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学里的生活,连油盐酱醋都带着四书五经的味道,这也正遂了阿倍的愿,阿倍仲麻吕,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痴”,可进了这,老师不会顾及他是哪里来的,只管自己讲的够不够品,阿倍也知道,他和吉备因为是扶桑来的,所以多了些优惠,可优惠只管怎么进来,可没管你会不会,吉备真备在这被折磨的够呛,几度欲乘小舟归日本……
国子学的老师,大多是些文学大儒,也不乏当朝重臣,所以学生们都变了法子的与先生交好,韩退之也任过国子监祭酒。
国子学的匾额,蓝底金字,烫金文花,十分气派,阿倍在这里,比在四方馆舒心了不少,院内松竹长青,群贤毕至,倒也是一种乐趣所在。
阿倍听先生讲了几堂课,觉得晦涩不易懂,心下叹气,抬眼,却见门口一个小哥儿鬼鬼祟祟,在走廊里不知道在找谁。
他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瑾清?”
“阿倍,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心里一惊,站起来看着先生,“阿倍……”他觉得若是萧纨素被发现,定要被骂的体无完肤,于是低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萧纨素看见阿倍在学堂里傻站着被大哥训,觉得十分好笑,于是顺着窗户往里面看他,阿倍脸皮薄,被罚的有些囧,不安的绞着手指。
“把今天学的经文,抄五十份,明日上课的时候我要见到,不然就把你送回扶桑去算了!”萧大郎气愤的看着阿倍,背过身不再理会他,下面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无非是些嗔怪阿倍的话。
“你们胡说些什么呢,把你们这些人肚里的学问都搜刮出来,也顶不上一个阿倍仲麻吕。”
女孩儿穿着一身男子衣服,倒也像那么回事,但她这一句话彻底把阿倍陷入绝境,少年脸红的更厉害了,赶紧朝先生行李。
“瑾清年幼不懂规矩,还请先生与各位同窗赎罪。”
阿倍恭恭敬敬的等待先生责罚,可先生倒是先责罚起萧纨素。
“没个礼数,谁让你抛头露面的。”萧大郎一拍桌子,愤怒的看着她,“国子学岂容你这般胡闹。”
萧纨素被她哥哥吓住,一句话说不出来,自觉的躲到屏风后面,端坐在椅子上反驳。
“圣人都允了的。”
“我未曾听说过。”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大哥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不管萧纨素的胡搅蛮缠,只是走到阿倍身边的时候,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阿倍慌得直冒冷汗。
“我真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这样傲世。”
阿倍听先生这样说,轻轻皱眉,朝先生行了个礼,“是阿倍失礼了,不该心有不专,请先生赎罪。”
“你这么能耐,我教不了你。”
阿倍拱手,头又低了一点,“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阿倍一介书生,不敢怠慢。”
“大哥,是我自己在门前闲逛,引他注意的,也是我自己口出狂言,信口胡说的,你别这样刁难阿倍。”萧纨素在屏风后面着急,马上替阿倍辩解。
“大哥?”阿倍诧异的抬起头,对上先生凶狠的目光又立刻低下头,“阿倍失礼……”
“你且坐下罢,倒是我管教无方。”
阿倍惴惴不安的在书案前坐好,一阵叹息,却看萧纨素在屏风后朝他比手影,让人忍俊不禁,但又忍不住不去看她,憋笑觉得真气逆流,于是强行把视线移到先生处。
萧大郎看了一眼阿倍,没有多言语。
唉……这萧纨素真真是我命里的劫数……
他看了看屏风后人的影子,烂漫天真,不谙世事,像个小孩子一样,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再过二月有余,她便是李必的娘子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心里像苦杏仁一般苦,涩的酸疼。
下了学,萧华立刻回屏风后招呼萧纨素回府,谁知道这丫头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把他气个半死,看着平日里长在书本里的阿倍第一个跑的无影无踪,他便心里知道,一定是萧纨素拉他到街上闲逛。
让她最后欢喜一段时日,也好……
萧华在梨花木椅子上坐下,望着阿倍的书案,长叹一口气。
却说阿倍和萧纨素在市场玩耍,萧纨素嚷嚷着饿的走不动路,两个人于是去路边的面馆里小憩。
两个人刚刚进面馆,小二招呼他们往二楼走,二楼风景开阔,两个人在靠窗位置坐下,叫得一个心旷神怡。
两个人一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点小菜,不在话下。
“瑾清这一月多来没有与阿倍见面了罢。”少年食欲恹恹的,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她。
“我……”她语调停顿了一下,眼里黯淡无光,又生出点点光来,阿倍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我要和李长源成亲了,说到底我该谢谢他的,若不是他在朝堂上力挽狂澜,连我们俩幼时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话儿都说得出来,此刻我便入了武惠妃的虎口了。”她抿嘴一笑,多些淡然。
“事到如今,我也算看开许多,反正跟着李长源那个木头,他绝顶聪明,我定然是一世安好的,你说对吧。”女孩儿勉强的笑了一下,那强撑起的笑容,在阿倍看来越发苦涩,在心里酿出了十九味相思汤,饮之一生惘然,不饮肝肠寸断……
“瑾清……我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傻的。”他温柔的说着,从包裹里取了梅子酒,“这是我在李少卿处讨的,特意留给你,但想着你以后日日都能喝,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什……”
萧纨素往嘴里胡乱的塞了一大堆面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出来,阿倍看着她的样子,平白的生出许多心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了樱花的小帕子,轻轻给她把眼泪擦掉。
“不必哭,你和李少卿不过是做戏罢了,待他……”
“他猴年马月能成事啊,等的我头发都白了,嗣生哥哥儿子都老高了。”她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把二楼仅剩的几个客人也逼走了。
阿倍听见李绍的名字,强撑着笑了笑,“好啦,瑾清不必哭,总有人会等你,等到地老天荒。”
萧纨素红着眼眶,孩子气的看着他,“这样的傻子怕是还没有生出来。”
阿倍浅笑一下,又用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瑾清莫恼,你只消记住,万事听李少卿的,事成之后,他定会还你个圆满结局。”
阿倍说着,只觉心里难受,宽慰自己心上的姑娘和其他人在一起并不是容易事,但他知道,李必有李必的打算,他的为人,阿倍清楚……
“阿倍……”她顿了顿,“我真怕他输,我太怕了。”她眼圈红红的看着阿倍,“他们势单力薄,怕是根本没有胜算。”
阿倍沉默许久,轻轻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女孩儿没料想到他的动作,微微愣住,隔着衣料,听的到他沉闷的心跳声。
“你说过,你不会认的。”他享受着这个拥抱,而后慢慢睁开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没到最后一步,任谁也看不透天意究竟倾向于谁。”
萧纨素看着他,坚定的点了点头,“对,一切尘埃落定前,谁也不晓得是何种终局。”
阿倍看她鼻尖红红的样子,浅笑一下,“我以为你来国子学找我寻开心,没想到是寻眼泪来了。”
萧纨素被他逗笑了,笑的时候微微掩面,眼泪也缓缓流下来,阿倍心里一阵刀搅,仿佛失去了许多,又恍然,什么都未曾拥有……
这世间悲欢离合,乍起乍收,我如何护你周全呢?
萧纨素与李必的婚事匆忙,李必也因此成了武惠妃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二人略略筹备了不足两月,下了定便办了宴席,萧纨素在自己屋内,任由婆婆们打扮,缀满了珊瑚和珠宝的头饰,被朱红点了的唇,一身大绿色衣衫,华丽的仿佛接天莲叶。
梅果在后面给她梳着髻,她冷淡的看着镜中人姣好的面容,大喜的日子,丝毫提不起欢喜。
“好看吗?”
“好看,今日个啊,姑娘自然是最好看的。”梅果欢欢喜喜的回应着她,有些强颜欢笑之意。
“梅果儿,今日之后,我就是李长源的娘子了,可我……”
“姑娘,梅果儿知道你心里有谁,可你们俩缘分太浅,”梅果儿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姑娘若真跟李少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算不错。”
萧纨素叹了口气,“我心里没他,他心里没我,何来不错一说。”
她轻笑,仿佛应了自己的命运,“说到底我该谢谢他。”她站起身,梅果儿为她披上盖头,外面宾客盈盈,一片欢喜……
阿倍听着窗外喧嚣的爆竹响,缩在角落里,顺着窗子的那道小小的缝隙往外看,他不打算把窗子打的很开的……
我想看你十里红妆,凤锦霞冠的模样,却不希望你与他人执手白头,这算不算一种自私呢?
吉备真备看着在床铺上失魂一般的白衣少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那李长源与你还是朋友呢,懂不懂朋友妻不可欺,他明知道你喜欢萧纨素……”
“我知道他是为了瑾清好,可我心里到底难过。”阿倍轻轻闭上眼睛,絮儿和小伙伴在外面大喊:
“看看看,新娘子的花轿过来了。”
“你别推我,我知道。”
“那马上的哥哥长得真好看,”
吉备真备开了门把两个小孩赶走,让他们别打扰阿倍睡觉,他们俩不知道怎回事,边跑边喊,“看新娘子去喽!”弄得吉备真备一阵跳脚。
“阿倍,你莫要难过,不如今夜去平康坊走一圈,也见识见识什么叫风流。”吉备真备在阿倍身旁坐下,阿倍有心事的时候就不爱搭话,闭着眼睛装睡,吉备知道他不谙世事,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伤,静一静也好,便给他盖了被子,默默退出去。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将那扇窗子打开,窗外是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李长源坐在一匹枣红马上,十分俊朗,可眉眼间没有半分喜色,倒是一种悲哀后的漠然。
谁都可以,他李泌的妻子,不……李泌没有妻子,妻子要交情通体,和他心心相映的人早被他送到李林甫身边了……
一系列繁杂礼节,尽管萧纨素一再要求从简,可还是剩下许多,花烛夜,李泌在屋外陪着客人一杯杯的喝酒,萧纨素在里屋心中一阵悲凉。
她忽而听见屋外笛声,忽远忽近,清脆的仿佛清晨美景,朝露日晞,她一把掀开盖头,往窗口移步,隔着高高的院墙,她只能听见笛声悠远,却是她熟识的曲调。
她小声的跟着吟唱,一时间泪眼婆娑。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她浅笑一下,一滴清泪落下,啪嗒一声,撞得她心中好疼……
李长源被灌的有些醉,却还暗自留个个清醒,找个借口推脱,把不多的客人送走,他这桩婚事不讨喜,朝里武惠妃一派的大臣自然也有些眼见,见他的面绕着他走,也少往枪口上撞,只剩下萧家和张九龄一等人来吃了口酒。
萧嵩原是满意李必的,心下虽有顾虑,到底看着李必喜欢,只觉得他稳重不锋芒,怪讨喜。萧二郎本就对正经人深痛绝恶,更何况李必和他自小不对付,又处处被父亲拉来和自己比,现下妹妹走的哭哭啼啼,火从中来,看李必的眼神都带着杀气,李长源也不恼,眼睛不往他身上落,从容得很。
“这须臾数年,还真是弹指一挥间,连你们家三姑娘都已许了人家了。”旁边的贺知章眯起眼睛,醉的声音混沌,拍拍李必的肩膀,“好,长源,我也替你欢喜。”
喜从何来?
李必陪着笑脸,无奈的扶着他,“先生醉了,我派人送您回府。”
“不必,我自己能回去。”贺老头耍起性子,李长源忽略他的话,喊了两个从事,让他们准备车马。
人也散的七七八八,苏红花荣的堂子里,只剩下李必一个人,连个收拾残局的人都没有留下,安静的怕人,他拿起救护,丝毫不顾形象的拎起来灌酒。
“长源,入空室,如有人,我如何教你的?”
李长源感觉脸上问问热热,胡乱用袖子擦了脸,起身行礼,“是学生怠慢了,老师莫怪。”
张九龄走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必端正的坐好,没有抬头看他,老人朝他笑了笑,“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少年不语,只觉得这话听着更难受,“老师。”
“这红杉子果然不衬你,你还是穿素净些好。”张九龄打趣他,随和的笑,“长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我皆过客,何必纠缠着心事不放呢。”
“老师,长源到底是人。”他语气生硬,带着隐忍,最后抬眼时,眼中点点清光,“可长源是唐人。”
张九龄看李长源的眼神柔和许多,不和他谈这些,“长源,你一心为国,我心里知道,我也知道你的抱负,可你也要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一定会后悔的,而且悔之晚矣。”
他捏紧拳头,“长源,无悔。”
老丞相轻笑一声,带着看遍山高雾远后的通透,“你啊,性子沉稳,也懂得隐忍,可就是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站起身,步步向外,“浮生最苦是执念啊。”
李必在昏暗不堪的灯影里看张九龄的影子,他的每一步,好像都有自己的照影,而这是他的终局,也是他的执念。
李必不懂,他再沉稳也终究少年。
少年见的少,悔的浅,时光长,余生怨。
十七,我负你了。
十七,教我如何,不负江山不负你啊……
李长源笑,看着杯子里的青梅酒,只觉得玩味。
李必再糊涂也比旁人清醒,他撑着身子去赴“洞房花烛”,萧纨素在红烛下哭的厉害,盖头早不知哪里去,看李必憔悴不堪的模样,眼眸里带着些惊讶,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把自己的被褥铺到地上。
亏得一双好鸳鸯。
李必看着合欢被,嗤笑一下,“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
少年在地铺上躺倒,叫也叫不醒,萧纨素无可奈何,李长源的规矩刻在骨子里,睡觉的时候皱着眉头,萧纨素熄了灯倒在合欢被上,从未觉得如此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