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0418200000001

第1章 罪人

起 爱之绊

当我赶到医院时,黄怡然已经不行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如今更显得无力,整个人像失了所有颜色一样变得苍白。

医生说她中了七刀,和她的父亲一样。不同的是只有最后一刀才扎在了致命的地方。而她竟然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给我打了告别的电话。

我握着她垂在床单外的手,医生们推着她的病床急匆匆地往急救室里赶,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我眼花。她已经有些神志模糊了,却还努力看着我的方向,瞳孔扩散,无法聚焦。

她的手很凉,那是曾经舞动于花瓣中的手,是我无数次碰触过的手,是我千百次凝视过的手,可今天这一切就要消失了。

我一直陪着她跑到了急救室门口,医生狠命拦住了我,她的手指从我手里滑落。我分明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在对我说话,急忙拉住了病床,俯下身,跪在她旁边。她拼命喘息着,像要耗尽生命一样对我开口:“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这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之后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绞。

一 雾中谜

清早刚一到队,我就被队长连拖带拽地弄上了车,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必备的资料、随身的小本、在学校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要记得带上的手套,还有证物袋。老王把车开得飞快,警笛声啊呜啊呜地鸣响而过,这座城市还在浓厚的湿雾里沉睡着。

“景阳区,死者是男性,被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喏,这是现阶段收集到的资料。”

队长简单给我说了下报案人提供的线索后,递给我个蓝皮的本子。我的睡意瞬间被这个消息赶跑了。

队长比我大二十来岁,是队里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破案数量也最多的刑警。他本来就是科班出身,在学校的成绩一直被教官们津津乐道、标榜至今,后来一毕业就进了刑警队,干得风生水起。只要提起他的名字,据说就会令辖区内的罪犯们闻风丧胆。他有一个老婆和一对现在上大学的双胞胎儿子,家庭幸福美满。

“听说你又拒了上面来的调令?”

老王开着车,对后视镜里的队长发问。队长“嗯”了声,皱着眉一直盯着窗外,像是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我一来这个地方就听说了,其实队长早年跟别人炒股投过资,后来赔大了,被降了职,才到了我们这一片。后来因为考绩高,上面跟他提过好几次,可以升迁离开,但不知为什么,队长却一直拒绝此类的人事调动,坚持留守在我们这个片区。

“队长在这个片区多少年了?”

“十二。”他漫不经心地回了我一句。

老王吹了个口哨,笑起来。

“要是我像你这么能干,早拍拍屁股走了,何苦还跟这些小年轻天天东奔西走地查案子。”

“嗯……习惯了吧,你让我去做别的事我也做不来。”

队长耸耸肩,没说更多的话。我和队长不一样。我刚从警校毕业,能分配到这个地方,一是因为自己的成绩,二也靠了点老师的人脉。绝不是因为从小就抱有什么拯救世界的梦想,而是我觉得除了身体健壮外,自己一无是处,所以不得已才进了刑警队。好歹是公务员行列,不用担心失业的问题,等到了年纪就自动退休,清清闲闲地过一辈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在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杀人案。

景阳区离我们警局只有半小时的车程,因为还是清晨,堵车的盛况还没开始,所以到的比预计时间更早了些。现场已经被先去的同事们用黄色警戒线围了起来。队长带着我跨过警戒线进去,看见地上趴着个男人的尸体,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了,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脸侧贴在地面上,双目圆瞪,他的手指弯曲着朝前方伸出,肌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十分僵硬。

尽管在学校里已经见过多次这样的模拟场景,可当真正面对死人时,我还是止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盯着那具尸体半天挪不开视线,双腿一个劲地打着颤。如果不是身后还有同事,我可能已经跌坐到了地上。

好在队长并没责怪我的失态,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长久地伫立在尸体跟前,皱着眉,脸色有些微微发白。过了会儿,他似乎瞥到我,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这才回过神,走到尸体跟前蹲下来,取出手帕捂着鼻子,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熟练地轻轻翻弄了下尸体,似乎想从口袋里找出点新的线索。此时,身后传来法医的呼喊声,他抬起头赶紧离开了尸体,举起手连连说着抱歉。仔细听完法医的描述后,老王吩咐我去找现场的人打听打听死者的事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具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尸体,并不是害怕尸体本身,只是不愿去接触某些即将查清的事实。

围观的人大多上了年纪。他们清晨赶早出去买菜锻炼,可没想到一回来就看见了这么不得了的事情。我掏出纸笔询问了几个还围在那里的老人。

据他们说,死者姓黄,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楼里,家里还有个上高中的女儿。我敏锐地发现,没有任何人对他的死表示痛心,有的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在调查中,我发现了一个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的老太太。可不管我怎么询问,她一直言语支吾,不肯跟我说实话,等被我问急了,拎着菜篮子转身就走,边走边对我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有什么好问的,这种人死了就死了,真是!”

我不死心,一直跟着她追到了巷口。她终于停下来,看着周围没人,叹了口气,摇摇头,有些不满地瞪着我。

“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人,我说你们有什么好查的。”

我愣了愣,赶紧抓着她继续深究下去。

“能说说具体的吗?为什么说他不是人?”

“这男人的秉性我比谁都清楚,我就住在他家楼下,一喝醉酒了就那声音——哎哟。”

老太太的头摇得更厉害,一口接着一口地叹着气。我微微感到有些失望,在本子上写了“邻里矛盾”几个字后,又接着追问下去。

“那您知道谁有可能杀了他吗?比如仇人什么的。”

“仇人?”老太太冷笑一声,“他这种人周围全是仇人。”

“什么意思?”

“这男人嗜酒如命,天天出去鬼混,喝了酒回来就闹得整个大院鸡犬不宁。原来有老婆的时候就打老婆,那么粗的条凳都被他给打断了。最可怜的就是他女儿,经常被他打得满院跑。原来他老婆还在的时候情况稍微好点,至少有个人能护着。等他老婆失踪之后,这家伙就变本加厉了。大冬天的也不给他女儿厚衣服穿,还赶着她出来买酒。动作稍微慢一点就又叫又骂的。经常不给学费,整天把女儿关在家里面不让出去。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看着那姑娘可怜,偷偷给她送点吃的,被发现了,她又会挨一顿毒打。就前几天,那姑娘的手臂上又多了块疤。”老太太又叹了口气,使劲地摇着头,“这种人死了才好,活着就是造孽。”

我将听到的悉数记下来,老太太探头看着我的本子,又补充了几句:“你们这些警察,也别费那么大劲去查明犯人。要我说,这种人死了就死了,活该!”

“老太太,这不行,我们是警察。”

我本还想说什么,可那老太太似乎不想再说下去,转身蹒跚离开了。我在本子上把听到的事情全写了下来,回到现场将调查结果报告给了队长。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地上突兀地用白笔画了个轮廓。队长擦着手,告诉我:“死者一共被人砍了七刀,初步死因是失血过多。”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呢?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又浮现出了老太太说的话,便向队长申请去询问死者的女儿。按照规定,我不应该一个人独自前往。可队长认为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便命令我一个人解决证词问题。接着,队长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别牵扯太深。”

回到家后,我一直想着队长这句话的意思:他是让我不要对这个案子牵扯太深呢,还是别的什么?

二 花溅泪

第二天我在去见女孩之前,买了束白色的菊花带着。我自以为是地觉得就算父女俩感情再差,应该还是血浓于水。

可在我见到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她的脸上根本没有流露出半分伤感。

他们的房子隐藏在整个居民区最后,背阳,位置很差,冬天潮湿、夏天蚊虫肆虐,所以价格也是最便宜的。

他们住在六楼,隔壁是间空房子。

我敲了几声门,过了会儿,里面传来声很轻声的回应。我按照程序,将证件放在猫眼上,等那女孩检验。可没想到,她连问是谁的兴趣都没有,“哗啦”一下把门拉开,扑鼻而来的是门内那股浓郁的酒精味。受害者的女儿就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色的背心和一双淡黄的拖鞋,直勾勾地盯着我,面无表情。

“请问是黄书明家吗?”

我和她对视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开口打破了僵局。她点点头,侧身让我进去。

房间里很空,地上散落着废旧报纸和空酒瓶,似乎全被一种衰败的颜色围绕着,充斥着颓废的气息。

女孩让我坐在椅子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老旧的搪瓷杯子,给我倒了杯水,紧接着,她随意地抓过一边的小木凳,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四处打量了下,这个屋子藏不了任何秘密。

“请问,你就是黄书明女儿?”

“是。”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黄怡然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细小,和她文文弱弱的外形很搭。海藻似的长发垂到了腰间,没有任何造型,显得有些蓬松,泛出病态的干枯的黄色。

她的脸很白,小小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上下两片抿在一起,失了血色——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手腕细得像根筷子,我悄悄比了下,感觉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将它们折断。大夏天的,她还穿得比较厚,长衣长袖,加上一双白色的棉袜。

“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请节哀顺变。”

“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呗。”她顿了顿,“反正我没钱烧他,如果你们警察不弄,就随便丢给医院当教学道具好了。”

我被她话中的冷漠给骇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嗓子烧得慌,只能不断地喝着已经变凉的白水。长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用一种极度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也许还混合着一丝嘲笑。可就在她瞥见我放在一边的花时,眼睛忽然亮了。

“这花,给我的?”

她身体前倾,手指轻轻在花瓣上抚摸了下,又很快缩回去。

“啊,是。”

我有些恼怒被她牵制的感觉,赶紧把花递了过去。她起初不接,只是很小心地埋下头,在花束里深深地闻了闻,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开口:“真香,我们家很久没有这种味道了。”

紧接着,她的嘴角露出了个淡淡的微笑,可惜一瞬即逝。我的手一直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盯着我,跟我用眼神再三确定,这才带着莫名的欣喜表情,将花接了过去,拿在手中。我盯着她长时间留恋在花瓣上的纤细手指,继续自己的问题。

“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是关于你爸爸的。”

“你问吧。”

她对我的问题毫无兴趣,仿佛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束花上,时不时低头去嗅一下花香,再带着满足的神色抬起脸。

可她的眼神一直是冰凉的。

“你的姓名?”

“黄怡然。”

“年龄?”

“十七岁。”

“家里除了你和你父亲,还有什么人?”

“原来有个妈妈,后来就没了。”

“我听人说是失踪了?”

“不,被那个人杀掉了。”

我一顿,笔尖在纸张上戳出个不小的墨点。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面容依旧安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她微笑着用指尖挑逗花瓣,微微歪着头。没有刻意修剪的刘海,几缕杂乱的头发随意散落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对刚才的这些对话不屑一顾。

“是……哪个人?”

刚问出这个问题,我就后悔了。因为黄怡然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那些因为花瓣才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笑容被她很快收藏起来。紧接着,她用一种近似嘲讽的语调“哼”了声,嘴角一翘,咬着牙吐出一个名字:“黄书明。”

我的笔尖抖了抖,在纸上落下个难看的墨点。她一停,那副状若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某种暗涌。我发现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花束。过了会儿,她绷紧的脸忽然一松,露出个神秘的笑容对我开口:“说不定啊,那尸体就被那人藏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呐。”

那天我没有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就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无数凶杀、仇恨、人与人之间难言的龌龊和愤懑,我甚至比一般的人了解得更深。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会造就出黄怡然这样的女孩,可以一边欣赏那束平淡无奇的小花,一边带着冷漠的表情坐在警察面前,面不改色地告诉对方:自己刚被人谋杀了的父亲,在许多年前谋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将查案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队长,同时申请退出这个案件。见过黄怡然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隐隐作响,吵得整个大脑在闷闷地发痛。

就在我陈述的过程中,队长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报纸,可我知道他在用心听我说话,因为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某一个区间,没有挪动半点。一直等我说完了,他才放下报纸喝了口茶,丢出一个新命令:“明天继续。还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先给我放在一边,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您的意思是不查死者妻子的事了?”

“这么多的案子,如果不一件件来做,你怎么能确保这不会成为另一个悬案?”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他换了条腿搭着,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撩起眼瞥着我。

“记住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这种事情以后多得是。等你把眼下这个案子破了,再想别的事情。”

言外之意,我不做还有大把人等着替补上位。我无力跟他辩驳什么。队长对于我而言,一直像是个老师。也许是出于对前辈的敬畏,我没有回应,只是立正对队长敬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那时,他忽然又叫住了我,丢给我一张照片,是当时拍的尸体的照片。

“看看,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尸体的姿势、证物的摆放,甚至连那天早上稀薄的阳光的角度都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报告,我没有发现问题。”

队长从眼镜的上半部分盯着我看了会儿,摇摇头,对我挥挥手。

“拿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他并没有提示我的打算。我苦恼地回了家,把事情记录下来,将照片贴在分析用的白板上,倒头睡在床上。

黄怡然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等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时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姑娘。

三 心成灰

第二天,我故意等到放学的时间才硬着头皮再次去了黄家。原本计划着还要在门口蹲一会儿,黄怡然才回来,可没想到我刚上楼,门就自动开了,黄怡然木然地站在屋内盯着我。

“我刚才从窗户上看到你了。”

“你逃课?”

“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

“没钱交学费。”

她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侧开身,放我进了屋。我发现这个女孩永远有让我错愕不及的能力。

“我想跟你谈谈你父亲,还有你昨天说的事情。”

她点点头,照例给我端来一杯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很凉。她却像被火灼了似的,惊吓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她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低下脸,避开我的眼睛,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抑止住尖叫的欲望,兀自坐在一边的小凳上。

“我没亲眼看到他杀我妈,反正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不见了。他说我妈永远不会回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妈妈死了。”

“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确定。他说要杀我妈和我,说了不止一次。我妈被他打得全身没一个好地方,估计那天就是手重点,敲在了头上之类的地方。”

“那就是说,你没见着你母亲的尸体?”

“我说了我妈一定死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忽然有些激动,站起身,气呼呼地瞪着我。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她猛地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脸上露出个自嘲的微笑,“反正你们警察都是一个样子。”

我被她的反应刺激了下,咬咬牙,示意她坐回去。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清楚。那时候你多大?”

“小学。”

“小学——”我心里有些难受,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废话,“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挺想的,她在的时候那家伙主要打她,她不见了就开始打我了。”

她的表情又重回木然。夕阳照进窗户,几缕光线似乎无力地在她身后摇曳。她的脸一直背光,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可她的声音迫使我相信,她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我用很大的定力强迫自己不被她的话干扰,继续问下去。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你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之类的吗?比如钱或者——”我斟酌了下字句,“感情方面的。”

“有,他外面有女人,那些女人一出现,就会打我,她们骂我是拖油瓶。”

她用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语调陈述着这个事实,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绞在一起。房间里的酒精味淡了些,地上还是凌乱地堆积着杂物。她安静地坐着,等着我的下一个问题。我忽然觉得,也许在很久以前,这个女孩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反正都是他随便找的,陪他玩两天,骗走他的钱就开溜,谁会真的想留在他身边?”她自嘲地笑了笑,“谁会和那个女人一样那么傻,还给他生孩子。”

“你说……你的母亲?”

“如果她当初不生下我就好了。”黄怡然幽幽地说道。我浑身一个激灵,透心的凉意从脚底侵袭了心脏。

“你知道——”我斟酌字句,“父亲”这样的词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死者最近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

黄怡然歪了歪头,盯着我。

“为什么要换称呼?”

“只是觉得——不大合适。”

“不大——合适吗?不大合适……不大合适……”

她的眉心动了动,接着整张脸像是舒展开了一样。她点点头,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讶然地看着她,她瘪瘪嘴,耸了下肩。

“是不大合适。他最大的仇家,最近跟他发生过争执的人就是我啊,你会不知道吗?”她说着,撩起袖子,光洁的手臂上触目惊心地布着些新旧参差的伤痕,和那天那位老太太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这几条,上礼拜打的;这些,小时候拿火钳烫的;这些,上次被他用板凳砸的;还有这个——”她顿了顿,指着最新的一条,“这条是他死前那天晚上打出来的。”

我打了个冷颤。那些伤口,我只是用看,就觉得痛到骨头里,更何况是她这样纤细的人儿。黄怡然放下袖子,站起身,背对着我,撩起上衣,毫无保留地将后背裸露在我面前。我来不及制止,就被她背上那些伤痕吓傻了眼。

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印记,盘亘在她的背上就好像一条条蛇,吐着红红的信子一直蜿蜒朝上,直到扼住她的喉咙。我的脑海里响起了某种声音,又仿佛有人在我的体内点了一把火,火苗轻佻地舔舐着我的心脏。我捏紧了拳头,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而她在我面前一直安静着,冰冷的气息四散而开,浇灭我的愤怒。

当时我怔了良久,她也不动。夕阳已消失无踪,屋外似乎开始下雨,可当我抬起头去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风打在玻璃上撞击出的声音。黄怡然轻微的呼吸声充斥在整个房间,我似乎能幻听到她被那个男人折磨时从喉咙里发出的悲鸣。

裹在单薄的衣服里,蜷缩在黑洞洞的屋子正中。男人举起手里的东西,用被酒精染红变色的双眼瞪着她,嘴里喃喃吐出粗话,紧接着用力往她身上抽去。

而她可以做的,除了抱着头颅使劲将自己藏进阴影里,又能做什么呢?那种时候,连哭泣都是多余的吧。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如何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人躲在这样的黑房子里,用那双眼睛接受这个似乎永不见天日的世界的。那些身体上的伤口,总会无比清晰地提醒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她身上,发生过最肮脏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我听见自己嗓子里“咕嘟”的吞咽声音。我的手指很僵硬,就像那天的男人一样,放在身体边,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拉下来,尽量不去碰到她的身体。她对人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和厌恶。尤其是我这种,对她而言拥有绝对力量悬殊和控制力的男人。等她重新穿好了衣服,我又后退了一步。黄怡然回头看着我,长发直直地散落在背上,像茧子一样包裹住了她的身体。她的眸子里流转着一种我不理解也永远不想去理解的情绪。

“所以啊,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杀了那个男人,所以才一直追问我?”

她对我展露出一个笑容。

冰冷的,嘲讽的,悲切的。

黄怡然的笑容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不一样。她笑的时候身体颤抖得最厉害,手不自觉地抓着自己的胳膊,狠狠用力,掐得胳膊都没了血色。

我无言地盯着她。她说得对,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她,而理由却幼稚得让现在的自己想哭。我当时只是将看过的无数电视剧和书本里的情节套用在她身上,并告诉自己,我即将因为这起案件成为远近闻名的警探。而在第一次和她接触后,这种怀疑就愈发强烈,今天得知的隐情让怀疑更加坚定。可现在我觉得就算人是她杀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好像那个老太太说的一样,死了就死了,活着也是造孽。尽管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闪现了一秒钟,却足以让我浑身如遭雷击一般。

“我没杀他,那天我去学校办退学的事情了。不过我倒希望是我杀的,至少你们不用去查凶手,没人该为杀了这种人负责。”

“你呢?你就该为这种事情负责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比如惊讶。

“我?我这种人,活着只是浪费。”

她只是这样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又笑了笑,眼眸倏然就黯了下来。我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摇摇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多余的,你也一样。”

四 局中人

我离开时,黄怡然送我到了住宅院门口,她的身影被路灯拖得很长,然后逐渐变淡直至人和影都消失在黑暗中。我几次让她回去,她都固执地摇头,却也不与我说什么,只是跟着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衣袂相接,就快速地分离。

到了转角,我坚持让她停下来。她仰起头看着我,带着一丝犹豫开口:“你说:‘你也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她的表情很认真。

“我觉得——就算你经历过那些事,你的存在依然是有意义的,对很多人来说,你仍很重要。不要看低自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眸子动了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很多人?什么人?”

“嗯——也许现在没出现,或者已经出现了你不知道。比如你妈妈,如果你不重要,当年她为什么非要护着你,宁愿自己挨打也不离开?”

黄怡然又是一愣,过了半天,忽然开口转了话题:“你——明天还要来吗?”

其实我应该摇头的,该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我没有理由再出现在她身边。可鬼使神差,我嗯了声,点点头,接着就又赶紧补充了句:“我还有事情没问完,今天太晚了,明天继续。”

她仿佛不在意我的话,忽然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左闪右躲,看着别处,顿了好久才幽幽地开口:“那你明天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上次那种花吗?之前那株已经枯了。”

“你喜欢?”

“嗯,香。”

我微笑着点点头。也许就是这个承诺导致我在跟黄怡然的学校求证时就像做贼一样忐忑。她们的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姓王,听到黄怡然这个名字显然一愣。我猜她应该已经在新闻上看到了关于黄家的报道。

“请问九号那天,黄怡然是在学校里谈退学的事吗?”

王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的光。现在正是下课时间,她们的办公室是共用制。一眼扫过去,我粗粗算了下,在场的老师至少有十四个。

“请问,她和她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吗?”王老师凑近我,显得极有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关系,你也不会专门来调查她——”

“不在场证明,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男教师走过来接口。我有些头痛,办公室的老师们大多对我的问题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故作矜持在旁偷听的,还是大咧咧明目张胆凑过来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或多或少想要探知事情的欲望。

我的心里瞬间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知道所有和受害者相关的人的去向,请不要过多猜疑。”

我的声音有些僵硬,态度也不大自然。老师们显然察觉出了我的不快,稍微收敛了些。

“她那天来办理退学手续,还闹了会儿。本来还剩下点手续,需要她家长过来亲自确认。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学校也就无法去催她。”

王老师的话像在对我炫耀学校的通情达理。我沉默地记录着,让我感到愉快的就是拿到了黄怡然的不在场证据。

年轻的男老师探头来看我的记录,我微微往后躲了躲,他抬起头,推推下滑的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其实那个黄怡然吧,平时总是不哼不哈的,老实得很。但是成绩很糟糕,问她什么都不吱声,看见老师了就会低着头走,班里也没什么朋友。”

“而且她经常迟到早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告诉我们。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直愣愣地看着你,像听不懂一样。”

“对啊,我好几次想去家访,帮她补习,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得人瘆得慌。我干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搞不好去了还被赶出来。”

“这孩子是挺怪的,大夏天穿长袖衫来上体育课,几次都差点中暑。你说,要是她真的在我的课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

那男老师的话一下点燃了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他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自己如何想要对黄怡然施以援手,又如何被黄怡然的冷漠骇退。

我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本该为人师表的人,头脑中无法停止地回放着黄怡然袒露给我看过的那些伤口。

长条形、圆形、三角形、不规则的扭曲的图案……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曾经注意到黄怡然身上的伤疤。其实就算是我,在真的看到之前,也不曾往虐待方面设想。

我的喉咙很干燥。他们的讨论还在继续,时不时看看我,就好像想要得到我的认同。这是一般人的想法吧,他们说的话都是普通人会有的感受。

可黄怡然呢?她被这样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在那天晚上,我居然那么理所当然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她为之生存下去的人。我为自己的轻率而心痛不已。

“抱歉,请问你们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

我打断他们的议论,插了句话。王老师歪歪头,露出困惑的神色想了想。

“她是单亲家庭,好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失踪了。她父亲,我们也不认识,反正没来开过家长会,请也请不来。”

“这孩子就是油盐不进,你说什么,她就这么盯着你看,说了也白说。加上家长不配合,这孩子的教育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我忍住内心的翻腾,收起纸笔。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一起注视着我的身后。我转过头去,看到穿着一件洗旧的不合身的衬衣的黄怡然。她站在那里,神色木然。

“老师,我来办剩下的手续。”

她没有半分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尽管刚才的话显然她都听见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手脚冰凉,甚至不敢抬起眼正视她的眼睛。

沉默了会儿,王老师率先开口。她的声音硬生生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笑容很僵硬,脆弱得一碰就会碎。

“是黄怡然啊,快进来。这位公安同志刚才还在问你的事情呢。”

她指指我。黄怡然慢慢走进办公室,围着的老师们有默契地三三两两散开,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她越过我时稍微停顿了下,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两秒,什么也没说,很快又低头走到了王老师的办公桌面前。

“我爸死了,家里没人来办,我就自己来了。”

她的声音刻板,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王老师“嗯嗯”两声,似乎没有料到黄怡然会直接这样开口,就偏着头,避开黄怡然的注视,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胡乱翻着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了心情,从抽屉底部摸出一张表格放在黄怡然跟前。

“来,填这里。”

王老师的态度很热络,仿佛现在黄怡然填写的不是什么退学申请书而是一封入学介绍信。

“填好了。”

“嗯,接下来给校长办公室送过去,盖个章就行。”

黄怡然点点头,也不多问,取过单子转身就走。她纤细的身子整个淹没在那件衬衣里,长长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垂在腰间。

王老师在她要踏出办公室的瞬间再次开口:“那个,黄怡然同学。”

黄怡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王老师。王老师不自然地笑了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

“节哀顺变,家里要有什么困难——”

“没有。”她顿了顿,耸耸肩,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困难。”

黄怡然没给王老师再说什么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转过身踏出了办公室。

我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在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后,大家仿佛才又恢复了活力。王老师大大地喘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擦着眼镜。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从隔间探出头,吹了声口哨。

“还是那样,压力山大啊。”

“习惯就好,像上次啊——”

王老师瘪瘪嘴,笑了笑,正要接着他的话茬继续下去时,我匆匆说了声抱歉,埋着头逃也似的从他们办公室跑了出去。

我不确定自己再待下去会说些什么。

我穿过走廊,大步走进操场。阳光仿佛万箭穿身,我抬起头,手捂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

内心的压抑逼得我想大声吼几句,来发泄自己心里那种无法名状的情绪。

我定了定神,随便抓住个过路的小孩,问他校长办公室怎么走。他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猜,等我离开,学校里就会谣言四起。

我一路小跑上了楼,找到校长办公室,靠在门口的墙上等,一直等到黄怡然低着头手里捏着张正式的退学单从里面走出来。

我叫住她。她像游魂一样的眼神忽然闪了两秒的流光溢彩。

“你要跟校长问我的情况?”

我摇摇头,取过她手里的单子。

“我在等你。”

“等我?”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次。我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这样早已违反了守则纪律,可我停不下来。

想起她的背影,想起那些伤痕,还有周围一直消散不去的关于她的议论,我根本无法自已。

黄怡然没有等我回答她,像是怕我改变主意似的,又很快点点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我弄好了,可以走了。”

我将单子还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进随身的口袋里。就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她什么都没有了。

家人、信念、同龄朋友、熟知的环境等。从现在开始,这一切跟她都没有了瓜葛。我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反而成了世界上能证明她存在的唯一。

我为这个认知而感到无比的心痛。

那天我陪着黄怡然走了很远的路。从她家到学校有七站地,很远。可她走起来一点喘粗气的意思都没有,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算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往学校赶,这么远的路难免会迟到。更何况她还要应付家里那个酒鬼父亲以及莫名其妙就会降临的毒打。

黄怡然低着头走在我身边,两只手小幅度地摆动着。她身上没有一丝都市女孩该有的活力和朝气。她的动作总是显得有些谨小慎微,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进行的。

我偶尔看看她的侧脸,觉得她实在漂亮。稍微换个环境,稍微打扮整理一下,她会是学校里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孩。

她没有什么话要问我,我也找不到话打破我们之间十分尴尬的沉默。

七站地非常远,就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我的制服很惹眼,尤其身边还带着这么一个妙龄少女。我有些担心路人对她的猜测。可当我转向她时又发现,她根本没看路人,只是低着头,用头发遮挡住自己的大半张脸。

就在我们走到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她停了下来。对面亮着红灯,车辆川流不息。她回头看着我。

“就送到这里吧。”

我愣了一下。她又轻轻地开口:“那边的人因为这件事情都认识你了,你陪我过去会被看到。”

我的心口一紧。原来她一路上都想着怎么跟我开口说这件事情。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交握着两手。我停了会儿,觉得确实不大合适,这才点了点头。

“我看着你过去。”

她“嗯”了声,跟我说了句再见,转身闯红灯跑进了车水马龙。我眯着眼注视着她的身影,阳光大得让人觉得眩晕。

“我明天来看你!”

我大声对她喊道。她站在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回头盯着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转了过去。我的太阳穴一紧一紧地疼。队长告诫我,不要牵扯太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归队之后,汇报了所有情况却隐瞒了这件事情,觉得队长的目光像是探寻什么一样,长时间地在我脸上驻留。最终他并没有点破,不知他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清清嗓子,拿报纸盖住刚才一直摊在桌上的资料,很快转移了话题。

“那张照片,你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报告,没有。队长,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队长摇摇头,不告诉我。他的目光炯然地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落在我身上。我被他盯得有些发烫,不自然地避开他的注视。

过了会儿,队长放下茶。他告诉我事情出现了一些变化:黄书明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他在中了四刀之后就死了,可杀他的人在他死后又补了三刀,可见这是仇杀。

五 剪花枝

第二天,我比约定时间早些来到黄怡然的家里。在敲门之前,她就给我开了门,告诉我刚才已经在阳台上瞥见了我。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把头发梳理得更为服帖了些,也换上了一件虽旧却干净合身的衣服。我再次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皮肤很白,身材瘦弱。

地上的杂物已经被她处理掉了,整个房间变得宽敞了不少。我注意到她专门把一个花瓶洗干净,放在了朝阳的窗台上,那扇窗户开得很小。我可以想象到她小时候被打以后趴在那里羡慕地看着窗外蝴蝶的模样。

我把花递给她。她欣喜地放进瓶子里左右欣赏。我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这个女孩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心里像被拧了一样。

黄怡然似乎没想那么多。她取出一把旧剪刀,仔仔细细地清理着花束上的残枝。剪刀在太阳下反射出让我晕眩的光。我伸出手遮了遮。她转过头对我笑起来。

“对我来说,这把剪刀的意义很特殊。”

“为什么?”

“剪断旧的,得到新的。”

我没听懂。她也没给我机会询问,一边继续修剪着花枝,一边轻轻哼起了歌,纤细的手指舞蹈似的跳动在花丛中间。我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她转过脸来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家里没有那么穷。”她停下动作,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我还被送去学过钢琴和画画,但都记不大清楚了。等我再大一点,懂事一点的时候——他就开始打人了,家里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糟糕。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好像还会投资,帮人买股票,以为会赚,自己也偷偷跟着买,还挪用了公司的钱。结果股市崩盘了,他亏了很多钱,几乎把公司都给赔了进去。不甘心又去借,借来再亏,然后利滚利,越欠越多,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黄怡然说到这些,嘴角一撇,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又接着开口:“后来他开始打我和我妈,无论抓着什么就打。我经常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伤渐渐好起来以后,又很想继续活下去。”

她的眼神飘忽,往远方看去。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关于她母亲的话,胸口里闷得难受。

“你妈妈的事情——跟我说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大记得了。反正那天他抓着我妈的头发出去,我妈一直挣扎一直叫,他不听,还踩在她身上。我太小了,怕得要死,就躲在门后面看。他出去了一个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下午,我饿得要死,使劲哭,邻居们也不敢管我。后来他一个人回来了,脸色很难看。我以为他又要打我,可他没有。只是盯着我一会儿,大骂我是丧门星,说我和我妈一样,只会让他破财。我不敢问他我妈去了哪里,但从那天之后我妈就不见了。”

我皱起了眉。听她的描述,这的确很像一件凶杀毁尸的悬案。

“就算这样,但也有可能是你妈妈受不了他的折磨离开了,你凭什么肯定是被他杀掉了呢?”

“就凭这把剪刀,”黄怡然将手里的剪刀扬了扬,刀刃反射阳光,一瞬间晃得我有些眼花,“他出去的时候带着这把剪刀,后来回来,我亲眼看见他蹲在厕所里使劲洗它,肯定是在洗上面的血迹。”

“你——尝试过报警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荒唐,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哪里想得到报警?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黄怡然忽然顿住良久,接着轻轻地开口。

“我去过。”

我身子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握着剪刀的手在发抖,咬着下唇,这似乎是她的习惯动作。只要她感到不安,就会下意识地咬住那个位置。

“那天晚上他回来喝酒,喝醉以后,我就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我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当时那里还有几个人值班,我跟那些警察说了这件事情。”

“然后呢?”

黄怡然冷冷地笑了笑。

“没什么然后了,他们让我回家去。警察肯定都认为我只是小孩子,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再说了——你们不是有套规定吗,人失踪超过四十八个小时后才会立案侦查。但是——等过了四十八个小时,也没什么侦查的必要了吧。制定这个规则的人真是狡猾。”

她的话,如鲠在喉。如果换成是我,也不会过多去追究这样的事情。小孩子的话,哪里可能当真?

黄怡然耸耸肩,又开始修剪她的花枝,接着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后来有个警察自动说要送我回家去。我怕被他知道,所以不让他陪我上楼。可是我抵不过他的力气,还是被他拉到家门口了。我爸过来给我们开门,看见警察,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一样。他把我赶回房间里,也没让那个警察进屋,两个人在外面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后,警察就走了。后来他回到房间里威胁我,如果再敢跟那个警察联系,他就打断我的腿。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回来之后好像还不放心,就打了我一顿,一边打一边说,要不是因为我妈,他哪会破财……”

我盯着她,忽然情绪驱使,小声开口:“等这个事情结束,我帮你找你妈妈。”

她的动作一顿,打了个哆嗦,然后回过头来,眼里转动着某种情绪,深刻又复杂。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使劲咬了咬牙。

“你信我了?”

“我信你。”我停了会儿,补充一句,“假如你妈妈真的已经遇难了,我也会帮你把她的尸体找出来。”

黄怡然的嘴唇颤抖起来,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跟我说了声:“谢谢。”

六 形影只

我回到局里时,老王告诉我,今天队长心情奇好,刚才还出来溜达,跟大家开开没名堂的玩笑,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我赶紧趁这时喊了声报告进去,将黄怡然告诉我的关于她母亲的事情汇报给了队长。那时候拉着窗帘的办公室里只有队长一个人,我敲门进去时他正收着什么东西。我用余光瞥见有一叠发黄的废报纸被他塞在了书桌上方的夹缝里。

那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可就在我说完她母亲的事情后,原本心情出奇晴朗的队长忽然对我发起很大的脾气,一时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他双目圆瞪,像要喷出火一样,狠狠地敲着桌子骂我不务正业。我被他的气势吓住,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能拼命低头认错。

过了很久,队长的气出够了,终于安静下来,擦了把头上的汗,冷眼瞪着我。

“你不用再去她家里了,事情都调查得差不多了,现在应该去找其他线索。”

“可是……”

“什么可是!”队长挑起眉毛,“在案子没破之前,不能和嫌疑人过分牵扯,这个道理你不知道?!”

我愣住,有些口吃起来。

“她、她、她不是嫌疑人啊,她有、她有、有、有不在场证明。”

“我让你看的照片你是不是还没看?”

队长的火气又上来了,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叠现场照片砸在我跟前。我弯腰一张张把它们捡起来,那具尸体又重新出现在我跟前,一切影像立刻又鲜活如初起来。

队长背着手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我认真地比对这些不同角度的照片,就在快要放弃时,忽然注意到一个地方。

是的,我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那尸体的手指蜷缩着,往前伸出,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

我一直以为他是想抓住犯人的脚,并没有往深处想。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他其实已经抓住了什么。

从那手握成的形状来看,他抓住的应该是一个很纤细的圆形物件。

比如卷成卷的书本,比如一根棍子,再比如——黄怡然的脚踝。

我的脑子里倏然闪过黄怡然的打扮。

即使这个天气,她还是穿着白色的棉袜,正好遮住了她的脚踝。

如果她的脚踝上留下了伤口——我不敢继续去想,将照片还给队长。他叹了口气,把东西都收起来,藏在镜片后的锐利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肤,刻上了我的骨头。

“你好好回去想一想。”

他对我下了逐客令。我有些踉跄地出了他的房间。可就在我走到门口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队长藏起来的东西。

之前我跟他汇报情况时,他也藏了什么东西在报纸下面。

我觉得队长还有秘密没有告诉我。

我回到家里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得出一个自认无比荒谬的结论。可无论我怎么在心里抵死否认,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去证实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来到了黄怡然家里,没有对她提及昨天在队里发生的事情。她还穿着那双袜子,我看不透她的脚踝上是否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她开门看见是我,先是一愣,接着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

她赶紧让我进屋,给我倒水,然后有些局促不安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她讷讷开口,我勉强对她笑了笑。自从看过照片怀疑她后,我没办法再将她当一个被害者来对待。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

“我有话想问问你。”

“嗯,你说。”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说着,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到她手里。黄怡然歪歪头,仔细打量着照片上的人,过了会儿,惊叫起来。

“我认识他!他就是当时送我回家的警察!”

我默默地将照片收回口袋里。她抬起头看着我,有些疑惑。

“你怎么突然想到把这个照片给我看?”

“没,是另一个案子的,我突然想起来,就试试。”

“你又在查别人的不在场证据啦?”

她有些俏皮地对我眨眨眼睛,我挤出个苦涩的笑容。黄怡然比以前开朗太多了。可我呢,我还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吗?

我沉默地坐着,照片在口袋里持续发烫。黄怡然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她一直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对了,你做过那个FBI的测试吗?”

她说着,在一堆旧报纸堆里翻了会儿,找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那是一本一年前的小说杂志,封面已经有些破损了,书页也变得残缺不堪。她指着最后那页给我看,是几个据说是美国FBI用来测试人犯罪倾向的问题。

“一对生活在一起的姐妹为母亲举行葬礼。妹妹在葬礼上邂逅了一个男人,并对他一见倾心。葬礼结束后,她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一周后,妹妹把姐姐杀了。为什么?”

“为了再办一次葬礼,这样她就能找到那个男人了。”

这个问题我上学时就曾经多次见过。至今我还是不大明白其中的逻辑,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黄怡然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核对了下书里的答案,旋即露出一种近似崇拜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你真厉害,怎么一下就猜中了?真不愧是当警察的。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种方法。”

我瞅着她的样子,半晌开不了口告诉她,这只是个普通的小测试,每一个上过学的人都听说过。

我猜她从来没有过朋友,那天在学校的情形也印证了我的猜想,在那个地方过得比在家好不了多少。

这个话题显然是她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跟警察有关。如果我不知道,还有讨论的空间。

队长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炸响,我觉得我似乎是牵扯得太深了点。

离开时她又固执地把我送出了门,还是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其实我们之间除了这场命案,联系少得惊人。我隐约猜到这个姑娘对我的意思,那让我又感慨又无奈。到了街口,我坚持让她回去,自己站在路灯下注视着她的背影。黄怡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着说再见,长长的头发在路灯下发出一种醉人的光彩。她对我挥了挥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

我盯着她的背影一直想,如果我们之间没有横亘那么多的东西,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那天晚上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警局。我偷偷跟老王换了晚班,让他带着老婆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王两个人知道。自从我来到警局,有两个人对我最为照顾,一个是队长,另一个就是老王。

可现在,我要利用老王去查队长的秘密。这滋味非常难受。

是的,那个被黄怡然认出来的警察,那个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黄怡然和她母亲的事情的人,就是年轻时候的队长。

刚进警局时我就听说过,队长曾经违反了警队的纪律,偷偷跟着别人炒股投资,结果砸了,自己赔干净蚀了本不说,还被总局降职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幸好没有被开除警籍。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队长从此以后不愿意接受升迁调令,非要固执地坚守在这个辖区?命案后,为什么队长将对黄怡然的调查全权交给我?又为什么在我接触了某宗十年前的失踪案时突然大发雷霆,要打住我的行动?

按理说,他早就知道我一直和黄怡然接触。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挡住我呢?那些被他藏起来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昨天,当黄怡然偶然提起关于她小时候的事情时,我才模模糊糊想出了个轮廓。

我觉得自己很龌龊,用这样的心思去猜测队长。可思绪仿佛自己长了腿,拼命地往我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前进着。

老王和我约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调班的事情。

夜班的值日表是队长安排的,他很清楚我们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我准时来到局里。老王站在门口等我,看见我去,高兴地迎上前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帮了大忙。

我僵硬地笑着回应他,接过钥匙。那一连串的钥匙里面也包括一把队长办公室的。

我陪老王等在门口,直到等来一辆出租车。他早已换好了笔挺的衣服,准备和老婆儿女共享天伦。

就在他上了车跟我说再见时,我一时冲动,拉住了他上摇的玻璃。

“老王,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

“队长当年——炒股票为什么会被罚到我们这里来啊?”

“哦,听别人说是炒股炒得太大了,根本没心情做事。跟他合作的那个人眼光不行,把全部资产都砸进股市了。他又去借钱,还想继续,被大报小报登了遍,结果被上面的人知道了。你懂啊,我们这一行是不能自己私下干投资的。还好他原来工作做得好,加上学校里那些老教官出面保他,才没被开除。不过也惨,直接连降了三级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听说还记了过。”

我的手攥成拳头。黄怡然的父亲也是因股市失败才破产的。

“老王啊,如果一个……一个你很尊敬的人,如师如父那样的人,其实做过很龌龊的事情,比如犯法的事情,你知道了,会怎么样?”

老王愣了愣,专心地盯着我看了半晌,一瘪嘴。

“那得看我是以什么身份。如果我以警察的身份,肯定得追查到底;如果是以别的——兴许就算了。”

接着他又笑了笑,挑起眉毛,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瞅着我。

“干嘛,你抓着谁的小辫子了?”

“没,没事。”

我放开手,他跟我说了声再见,车疾驰而去。夜风呼啦地吹起来,我裹紧了衣服,还是无法挡住透骨的寒意。

这天太冷了,也太黑了。

七 昔时因

我一直等到半夜,确信没有人会突然造访后,才打着手电,进到队长办公室。

门锁打开时发出咔哒的轻响。我悄悄躲进去,再关上门。房间里很黑,桌上乱糟糟地放着报纸和资料。

我循着记忆,找到了白天被队长随手塞进书桌上方夹缝里的材料,将它们取了出来。

我戴上手套,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一页页开始阅读。

刚开始的几页,是发黄的报纸,上面的人,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死者——黄书明。

那时候他们还穿着西装,头发梳得很光亮。报纸的题目是:“商业巨子和精英警察的陨落”,报道着他们两人炒股失败的事情。

他们真的是认识的。我的心越沉越低,翻开后面,一连几篇都是这样的报道。有关于他们各自风光时候的采访,还有落魄时候走在一起,被记者偷拍到的新闻。这就是队长最难启齿的过去。

在报道中,我甚至还找到一张黄怡然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被黄书明用力拽着往前走,微微侧过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而现在的惊恐早已随着岁月逐渐从眼里蔓延到了心里,早已长刺扎根,很难拔出。

再然后,是一篇被精心剪裁下来的小幅报道,上面刊登了黄书明妻子失踪的消息。

那个可怜的女人,就算不见了,也只是以“前商业精英之妻”的身份被人们遗忘。

我继续往下看,终于,我看到了那张我预计会存在的纸条。

那是一张非常简单的协议,A4大小的纸张,上面盖着两个人的拇指印。

我掏出手机,静静地看着那张纸。在屋外狂风大作时,我终于按下了拍摄,胃里翻江倒海,很想作呕。

我忽然非常理解黄怡然的感受,那是种被全世界背叛和抛弃的绝望。而人之所以会绝望,也正是因为他们还抱着最不切实际的希望。

当年的黄书明带着队长投资股票生意,赚了大笔钱,两人都家庭幸福美满。后来一次投资失败,让队长几乎破了产,也让黄书明的公司化为乌有。可两人铤而走险地借了高利贷,然后就像黄怡然告诉我的那样,利滚利债滚债,越欠越多。

黄书明很快堕落下去。他们的某次争吵被记者偷拍刊登在报纸头条。队长的名声和仕途也算毁了,这才被发配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按理说他们本不会再有什么联系。直到那个夜晚,黄书明错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子那晚,黄怡然闯进了队长的派出所。

也许看第一眼,队长就知道黄怡然是谁的女儿,因此才坚持要送她回家,为的就是见黄书明一面。凭着警察的直觉,他肯定明白这家人是出了什么事情。

黄书明看到队长后,知道自己的行为暴露了,和队长狠狠吵了一架。

第二天,就在黄书明销毁杀人证据,也就是埋尸时,队长跟踪而至,对他进行了勒索。

我知道贫穷会把一个人逼疯,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队长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

黄书明把最后一点存款——总共五十万,交给队长后,开始变本加厉地惩罚黄怡然。他觉得:这一切的不幸都是黄怡然和她母亲带来的,如果没有她们,他本可以用这五十万东山再起。

那张纸条上的协议内容,就是队长用五十万的价格出卖了自己的人格,也出卖了黄怡然那个不幸的母亲。

而队长一直不肯离开这个地方,也是害怕此事会被揭露。他们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头着火,另一头也无法善终。

我全身打着哆嗦,所有信仰在这一刻悄然崩塌。屋外的风更甚了,树影扭曲地匍匐在地上,然后一点点往墙壁上攀爬着,张牙舞爪,像是姿势怪异的尸体一样。

在明白这一切后,我忽然无比想念黄怡然,很想见到她。立刻!马上!

我很想把这个可怜的姑娘抱在怀里,然后告诉她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过去。

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她现在已经是头号嫌疑人,所以队长才有那种欣喜至扭曲的表情。

我想起了那张队长一直要我仔细看的照片。为什么他当时看见了不立刻告诉我,非要我自己去发现呢?他是希望由我来定黄怡然的罪吗?

那张照片,是真的吗?或者说,当时的黄书明,手真的抓住了黄怡然的脚踝吗?

我已经不敢确信了。

八 曾许诺

五点来钟时,在被老王接班之后,我独自来到黄怡然家楼下,仰着头看着这栋爬满了青苔和各种植物的破旧的老房子。

黄怡然就住在里面,想象着可能会有的新生活。

我驻足了很久,才慢慢上了楼,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睡眼朦胧地让我进去,捂着脸不叫我看,一个人躲在盥洗室弄了老半天才出来。

她的刘海上沾着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我将准备好的花递给她。她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抬起头红着脸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她变得越来越像正常的女孩,会为了小礼物而惊喜、害羞、期待。她告诉我,昨天她出去找工作了,当服务生。她欣喜的样子抓着我的心脏,令我的心隐隐作痛着。

“你原来说的,会帮我找我妈妈,是真的吗?”

她站在那个花瓶边,将花插进去,认真地拨弄,也不看我,语气里带着不安地开口询问。我使劲点头,嗓子里堵得难受,只能淡淡地嗯了声。

黄怡然忽然笑起来,猛地转过脸来,笑容灿烂得好像外面的太阳,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你说的,我们拉钩。”

“行,我们拉钩。”

她将我的手指勾住,上上下下地摇,嘴里吐出些幼稚的话语,接着,用拇指和我的碰了碰,像盖章一样用力。

我在她家里没有坐多久,跟她说我在附近执行任务,所以顺便来看看她。她全盘接受了我的说辞,没有半点怀疑,而后又像之前那样,一直把我送到了街口。

我怎么也无法开口告诉她,她母亲的下落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能想象:已经习惯了她温暖笑容的我怎样承受此前的冰冷和悲切。

我站在街口,目送她回去,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过身,就在这时,碰到了守门的老头。那老头眯着宿醉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还记得我,伸出手指指着我半晌,颤巍巍地开口:“你们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唉,这种人,死了就死了,查什么啊?”

老头摇摇头背着手往里走。如果换成以前,我也许会跟他说些诸如“没有人是该死的,而我的职责是保护市民”这类陈腔滥调。可今天,在刚和那个会为了一束鲜花而雀跃的女孩见面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头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脸看着我。

“我儿子是开货车的,平时车上装着摄像头,那天车正好停在这儿,说不定拍到了什么。”

我一愣,赶紧跑上前拽住他。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不早说?”

“我有义务非要说吗?”

老头瞪了我一眼,清清嗓子。

“我回家去找找,等我找到了,就给你们送过去。”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透露给黄怡然。我心里还怀疑她,想要试探她,不得不说,队长在给人洗脑这方面的确有过人的本事。我转身回了黄怡然家,把事情告诉了她。

“所以——你们能通过录像找到杀人的人?”

她坐在我对面,想了会儿,有些紧张地看着我,还穿着那件衬衣,宽大的袖子卷了好几圈,领口打开,锁骨隐隐可见,衣服下面有着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对她来说,那个杀人犯倒好像救命恩人一样。我点了点头。她沉默下来。

“那——是不是找到之后,案子就算结束了?”

“对。”

她皱起了那对漂亮的眉,咬着手指。我发现这是她另一个很惯常的小动作,只要她想要什么时就会咬自己的手指。我正想要安慰她,她却忽然起身,幅度大得让我有些惊愕。

“你回去。”

她丢下这样一句话,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出了门。

我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响应我。我轻轻拍打她的门,过了会儿,从里面传出个闷闷的声音,叫我离开。我顿了很久,才讪讪地下楼。值班室黑乎乎的,老头好像已经睡下了。

我决定先回家,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整理思路。这个新证据,明天再通知队里的人来取。

九 难相随

第二天,刚一到队里,我就听说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杀黄书明的人被另一个辖区的警察误打误撞地抓住了。那人是个流浪汉,没有固定的住处和职业,每天游荡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和瘾君子、小偷、流氓们厮混在一起。被抓住时,他正在实施抢劫,看见警察,以为自己的事情被发现,竟当场就招认了黄书明的命案。

那天凶手碰巧经过黄书明的居民区,看见喝得酩酊大醉的黄书明躺在路上,怀里露出了一截钱包。凶手见财起意,偷偷过去刚想偷走,黄书明醒了过来,抓着他大喊大叫。凶手急了,想也没想就从兜里掏出小刀子扎在黄书明身上。据他供述,他发现黄书明没气后,拿了钱包就跑了,再也没有进过那个院子。所以黄书明的案子根本不是我们之前所设想的仇杀,只是一起简单的抢劫杀人而已。

第二件事,昨天跟我说要找录像带的看门老头死了,被人在胸口上扎了一刀。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第三件事,杀看门老头的凶器和中四刀已死的黄书明身上最后被补的三刀的凶器是同一件,都是一把剪刀。

我只告诉了黄怡然关于老头和录像带的事情。黄怡然用一把剪刀修剪我送给她的花枝。她说那把剪刀剪断了她的过去,给了她新的未来。她的父亲用那把剪刀杀死了她的母亲,在清洗血迹时被她看见。她恨她的父亲,希望是自己亲自动手,也希望没有人能查出到底是谁杀了她的父亲。

我手脚冰凉地看着报告,一个我根本不愿承认却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浮现在脑海里。

队长从我手里取走书面文件,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声音:“去道个别,下不为例。”

我抬起头盯着队长的眼睛,第一次从这双曾经以为无比清澈的双目中看到了贪婪、虚妄以及狡黠。

我再次来到黄怡然家。我站在门口很久,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她在我们通知她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讯,也许她已亲眼所见,也许她自己就在那录像中:在凶手离开后,黄怡然用剪刀狠狠地扎在她父亲已经冰凉的尸体上,借此把这么多年来的愤怒全部宣泄出来。而看门的老头只是个可怜的牺牲者。也许黄怡然只是不希望有人因她的父亲而获刑,在潜入老头家偷那盒录像带时惊动了屋子里的人,然后她就像刺杀自己父亲的尸体那样把剪刀插进了老头的胸口里。

我无法理解她的心情,我只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看望她。她被定罪,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已经和队长申请了缺席这次的审讯,我无法想象自己能客观地讯问她。

黄怡然开了门,见是我,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房间里的酒精味被花香和焚烧东西的味道所取代。她身上的伤似乎已经好转了。她找到了新的工作,有新的人愿意接纳她。如果再给她十年,她会忘记过去发生的虐待,会忘记那把剪刀,会忘记那个夜晚她父亲用怎样狰狞的面孔清洗着剪刀上的血迹。

她会结婚,生子,安享天年。也许还会忘记我。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几乎不敢看她。

“杀害你爸的凶手被找到了,是个流浪汉,抢劫杀人,不是我们之前想的仇杀。”

黄怡然一愣,笑容迅速隐去。我甚至能感觉到体温正从她的身体里逐渐流失。她不惜杀人都想要隐瞒的真相竟就这样被揭露了出来,我不敢想象她的心情。

“我们会对凶手进行审讯。他现在已经招认了,人证物证都有,就等法官的裁决。案子结了,我——我今天就是来通知你一声。”

“所以你要走了吗?”

她忽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袖子,那力气大得很不寻常。我被她拽得几乎踉跄地摔在地上。她凑近我,语气中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焦灼。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毫厘,她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湿润又温暖。

“所以你这就走了吗?”

“所以你说过的要帮我找妈妈的事情都是假的?”

“你以后都不会来找我了吗?”

“我们以后……以后都见不上了吗?”

她把一连串的问题丢出来,句句都砸在我心上。我盯着她失去了血色的脸,忽然难过起来。这女孩今后的命运如何,会去哪里,我都不知道。我只明白一件事情,我已经决心脱离此案。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和这个女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我点点头,那句保重怎么也无法说出口。她忽然放开我,后退了两步,愣愣地看着我,过了会儿,用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冷淡的语调对我开口。

“你回去吧。既然结束了,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尾 罪之殇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刺眼的阳光似乎切割了空气,令人无法呼吸。我站在院子里,回头看着黑乎乎的房间。她始终没能从那里出来,我救不了她。就像之前被她痛恨的无数警察一样,我只是另一个给了她希望再把希望亲手打破的人。

我觉得胸口窒息一样疼痛。

回到警局,我坐在门口,埋着头,不想理会任何人。

此时我接到了黄怡然的电话。那头她的声音苍白,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不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我的心忽然狠狠一凛,那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不管我怎么呼喊,都没有了回应。等我赶到医院时,黄怡然已经不行了。

她拿剪刀刺了自己七下,然后拼着命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而我参不透她的话。

我扶着她的病床一路跟着医生们小跑到了急救室门口。我被挡在门外,她勉强对我露出微笑,说:“你记得那个故事吗?”

那个妹妹为了再见心上人一面杀了姐姐举办葬礼的扭曲的故事。黄怡然就是故事中的妹妹,先杀了老头再杀自己,都是为了见我。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浑身冰凉。

她是这个意思。

她说过的所有话,跟我拉的钩,让我帮她找妈妈,居然都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早一点明白,她就不用死了。这令我毛骨悚然。我颤抖着,全身温度急速流逝。

我想哭,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脖子里像被人插进了冰棱,我的血管里呼啸而过的全是冰渣。

她并不是为了不让凶手被捕才去偷那盘录像带,她是为了我!

她只是想继续与我见面,认为只要这个案子不结束,她就可以再见到我。而现在,她用自己的死换来和我见最后一面。我不知道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开始于我第一次的送花。

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坐在长椅上。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急救室的灯熄灭了,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

我抬起脸,用力盯着那条黑洞洞的走廊,仿佛看到黄怡然的笑容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取出本子,用力握住钢笔想为这个事件作总结,最后在纸上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墨点。

而后我起身,朝旁边站着队长的警车走去。我还有一件可以为黄怡然做的事情。我摸出了怀里的手机,看着那些被我拍下来的照片。

最后一张照片是黄怡然十年之前的那张让人心动的脸。

同类推荐
  • 中性

    中性

    《追风筝的人》作者胡赛尼、媒体女王奥普拉、安妮·海瑟薇、孙燕姿倾力推荐!马尔克斯、昆德拉、聚斯金德以后,你不能错过的一个名字:杰弗里·尤金尼德斯!重量级当代经典史诗巨著,荣膺2003年度美国普利策文学奖,被BBC评选为21世纪最伟大的12部英文小说!以两性人之特殊视角、集大成之文学技巧讲述一位青春期少年艰难的自我身份认同过程,铺陈一个希腊裔家庭在美国历史长河里的命运遭际,纵横古今、纤毫毕见地探索人性玄机。希腊裔作家尤金尼德斯的小说《中性》曾荣获2003年美国普利策文学奖,主人公美籍希腊裔人斯蒂芬尼德斯“出生”过两次:第一次是1960年在底特律,那时她是个女婴;第二次是1974年在密执安州,那时他成了个十四岁的男孩。按医学报告,她/他是个罕见的“两性人”,但是她/他的宿命,或者说人类共同的宿命是:必须选择一种人生,或者是“他”,或者是“她”。沿着家谱溯流而上,追寻横亘在两个大陆数百年的基因宿命,这个回溯,不仅是身体的、一个人的存在上的,也是文学上的。这一切令《中性》同时彰显出男与女、悲剧与喜剧、古典与后现代的双重面目。
  • 好事

    好事

    一个病人遭遇的是一种挺复杂的医治,与人生命运,让一些势利者作为他们人生的跳板,然而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个垂危的病人,一个癌症病晚期的老人汪大翠,竟然被一个响雷给打散了癌细胞,重新活了过来,让势利者失望,火化场没有让汪大翠开头炮,而是人们正在筹划着下一步可能让谁来开头炮的事情。
  • 清水微澜

    清水微澜

    本书分为“德里印象”、“江南 之旅”、“诗歌”、“重逢安妮宝贝”、 “博客”几部分。
  • 鳄鱼手记:同性爱情物语经典

    鳄鱼手记:同性爱情物语经典

    《鳄鱼手记》是邱妙津完成的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也是台湾20世纪末大学生迷惘与困顿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全书分为八个章节,其中大部分章节以大学生活为背景,叙述了七个男女主人公的同性、双性恋的情感生活和心路历程,通过解放的性及性别观点,描绘了当时大学生全新的精神世界和得不到认同的感情经历给彼此的成长过程带来的痛苦和收获。其他章节则以一只拟人化鳄鱼的独白,另组合成独立于主要情节之外的寓言,讽刺、影射“鳄鱼╱性异常者”在人类社会孤独、受压迫的命运。这些彼此穿插的叙事线索以复调双声的结构牵动出同一主题的心理及政治层面。
  •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是他的重要作品之一。小说描写了资产阶级冒险家瓦尔科夫斯基对“小人物”尤其是两个弱女子:管家女儿娜达莎和他的私生女涅莉的迫害以及一手造成的两个家庭的悲剧。
热门推荐
  • 快穿之我真没想当反派

    快穿之我真没想当反派

    【1V1双洁高甜,钢铁直女陆祈明x一往情深易君初】数据计划启动后,实验体006,竟摇身一变成了棋子陆祈明——?搭档老慕说:“你是个反派,你得搞任务对象,了解一下?”小明表面上摇头拒绝:“咱是正经人,不能随便乱搞,要有原则。打打杀杀的,不好。”然而实际上,舆论造势、私通敌国、暗杀男主、栽赃陷害、挑拨离间、趁虚而入……反派该做的事情,她一样没落下,反派不该做的事情,她也照做不误。看着小明这一番操作,搭档老慕陷入了沉思,她不是说,她真没想当反派吗?真·杀伐果断·无情无义·小明如是说道:“搞死他,往死里搞!”铁哥们老慕大惊失色:“乱搞?你这是在审核的边缘疯狂试探——”半晌后,老慕看着躺在地上了无生息的任务对象,打扰了,他可能对搞死这个词有什么误解。而疯狂被搞的任务对象易某则表示:小明本性是善良的,我始终相信,她会走出无边黑暗,来到光明之下。在他们所看不到的数据库暗处,一串鲜红色的病毒代码不停地闪烁着,代码背后,无形的大手渐渐收紧——是时候该收网了。
  • 告诉你一个毕加索的故事

    告诉你一个毕加索的故事

    《告诉你一个毕加索的故事》精选了毕加索人生中富有代表性的事件和故事,以点带面,从而折射出他充满传奇的人生经历和各具特点的鲜明个性。通过阅读《告诉你一个毕加索的故事》。我们不仅要了解他的生活经历,更要了解他的奋斗历程,以及学习他在面对困难、失败和挫折时所表现出来的杰出品质。
  • 恶魔校草:小甜心你别跑

    恶魔校草:小甜心你别跑

    两年前因为误会让她不告而别,两年后,她的再次回归。却被父母安排和他订婚,‘你给本小姐滚~’。某女孩纸跟一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银说。。。。。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某男说:‘老婆,你有了’某年却呆萌呆愣的说:‘有虾米?’星辰的爱情宣言: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我选择了你!mua~
  • 特A级宠婚:晚安,王子殿下

    特A级宠婚:晚安,王子殿下

    性无能的契约丈夫神秘失踪三年后。A国王子忽然出现在苏苗面前,“女人,跟我走。”跻身于王室贵族之中,苏苗觉得高处不胜寒,“我想回国,我要回家。”“绝对不可能。”男人冷颜俊面,凉若冰霜。他宠她无度,宠到极限,宠的入骨自私。“王子殿下,王妃想学驾驶直升飞机。”男人放下手里的卷宗,“让她学,备好警戒线,不准她飞出我的地盘!”“王子殿下,王妃要参观国家机密军事基地,还要亲手发射一颗导弹。”“胡闹!”男人拿起电话,声音温和的,“喂?老婆,你想打哪里?”
  • 立处黑暗顶端

    立处黑暗顶端

    一位名叫李俊的少年,因为从小心中就有着一股热血劲,并且向往着可以立于黑道的顶端,俯视世界。从而走上了混黑道的经历,在黑道上的路程历经千难万险,有过生离死别,一直不放弃。
  • 国师大人日常宠

    国师大人日常宠

    宋家四小姐宋暖月七岁测试被测出是一个废物,处处遭人耻笑,被自己的爹送到了别院,一朝穿越各种开挂,扮猪吃老虎,会瞬移,可是每次没有目的瞬移都会瞬移到忘忧酒馆,这间忘忧酒馆一直都没有人,每当自己坐下会突然出现以为黑袍人,给自己一壶酒,这人就消失了,有时候也会陪自己聊聊天。前世一直都不相信爱情的宋暖月也遇到了那个他,世人皆称无双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到宋暖月这怎么就成了一个爱撒娇的小狼狗“月儿,我饿了。”“你去吃啊,我已经做好了摆桌子上了。”“不嘛,月儿,我们一起去吃。”“我又不吃。”“我们得像你说的,那个词是啥来着?,对,就是仪式感,我们得有仪式感,一起吃。”说完,某人不给宋暖月反应的机会,直接抱着她到了饭桌旁“月儿,你想吃啥?我给你夹。”“我,你把我放下,我自己来。”“月儿,你又不乖了,为夫喂你。”在这样的气氛吃完后,这人又凑到了宋暖月耳边说“其实啊,我最想。。。。。。”
  • 宿主总把反派当宠物

    宿主总把反派当宠物

    看看人家宿主:打怪升级任务完成百分百看看自家宿主:赊账崩坏世界到处撩撩也就算了吧,谁家没个操心宿主,可问题是你撩谁不行,还去招惹最大boss!还不对人家负责(划重点)
  • 可否褪去骄傲

    可否褪去骄傲

    在这个女尊王朝,总会有一个人义无反顾,喜他入骨相思。
  • 一妃冲天:彪悍女的爆笑情路

    一妃冲天:彪悍女的爆笑情路

    多年以后,苏离离才相信,命运真tmd会玩人!你要想寻找的人,千山万水踏了好几遍,仍是错过错过再错过;不想见的人,却硬是碰在一起,撞在一起,绑在一起,赖在一起,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
  • 大建筑师

    大建筑师

    高楼大厦、别墅城堡、宫殿神庙...皆出自白天之手!跑马圈地,整个地球都成为白天的乐园!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代大建筑师的成长历程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