草就行,你要是觉得拗口,叫我铜钱也行。当然了,如果有外人在场,最好叫我铜先生。”铜钱草扯了扯衣服,恢复了之前光风霁月的模样。“走吧,我饿了,得好好吃一顿去。”
“那他怎么办?”吴秀秀指指地上的少年。
“雷家庄的雷定山?嗯……”铜钱草眼珠一转,“带他一起吧。孩子还小,应该多历练。正好给你找个帮手?”
“我不喜欢和别人分银子。可以不用帮手吗?”吴秀秀说话温驯和婉,丝毫没有江湖女子的模样。
“一千两银子都是你的。咱们把他从艾三的手里救出来,他得好好报答咱们。年轻人,要懂得知恩图报。”铜钱草将雷定山被到身上,向山下走去。
吴秀秀望着铜钱草的背影,觉得这人说的话都很有道理,难怪能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堂。看来,再过段日子,她就可以涨涨护卫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