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自己究竟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我不明白。
若说是糊涂的,却觉得脑子清楚五感明确,身旁露水的潮气,微凉的泥土气息,拂过的风和婆娑的月影,所有的感觉都那么清晰可辨。
但若是清醒的,明明一个正发着高热躺在洞中石榻上休息的人,能感觉到这些岂不是奇怪?
有那么片刻,眨着眼,真是有点搞不清状况了,可很快注意力就被其它一些什么吸引,譬如颠簸感,譬如触感,譬如身下那太近的温度和气息。
很少以这种方式与人接触如此之近,太近太近,所以陌生的有些许违和,我呆呆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意识到目前身处在怎样一种状况下。
“竹儿,你……咳……这是干嘛?”嗓子还是嘶哑,冷风迎面,话语几乎被呛回去。
“背你啊。”回答近在咫尺,稚嫩的童音一如既往透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只是吐纳间呼吸微微有点不均。
是的,这局面他不说我也知道,此刻自己正伏在他的背上,他在背我,不仅背着而且还在奔走,更确切点说是背着我在夜色的山林中匆匆而行,他运了轻身功夫速度很快,因此掀起了风,还有带着露水的枝叶不时从旁掠过手臂脸颊,所以才让我醒了过来。
“我知道你在背……咳……我的意思是……唔……咳……”此时的状态,迎风说话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一句都还没讲完,就不得不把头埋进他衣领中,被呛的连咳带喘一口气半晌才缓过来。
“你闭上嘴!”身后看不见表情,但想必这动静已让他不耐烦起来,斥了一声后,身体被往上托了托,接着听得那声音柔了一些:“别闹,快到了。”
我一时哑然,别闹这二字,往日是自己常常对他说的,如今被反用回来,着实令人无语。
可此时迎风交谈确实是不智之举,而且也感觉得他的气息不稳——即使天赋异禀又有功底在身,不过毕竟还小,背负年龄比他大几岁的人行走到底是辛苦的,我倒是想立刻下来,却也知他性子倔强,与其白白争执虚耗彼此体力,不如配合,他横竖不会骗人,说快到了就真是快到了,至于其他疑惑如到了哪里为什么到……等到了再说吧。
主意打定,就再不多问,只尽量环住那肩头蜷起身子,好让他背得更省力些,被一个孩子背实在别扭,还在这夜色和姿势令他看不见我的不自然。
就这样,一路再无其它言语,唯有两道不同节奏的呼吸声起伏环绕。
过了确实没一会儿,突然觉得身子一阵飘忽,天旋地转间却已经是被他从背上卸下,放到了一棵大树边,脚还是软的,他一放手便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好在脚下是相对干燥的草丛,后背也能靠住树干,倒是坐的正好。
“到了。”他站在我身边,小小的嘘了一口气。
环顾四望,虽说夜幕低沉,人也有些晕眩,但借着如洗的月色,周围环境多少还看得明白的,这是一片略倾斜的山坡旷地,树木稀松错落并不算密集,所以树木之间各种矮小的灌木草本就生长的极好,在夜色中只看得到茂密的一片片黑。
“这里是……”虽然和白日景致有所区别,还是能认得出这个地方。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这儿本来就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日照雨水和地形等种种关系,算得上是一块很适合种植各种草本植物的宝地了,最近一个月,更是因为那小狼崽的关系常常来这边或者是附近采摘药物,所以这孩子也是随着跟过来好几次。
“竹儿,这个时间,你带我来此地做什么呢?”即便是认出了这里,仍然消不了满腹疑惑,我抬头,看向了立在身边的那个人。
答复是底气十足的:“采药!”他回答,蹲下身子看我,皱眉说道:“一天了师父还不见回来,你这病又是看者更加糟糕了,我想了半天,觉得既然如此,不如带你先来采些药去,反正你自己采药给自己吃,总好过一直空等着吧。”
刚听到说要采药的时候,我还是满腹疑惑,这采药什么时候不好采,非要在大半夜我还病着的时候来这,听到后边的话,心中划过一丝丝的异样,他这个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我却是从未想过,因为从来没料过也没准备他会愿意为了我这么做...不过,感动归感动,望着眼前被夜色沉沉笼罩着的四周,不得不让人叹息,“竹儿,法子虽好,可之前我也有说过,并不是每个人都...”
“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我这般暗中辨物的。”猝不及防被他截断话头,一摆手站起身:“那你告诉我该找什么样的草,我去灌木丛中找来给你再确认便是了,多简单。”
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此种反应想来是让他很满意,只见那眼眼梢微弯,就扬起了无掩饰的自得笑颜。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全部落入了这孩子的掌控。
兴许是对能令我显出讶异之色的这主意很满意吧,他干劲满满,片刻也不多歇息,只催促着问需采集的药草形状,我想了想,心中捡出几种简单易辨的植物,尽量言简意赅描述出来,然后他便转身在附近认真的搜索起来。
反倒是我成了没事人,只需要坐在树下休息。
山中的夜色气温偏低,空气清冷,但好在是夏日,也算不上是阴冷,呼吸着山中空气,通体倒是舒畅许多,虽是在病中,但毕竟很少闲坐着看别人忙碌,多少还是有些迷茫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四周扫来扫去,终归还是落到了不远处,那只顾着寻寻觅觅的小身影上。
多少次了?这孩子,每每总会用出乎意料的言行举止,令我不得不思考,乃至自省。
正如今夜,他的这个主意就很不错,真的是很不错,但其实也真的不难想到,我自己一直都是很珍惜生命的,可这种不难想到的点子,却偏偏从没有想到过....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就只是一时间的疏漏?恐怕....不尽然吧...
我试图为自己解释,或者是我内里来自成人的自尊,不愿意一个小孩子为自己奔波劳累,辛苦操劳,却又随即自嘲的勾勾唇角,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答案其实就在心底,很是清楚。
“你看这个如何?”一株草不期然的伸到了眼前,上面兀自还挂着露水。
将之接到手中,看了看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再借月光努力辨认了一阵这株植物,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他也不气馁,知道不是,就又转身走了开去,继续寻找。
身体虽感觉好了点,晕眩也弱了些,可精神仍倍感疲惫,我靠着树干闭上眼睛,迫使目光不再去追随那小小的忙碌身影。
寂静时阖上眼,对时间的流逝就会迟钝,即使明知是醒着的,感觉也会变了模糊。
这样像是过了很久,但应该是没多久,因为那孩子都没再找出点什么过来让我辨认,对于不熟练的人而言,要在繁密葱郁的灌木丛中搜寻几种特定的草是难,却也不会太长时间都一无所获。
正这么模模糊糊的想时,突的察觉到了些异样的感觉。
睁开眼,不动声色的望向自己右手,因为背靠大树休息的缘故,它也就随意的轻压在身体一侧的青草上,正如每个人放松时姿态一样,普通而惬意。
可就是这只手,现在一旁却分明有了些什么,出现的不知不觉,夜色中看来,像一条蜿蜒斑驳的带子。
那自然不会是一条带子,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屏息凝神,我盯着它,克制住自己不要惊叫或妄动,感谢往昔的经历,身处野外会遭遇突发状况,曾也做过类似不止一次这样的心理预防,没想到那时没什么,却在这一世真派上了用场。
它顺了手掌缓缓的游上,所幸袖口狭窄不足以钻入,所以只松松的缠在外面,一圈圈绕住了小臂,饶是如此,透过薄薄的衣衫,仍然能清晰感觉到那种冷腻存在。
心中叫苦不迭,之前来过那么多次,都没碰上什么,这倒好,赶上自己需要用药了,就这么一次还能碰上这档子的事情,这几率得是有多大。我强忍不适,知道此时最忌轻率行事,它此刻并无攻击性,只是冷血动物对温度的天性趋向令其靠拢上来,若能镇定安静,那暂时两者还可相安无事,若因惊吓而轻举妄动,反倒会同样惊了对方,一记蛇噬就势在必行。
绝不想被这东西咬,虽然夜色朦胧看不清斑驳花纹,但那头部,赫然是呈明显的三角形。
一边缓缓的尽量放轻呼吸,一边另一侧的左手暗暗运上了力,打蛇打七寸,捉蛇则该是三寸处,若不能准确拿捏它后颈处一举成擒,那我便有得好受了。
机会只得一次,手却微颤,身子虚弱,多少有些力有不逮。
或者……一个念头倏忽闪过,我松了松微颤的左手,目光默默投向不远处的小身影。
想是附近没找到想要的,在草丛中,他已走的比先前稍远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好的保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一扫眼便能轻易发现那晃动的背影。
这个距离若出声求救是要冒些风险,可只要控制的好,风险并不会比出手擒蛇来得更高。
问题是……
不敢牵动唇角,只得在心底暗暗苦笑,考题竟来得如此之快,前一步刚刚想明白了些答案,后一步就被逼着要做出个决断么?
虽然我将这孩子当做至亲之人,但是我或者,从心底里,不曾信赖过那孩子。
是,我信他,却不信赖他,我将他视做稚童关怀包容,甚至可以为他一句话而忤逆了师父,但另一方面,也确实从不曾真心想倚靠他些什么——这便是为什么明明病的厉害,却完全想不到他,想不到与他合作的真正缘由——不愿麻烦一个孩子,只是托词罢了。
不信赖,原因何在?仅仅是因他太年幼不足以托付?还是原先那些桀骜不驯动辄攻击的行为终究有给我留下阴影?或者干脆,是我自己的问题。
曾经有朋友死党,再不济也有父母血亲,来到此世后,我自觉性格未变,可又确实是再没信赖过谁,心底无亲无友,靠的只有自己,哪怕后来跟了师父,也不止一次的盘算过,万一有朝一日他不要我了该怎么办。
今日之前,真从未觉察,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变做这个样子,内心落落穆穆,仿若遗世孤立,下一秒就即将要羽化登仙了。
然而……最后看一眼远处的人,我浅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努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手臂上那令人难耐的冷腻存在上。
然而今日之后,即使觉察了又如何?死过一次之后,我已绝不愿再将命交托到他人手中,命运亦然。
轻轻活血后,左手已经不再颤的那么明显,尝试着重新运力,同时目光紧紧盯住了右臂,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东西仍停留在原处,没继续往上游,不过缠绕的更紧了些,一颗暗乎乎的三角蛇首时不时轻微摇晃。
脑中预想了无数次该做的动作,终于觉得时机成熟,我咬牙,尽量轻柔小心的缓缓欠身,从平静放松的休息状态,换做了蓄势待发。
左手轻抬,成败在此一举,不由得人不紧张。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骤然出了始料未及的转折!
“喂!你来瞧瞧,这次一定不错了,这次我可是辨得很仔细,应该……”那厢,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语气中透着单纯的欢欣,但紧接着又突兀断了动静。
一惊,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的眼睛正直直的盯住我这里,我俩远远隔了些距离,所以夜色中我看他不是很清,却能清楚感觉到那目光瞬也不瞬的锁在了我右手上,也是,他一双眼睛既能在黑夜的灌木丛中分辨出纠缠混淆一起的各色草木,又怎么会看不清此时正纠缠在我手臂上的一条活物。
看清了,他不言不语,只一步步向这边靠来,连脚步亦是无声的,唯有双眸闪闪,通透锐利。
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还有时间来得及开口拦住他,这孩子永远如此,心随意动,想到如何便如何,不会犹豫,亦从不管他人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此刻我心里应该是不愿他过来的,所以就该开口对他说,竹儿,别动,没关系,让我自己来。
可是,直到他走近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两步之外的距离,他停住,本来直直锁那右臂的锐利目光转了一转,对上我的眼睛,眨了一眨,稍柔了一些。
明眸传心,不知他看没看出我的犹豫,我却已读懂了他眼中决意与坚持。
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或者我是不愿意信赖他的,我连师父都不信赖,他人最多只可借力,关键时谁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纵使决断因此出了差错,那也只能算自食其果,不怨天,不尤人——若非抱着这样的信念,我无法生存至今。
今后,会有什么不同吗?
那孩子俯身,轻轻捡起一根树枝,拿在手上掂量一下,重又对上了我视线,无声的点点头,而我,终究还是在那道目光中,卸了左手的力道,慢慢闭上了眼睛。
因为你倔不过他,心里一个声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