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馨即刻会意,笑吟吟道:“都说怀有身孕的女子健忘,如今看来,婆子们说的不错。若姨娘,您若忘了,素馨告诉您便是。琴太姨娘啊,在老夫人面前一直都是自称贱妾的呢。”
贱妾,带上一个贱字,便是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了。
沈若秋紧咬紧牙,好半天才压下胸口翻腾的血气,微微颤颤的小声道:“贱,贱妾,谨尊夫人教诲。”
说完这句话,便如同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眼睛一闭,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儿摔倒在地。
素馨眼疾手快的托了她的手臂,惊呼道:“哎呀,夫人,姨娘像是要晕过去了。”
聆听主母说话时晕倒,岂不是在表达对主母的不满吗?
就算沈若秋再想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倒下,强撑着站直身子,“素馨姑娘莫要说笑了,如此罪名,我——贱妾可担当不起。”
沈慕秋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也开口道:“素馨,莫要没大没小的。若姨娘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怎敢违逆不尊?素萝,赶紧着搬了椅子过来,莫让若姨娘累着了。”
进来足有一炷香功夫,现在才来赐坐,先前都做什么去了?
沈若秋暗自腹诽,却不敢有异议,委委屈屈的在素萝搬来的圆凳上坐了,好半天没敢再吭声。
霍天羽心疼生母,语气里不免带上一丝埋怨:“母亲,姨娘刚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说是您这几日身子不好,着紧着送过来给您呢。”
一招手,碧柳便抱了只简朴的木盒子上来,交到素馨手上,再由素馨递到沈慕秋面前。
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盒内之物,便知价值不菲。霍天心微微挑眉,看向母亲。
沈慕秋也有些诧异,“这支山参怕是有上百年了吧?若姨娘,你的月钱本就不多,还三天两头的送这些贵重东西过来,自己的日子如果过得下去?还是收回去罢。”
“姐姐。”若姨娘激动的起身,想到自己的口误,又立即改口,殷切道:“夫人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日理万机。又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肩负重任。便是再多的金银,只要能买来夫人健康平安,又有何可惜?人参最是补气提神,夫人若不嫌弃贱妾的一番心意,便请您收下吧。”
念及她有可能是害自己儿女之人,沈慕秋压根儿不想接受她的好意。偏霍天心好奇的在一旁探头,帮腔道:“是啊,母亲,既然若姨娘如此为您着想,便收下吧。”
听母亲的意思,若姨娘送补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筹谋着毒害他们母子三人的小妾哪里会这么好心,说不定这人参里就有什么猫腻。
现在,正好劝说母亲收下,好趁机查探一番。
沈慕秋大概也能猜测到女儿的盘算,便顺势应了,“既然心儿也这般说,那我便不客气了。素萝,去把我那金累丝镶白玉莲花首银脚簪拿来,赐予若姨娘。”
“是。”素萝应道,转身至妆奁里取出簪子,双手托至沈若秋面前:“姨娘请收下。”
细金丝编制成的花托,托着以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精致小巧,尤为别致。底下一根素净的银簪,更是将金托白莲衬托得圣洁端庄。
这个发簪唯美独特,巧夺天工,被沈慕秋收藏了许多年,如今赠给沈若秋,她该高兴才是。
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早些年,沈慕秋曾戴过一次这支发簪,被霍守成看见,淡淡的说了一句:“别致倒是挺别致的,只是银器素来是丫鬟妾室佩戴之物,夫人不若戴为夫挑选的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为好。”
自那以后,这支莲花银脚簪便被她收入妆奁之中,不见天日。
过去收到沈慕秋赐予的首饰,多是金饰为主,偶尔也有珍珠宝石翡翠等物,掺银的,还是第一次。
何况,这还是曾被老爷评价为“丫鬟妾室”戴的簪子,这岂不是在暗嘲受赠人的身份?
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身份说事,沈若秋差点儿没憋住,胸腔剧烈的一起一伏,喉间不断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霍天心何时看过她这般气急又不敢发作的模样,连忙低下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还是霍天羽生怕坏了事,不停的给生母打眼色,提醒道:“姨娘莫不是太惊喜了,连正事儿都忘了吧?还不快谢谢夫人?”
沈若秋一个激灵,自愤怒中缓过神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福了一福,“贱妾,谢夫人赏赐。”
“嗯,你喜欢就好。”沈慕秋刻意忽略她那别扭的神情,摆手道:“我也乏了,若没别的事,便回去歇息吧。”
“夫人。”最重要的来意还未阐明,沈若秋怎会离开,急声道:“贱妾还有一事相求,请夫人恩准。”
“说。”
霍天羽适时出声,“母亲,姨娘已是而立之年,再度有孕,甚是担忧,唯恐自己年纪太大,不能顺利为府中添嗣。所以,母亲能否恩准羽儿陪同姨娘到寺庙上香祈福,为未出世的弟弟妹妹添一分福份?”
沈慕秋失笑,话都说成这样了,若她不同意,岂不意味着容不得这个孩儿的出生?
想不到啊,有其母必有其女,霍天羽年纪轻轻的,却也懂得语带玄机的下套了。
这样的小伎俩,沈慕秋自是没有放在眼里,随意道:“素萝,去将对牌取来,给大小姐和若姨娘一份。”
“谢夫人恩准。”沈若秋大喜过望,与霍天羽对视一眼,满意的退了下去。
这厢,霍天心已经打开了木盒,取出野山参细细观看。让她奇怪的是,无论是眼观,手摸,鼻纹,口尝,都看不出这株山参有什么异样,五形六体均是极好,却是上好的百年老参无疑。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我拟定驱除瘟疫的药方让若姨娘起了疑心,故意拿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来混淆视听?”
她想了想,索性直接用银簪在参体上挖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入口便是浓烈的沉香,苦味之后是冗长的甘甜,叫人口舌生津,通体舒畅。
沈慕秋饶有兴趣的在一旁看她:“心儿可是试出些什么来了?”
霍天心将口中的渣子吐掉,摇摇头:“什么也试不出,这株山参没问题,是株上了年份的好参。”
“这就奇怪了。”沈慕秋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她既然这般对你们,应当不想我活着才对。为何又时常送些益寿延年的补品过来呢?”
霍天心思索半天,眼睛一亮:“素萝,若姨娘之前送来的补品还有吗?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株山参没问题,不代表以前送的也没问题。母亲的病并非什么不可医治的绝症,偏偏这么久了都没有成效,还越来越严重,定然有什么原因在里头。
平日里的饮食药物都有专人严格看管,难以动手脚。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只有私人赠予的物品。除了若姨娘,谁还会恨不得取母亲而代之?
素萝很快取来不少补品,清一色都是人参。如木盒里那支百年老参还有小半支,其他年份较为普通的,也有十来支之多。
霍天心不由得乍舌:“这样多的人参,最小的都有二三十的年份,若姨娘未免出手太大方。”
“沈氏的一位远房表弟是挖参人,祖祖辈辈都靠人参过活。若姨娘送来的这些参,都是自他手上拿的,倒也还能承受。”沈慕秋敲了敲桌子,半开玩笑道:“霍神医,这都看了半天了,可看出问题来了?”
让霍天心没想到的是,足足十二支人参,任她翻来覆去,用尽方法,也找不到一丝不妥的地方。
这正是最令人焦躁的地方,明知道母亲的病与若姨娘脱不了干系,偏偏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蛛丝马迹。不能给若姨娘定罪事小,耽误了母亲的病,才是大事。
方才把脉,她已经感觉到母亲的身子继不上力了,所有平和稳重的表象,都是强撑而已。再找不出病因,只怕——
前世的伤痛会再次上演。
犹记得,母亲是在第一场雪来临之际闭上眼睛的。距今,只剩下半年的时间。
想起得知痛失至亲时的悲痛,霍天心禁不住红了眼眶,无助的抬头,“母亲,心儿无能,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慕秋如何能见的小女儿这般委屈自责的模样,心中一酸,将她搂入怀中,“心儿不哭,看不出就看不出罢。母亲这不是还好好呢么,别哭,啊?”
端着药碗前来的小丫头见状,一时间无措的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素馨瞧见了,轻叹一声,上去接了药碗,打发小丫头离开,转身道:“郡主,是时候喝药了。”
“搁那儿吧。”沈慕秋眼圈微红,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女儿的后背。
霍天心吸了吸鼻子,忽然闻到一种甘中带腥的味道,警觉的抬起头来。
“素馨,把汤药取过来。”
沈慕秋怔了一怔,“心儿,难道这汤药有问题?”
霍天心没有回答,自素馨手中接过药碗,闭目轻嗅,片刻后,喃喃道:“五灵脂,蒲黄,当归,赤芍,川芎,桃仁,乳香,没药。这味药,可是失笑散?”
素馨诧异的睁大眼睛,惊讶不已:“小姐,正是失笑散没错。您何时学过医术,只闻了一下,便能细辨出每一味药材?”
素萝更关注的是她怪异的表情,担忧道:“这味药,郡主已经服食多年。难道,问题竟是出在这药里吗?”
沈慕秋也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期盼着她的回答。
自女儿重生后,多多少少能感到她与以前有些不同,不再是过去那个沉默羞赧的小姑娘,多了几分泼辣和锐利。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的,何况,除了这些性格上的小变化外,她依然如过去那般娇憨可爱,令人疼惜。
唯一让沈慕秋感到不解的,是她突然多出来的医术。就算是照着医书自学,也需要长期与药材接触,才能达到闻汤药而知道配方。
很显然,长期待在内宅的霍天心并没有经常接触药材的机会,那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些话,沈慕秋没有打算问。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机缘,若是女儿愿说,早就说出来了。既然绝口不提,想必有她的难处。
虽然被女儿隐瞒会有些难过,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也证明她成熟了许多,变得沉稳内敛,如此,于未来要嫁入皇家的霍天心而言,是好事一桩。
不知道母亲一瞬间便转了许多心思,霍天心摇摇头,“这碗药没有问题,失笑散主治淤血停滞,恶露不行,再加乳香和没药,更有止痛化淤之功效,对应母亲的病症,极为适合。”
她顿了一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素馨,若姨娘是否早就知道母亲服用的这剂药方?”
素馨想了想,不太确定的回答:“此药方是黄大夫所开,夫人没有要求隐瞒,若是想知道夫人用什么药,应该随便都能问得出来。”
素萝接口道:“药材是黄大夫每次看诊时亲自带来的,一直由惜云掌管保存,从熬制到送药,从不经其他人的手,应该没有机会从中做手脚才对。”
霍天心冷然笑道:“做手脚,何须在这碗汤药上动手,只需知道药物配伍禁忌,便足以致人于死地了!素馨素萝,我且问你们,母亲是否经常服用参汤,不令间断?”
不待两个丫头回答,沈慕秋先说话了:“不错,那年生产之后,我常觉身体乏力,气短心慌。若秋得知此事后,特地托林大找来两支山参,让我服用。难道,问题还是出在山参之上?”
霍天心面色一冷,轻轻的点了点头,“失笑散内有一味药,为五灵脂,与人参相忌。两者长期并用,不但无益,反而会使身体日益受损。”
“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为了毒害母亲,若姨娘还真是煞费苦心,不惜血本。若非她前世心有不甘,学习医术,只怕也看不出端倪来。
难怪明明感觉到母亲的身体一直在衰败,却总也找不出与书上中毒相应的症状。良药与补药交织,根本不会产生毒性,又如何能靠把脉查得出来?
素馨疑惑的皱起眉头:“既是如此,为何当初郡主服用参汤后,身体会有好转?婢子问过当时为郡主看病的梁大夫,大夫也说郡主气血双虚,可以服食参汤。莫非,那梁大夫是若姨娘收买了吗?”
“这倒未必。”霍天心扫过桌面摆放的一堆人参,双眼铄铄,寒声道:“母亲彼时方才生产,气血亏空。人参行气补益,最为适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若姨娘送来的山参,应该是十到二十年的普通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