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宅大院之内,此时正处凛冬时节,银装素裹的小世界内,有红裙女子立于藤千之上,秋千并未晃动,女子的裙角正被冬风掀动,端着热茶的絮儿远远就瞧见女子的忧愁,只微微叹口气便上前打断了她的神思。
“小姐,老太爷出征在外,还请小姐放宽心,莫要担心。”絮儿知道,平日里备受老太爷宠爱的她眼下茶饭不思,定是在担心远征已一月的老太爷,真是可怜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要随军,遭这份罪。
红裙的佳人并未理会她,她固然担忧老太爷,但她是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人的,眼下最让她烦扰的,竟是一封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圣旨。
武侯府世代守护边境,如今一张圣旨从天而降,就要守护一辈子边疆的老太爷携武侯府迁去上京,此行一去,武侯府往后的宁静日子恐怕再没有了。
她的思绪不禁回到十六年前那个雪夜,她那时也只是个襁褓婴儿,却被人派了数名顶尖的死士想要围杀在勾栏院里。
是了,堂堂武侯独女,竟然在勾栏院里产下她,若不是老太爷早早收到嫦有仪的密信,从边疆赶来救她,恐怕才刚重生的她又要死在冷刀之下了。
是了,如今这个让老太爷捧在手心的宝贝外孙女,正是在现代被人重金请古武世家后人暗杀的嫦漪漪。
自从来到武侯府,许是受前世古武影响,她这一世对古武倒是有着不小的兴趣,有时想起前尘往事,嫦漪漪总是会感叹几句。
那杀她的人也算是对她了解之透彻了,知道现代的枪支弹药耐她无何,便四下找了古武传承,却没想到真就让那人得了手。
嫦漪漪是死在自己的自大上,她到底是连子弹都能躲开的人,怎么会死在一个半吊子手上?
絮儿自打从二夫人那边来了嫦漪漪院里,便知道这小小姐最是喜欢发呆,有时还会伴着傻笑,若非知道她的为人,恐怕真以为嫦漪漪这是失心疯了。
“小姐,恕絮儿多嘴……”
“知道自己多嘴就闭嘴,少说话。”嫦漪漪的话铺天盖地地向她打过来,絮儿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她怎么忘了,嫦漪漪可不是普通女子,她拿伺候大小姐的那一套来对付嫦漪漪那是远远不够的,这不,又被这位主儿呛了。
若非看在老太爷和小侯爷的面子上,恐怕这絮儿刚来第一天就要被嫦漪漪扫地出门了。
说到这小侯爷嫦玉卿,那可是边疆乃至整个大梁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不说别的,光是嫦玉卿那个相貌,就足以让无数女儿家为他神魂颠倒。且不谈嫦玉卿打小就维护她这个表妹,就嫦玉卿对老太爷的好,那也是身为儿子辈的嫦泽等人远远不及的,再加上嫦玉卿卓越的领导能力,也难怪老太爷宁愿隔代传位给孙子,都不愿意让儿子祸害了这一大家子。
虽是嫦泽与周氏名下的儿子,可嫦玉卿的来历也如她一般见不得光。嫦漪漪是武侯府独女远嫁上京孟家,在逃命的路上生的,而嫦玉卿是藩国公主用命换来的。对于他们兄妹的遭遇,是那般相似却又不同。嫦玉卿固然可怜,但到底生母是一国公主,对其衷心的更是数不胜数,嫦玉卿能活着养在武侯府那是必然,可嫦漪漪能活着,那是让老太爷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称叹的。
他记得清楚,当时赶到勾栏院时,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死在杀手刀下,就连小小的外孙也没能幸免,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这原本已经断气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虽还闭着眼,可那一声声浅浅哭泣是做不得假的。
老太爷时常会说,他们兄妹二人是老天赐给他的,可对于前世三十年都没有感受过家庭温暖的嫦漪漪来说,这武侯府又怎么不是恩赐呢。
絮儿被嫦漪漪关在门外,几番想要敲门进去,却还是离开了院子。到底嫦漪漪再不济,也是主子,这府上只要是说得上话的,没一个是她得罪得起的,思前想后,絮儿还是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怏怏地离开。
等到院子里寂静无人,房中的嫦漪漪将手中端着的茶碗放下,对于帘后的不速之客,嫦漪漪可是丝毫不打算放水。
起身一个旋转,床边的利刃出鞘,可还没有近到那黑影半分,便一个偏移刺穿了旁边的白练。
原来是那不速之客还没等嫦漪漪靠近,早已昏了过去,此时只是彻底没了力气,支撑不住而倒在地上。想来方才也是,从他闯进这院子之后,便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她这才进来瞧瞧。
男子虽一身夜行衣,却也不能掩盖其风华,纵使是嫦漪漪这般见惯了前世各种明星的人,在对上那一张俊俏面庞,心跳也不禁漏了一拍。
像是被蛊惑一般,嫦漪漪从柜子中的瓷瓶里取出一颗雪莲子,喂他吃下,这才将他拖向榻上。
他没有外伤,唯一中的是雪涧的忘忧草,这忘忧草听着名字好听,中毒者并不会死,而是一日比一日忘记的事更多,直到变成一个孩子,就像提前使人发了老年痴呆一般。
嫦漪漪只记得这药是她在雪涧闲来无事炼制的,后来在嫦漪漪匆忙回家的路上丢了,忘忧草性烈,固然雪莲子是解毒圣物,可对上忘忧草也捞不到好,若是三日之内不服解药,恐怕面前这人便再也没救了。
好在嫦漪漪发现的早,将解药留在了雪涧,伏案留下字条,随着一声玉哨声,一只如信鸽般大小的枭破窗而入,嫦漪漪不禁扶额,这臭鸟真不愧是月养的,分明有路不走,非要坏她窗户。
花花将字条藏在重重羽毛之下,对着嫦漪漪一顿讨好之后,才在嫦漪漪万分嫌弃的目光下离开了院子。前脚刚走,后脚嫦周氏便带着北靖王府的府兵来了这小院,若不是青奴回来的及时,将他们拦在门外恐怕以嫦周氏带的那些个人的性子,当真要如花花一般,破门而入了。
屋外嘈杂得很,屋里的人自然也不得安生,嫦漪漪再三查探榻上的人并无性命之忧之后,这才颇为不耐地推门而出。
“吵什么吵?堂堂武侯府的后院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进来了!”许是有些心虚,在秉持一贯以来不讲理的风格的同时,嫦漪漪的声音中也夹杂了不少不耐。
那些个带头来闹事的冷不禁抖了抖,不说今日沿着刺客身上的忘忧草香一路追踪到这武侯府,单想想面前这主儿一言不合当场断了他们北靖王府嫡子的命根子,那些士兵不免下体一凉。
谁知道这院子里的人变着法儿的把他们往这祖宗的院子里领,这武侯府一大家子是真没一个好人!
“哟,这不是二姐姐吗。”嫦漪漪眼尖地瞧见人群中那如同鹤立鸡群的嫦清莲,身为这府上的嫡女,嫦清莲这些年在北疆也有不小的名气,不光是这弱柳扶风之姿,引得连青楼妓子都争相模仿,单是娶了她便能得到百年武侯府的势力,这叫哪个公子哥儿不挤破了脑袋都想在美人面前献献殷勤。
嫦清莲冷不丁被她点了名,一年前她同宗的庶长姐嫁入邻国的时候,曾与她的敦敦教诲似在耳边。她向来敬重这个姐姐,不论嫡庶,要知道,自打嫦漪漪进了武侯府的门,老太爷无原则地溺宠她,令她吃了多少罚,哪次不是这个姐姐护她,这么多年斗下来,嫦清莲清楚自己斗不过眼前这个大魔头。
“怎么的,二姐姐带这么多人来找我,单挑?”嫦漪漪问的苛刻,嫦清莲不敢回答,可不代表没有人替她出头。
“嫦漪漪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就是个外人,如今爷爷不在,私藏重犯,看谁能救得了你!”家里的小小姐嫦雀翎自持年纪小,又是嫦家老爷最宠爱的妾的女儿,打小与嫦清莲混在一起,这时候正是她为这个姐姐出头的时候。
“青奴,掌嘴!”嫦漪漪一言不合便令人去打,这固然是家宅之事,可他们到底在北靖王府当差,就算是他们府上世子,也不敢这样随意就掌掴兄弟姐妹吧!
“你……你敢!”嫦雀翎连忙倒退几步,瘫软在姨娘覃氏的怀里。
“三小姐,翎儿可是你伯父最疼爱的孩子,你怎么能!”覃氏壮着胆子说道。平日里,嫦家老爷最疼爱的确实是这小女儿,但比起嫦清莲,那就是九牛一毛,毕竟嫦清莲才是嫦家老爷一生所系,他能不能问官封侯,可就要靠嫦清莲能不能嫁入皇室了。
谁能想到这老太爷传爵,竟然传孙不传儿呢!
嫦漪漪摸着下巴思考了一阵,想来也是这个道理,四下查探一番,远远地就看到絮儿跟着慢了半步的嫦周氏来了这边。
“我说你这丫头跑哪去了。”嫦漪漪笑眯眯地冲絮儿说道。“来,方才我让青奴打嫦雀翎,可惜覃氏似乎不想女儿独自受罪,那正好,你来,青奴怎么打的嫦雀翎,你,就怎么打覃氏。”
她对老太爷确有感情,可这一大家子的妖魔鬼怪就没有了,别说以往他们怎么对待她的,就说她的母亲生前在嫦家,一旦老太爷出征,可没少被欺负。
青奴接了命,自然没人敢违逆嫦漪漪,絮儿也在周氏的默许下对覃氏动了手,嫦漪漪颇为乐呵地看覃氏怎么憎恨周氏的笑话,那边被无视良久的几个府兵也萌出了退避之心。
“既然三小姐在管教家事,小的们也不便打扰,这就回去。”为首的府兵岔了空子对嫦漪漪说着,这武侯府的浑水他趟不起,也不敢趟,看来他们世子这亏不仅吃大发了,还白吃了。
就凭这嫦漪漪如此专横跋扈,奏折一递上京就像石沉大海一样,连个泡都没冒出来。
嫦漪漪这才想起方才嫦雀翎说什么私藏重犯,想也不想这重犯自然是指的她屋里那人,倒是可惜,现在这长得好看的人个个都不自持。
那头被想着不自持的男子总算是有点儿意识了,听着外面清脆的巴掌声和追兵连连的歉意,这场景竟是似曾相识。
“公子。”来晚一步的鹰佐从被花花撞坏的窗户里翻进来,见到来人,榻上男子心中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人又陷入了昏迷。
“青奴!”嫦漪漪自然是察觉了屋内的响动,这一声令那此起彼伏的巴掌停了下来,也让屋里鹰佐正要带人离开的动作顿住。“去给各位官爷看茶,别叫北靖王府的人说咱们待客不周!”
青奴应了一声,也明白为何嫦漪漪突然让她看茶,等到青奴见了屋内那男子时,自然明白了嫦漪漪的意思。
“不不,不敢劳烦三小姐,小的们这就回……”
“别走啊,不是来查人的吗?”嫦漪漪侧开身子让出了路,可这刁蛮的模样更是让人不敢妄动。
眼下就算是北靖王本人在此,恐怕也不会如此不知趣。
“三小姐误会了,哪有什么人,是小的们听信谗言,听信谗言。”为首的府兵连忙给嫦漪漪道歉,又挑着空子拉着人如同躲避阎王一般冲出武侯府。
“二姐姐和四妹妹也想看看我这藏没藏人?”
这一句话丢出来,嫦清莲忽地生出了退心,且不说她们只是来给嫦漪漪找不痛快的,就算这“重犯”真的在这院里,就算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不能说看见了。
“三小姐真是说笑了。”周氏油嘴滑舌的很,眼下嫦雀翎被打的七荤八素,覃氏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对她来说目的是达到了,再不敢多奢求些什么。“清莲只是担心三小姐,这才莽撞了,妾身代清莲向三小姐赔不是。”
嫦漪漪挥挥手,像赶鸭子一般将这些人赶了出去,留下一个絮儿在原地动也不是,嫦漪漪也不说话,这絮儿才来几日,她还没玩够呢。
进了屋子,那人还昏睡着,青奴此时正持剑对着另一个闯入者,正是方才要带那人走的鹰佐,要不是青奴进来的快,恐怕这人已经被带走了。
“干的不错。”嫦漪漪就知道青奴能拦得住这两人。“还有同伙,青奴你说,咱们把他俩绑了送给北靖王府,会不会北靖王一高兴,就不记我踹了他儿子命根子的事?”
鹰佐闻言,胯下一凉。这事他是听说的,北靖王府的世子霸虐得很,又喜好美色,时常强抢民女,原本两家都是北疆世族,向来交恶,可偏偏那天嫦漪漪的心情不好,出门逛逛遇到对方调戏上门,一怒之下便踹了那北靖王世子,听闻当时那世子直接晕了过去。
那可是北靖王唯一的嫡子,没了命根子,北靖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张奏折送上皇帝的书桌,可连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回来,这事北靖王又不敢和武侯府硬对硬,自然就吃了个闷亏。
鹰佐的心里不免有些怪异,女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竟然能叫堂堂世子如此吃瘪。
“三……三小姐,大少爷过来了……”絮儿壮着胆子来敲门,看着连一个仆人都这般胆小,门外的嫦玉卿实在无奈。
嫦漪漪愣了一下,刚才人都在的时候他不来,现在热闹都散了,他过来绝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嫦漪漪刚走出门外,嫦玉卿便将她原地转了两圈,仔细打量可有受伤,许是看嫦漪漪没有回来,鹰佐又赶着为主子治疗,便又想带他离开,二人就在这一方小屋里斗了起来,传出的细微声音逃不过嫦玉卿的耳朵,他正要进去查探便被嫦漪漪拦在门前。
“大哥已经好几天没有陪我用膳了!”嫦漪漪情急之下,慌忙搪塞了一个理由,也就是在嫦玉卿和老太爷的关心下,嫦漪漪才觉得这才是家庭。
嫦玉卿的额上不免留下几道黑线。
分明昨日的午膳,他眼巴巴地跑来这里蹭饭,还被她给轰了出去。
“早膳刚过,午膳不急于一时,大哥听你这屋里有动静,唯恐歹人作祟!”话音刚落,嫦玉卿便在嫦漪漪几番阻拦之下,偷了空子冲了进去,那边絮儿的小眼神连连往屋内偷瞄。
“女儿家的闺房大哥怎的一点都不避讳……”嫦漪漪欲哭无泪,她最是头疼的就是这个处处为她好,却又不像普通哥哥那样的好。这些年嫦玉卿明里暗里做的事,叫她不感动是假的,可这个好又太多了些,多的像是占有一般。
可每当嫦漪漪觉得不自在的时候,嫦玉卿又突然像消失了一般,叫她无从问罪,这一来二去的,嫦漪漪也不知道这个哥哥到底是有何企图。
“大公子。”青奴说时迟那时快,匆忙抓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佯装在打扫灰尘,剧烈打动之后的心跳还未平稳,又被嫦玉卿这么一折腾,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哪有什么动静啊,哈哈哈……”嫦漪漪笑得牵强,还好青奴动作快,要是让嫦玉卿看到了那二人,指不定要与她怎么闹呢。
他分明是听到了动静,可眼下这一切与他想象中不同,嫦玉卿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
“那稍后哥哥来陪你用午膳。”嫦玉卿摸了摸鼻梁。“祖父那边战事将停,过不了几日就会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