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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镇上生活着两个哑巴,总是形影不离。他们每天大清早手挽手地从住所走出来去上班。这两人很不一样。在前面带路的是个希腊人,长得很肥胖,总是恍恍惚惚的。他经常在夏日穿黄色或绿色球衫出门,衣服前摆胡乱塞在裤子里,后摆则松松垮垮地垂着。当天变冷后,他就在球衫外面套上不成形的灰色毛衣。他的脸又圆又油,眼睑半开半闭,弯曲的嘴唇显出温柔而愚蠢的微笑。另一个哑巴个子高高的,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他的衣着总是整洁而朴素。

每天清晨,两个伙伴一起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小镇的主街,然后当他们来到一家水果糖品店时,他们就会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稍事休息。其中那个希腊人,斯皮诺思·安托纳帕罗斯,受雇于他的表兄——这家水果糖品店的老板,他的工作是制作糖果和蜜饯,拆箱取出水果以及打扫卫生。而那个瘦高个哑巴,约翰·辛格,则会在每次分手前将手放在伙伴的胳膊上,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上几秒,再转身离开。然后在这样无声的道别后,辛格独自穿过街道,走向那里的珠宝店——他在那里当银器雕刻工。

两个人在傍晚时分再次碰到一起。辛格来到果品店,等着安托纳帕罗斯一起回家。这时希腊人会慢吞吞地拆开一个装着桃子或者甜瓜的箱子,或者就那么看着商店后厨中报纸上的连环画。下班前,安托纳帕罗斯总会打开他白天藏在厨房货架当中的纸袋,里面有他攒下来的各色食物:一点儿水果、糖果样品和一小截肝肠。和往常离开前一样,他蹒跚着走向小店前存放着肉和奶酪的玻璃柜,他滑开玻璃柜的后门,用胖手摸索着那些他觊觎的美味。有时他的表兄没注意到他,但如果被他看到了,他就会带着紧绷而苍白的脸色警告般地瞪着他的表弟,然后安托纳帕罗斯只好沮丧地将美味从柜子的一角移到另一角。在此期间,辛格总是双手插进口袋,站得笔直,看着其他方向。他对这两个希腊人之间的小名堂不感兴趣,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安托纳帕罗斯除了喝酒和某种孤独而秘密的乐趣外,就只热衷于吃了。

暮色中两人一起慢慢地走回家。在家里,辛格便开始对安托纳帕罗斯“说话”。他的手快速地打着手语,脸上带着急切,灰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用他瘦长有力的手指,他告诉安托纳帕罗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

安托纳帕罗斯怠惰地半躺着,看着辛格,几乎都不怎么动手指——除了说他要吃东西、睡觉或者喝酒。即使是这三件事,他也总是用同样含糊不清的手势来表达。到了晚上,要是他没怎么喝醉,就会跪在床前祷告片刻,并用肥手比划出这样的话语:“圣父、圣母、圣灵在上。”安托纳帕罗斯就仅仅只会“说”这些了。辛格从来不知道他的伙伴能理解多少他所要说的话,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们共住在小镇商业区附近一所小房子的楼上,那有两个房间。安托纳帕罗斯会就着厨房里的煤油炉做饭,那里有把板直的餐椅,是辛格用的;还有另一只加有厚软垫的沙发,安托纳帕罗斯专用。卧室中则只有一张属于安托纳帕罗斯的大双人床,上面盖着鸭绒被;以及一张属于辛格的窄铁床。

晚饭总会花费不少时间,因为安托纳帕罗斯喜爱食物并且细嚼慢咽。吃完后,出于对某种味道的眷恋,或不想失去刚才的晚饭的回味,这个壮希腊人会仰躺在沙发上,慢慢地用舌头舔每一颗牙齿,同时,辛格则负责洗碗。

有时这两人会在晚上下象棋,辛格一向喜欢这项游戏,几年前他曾试图教会安托纳帕罗斯。安托纳帕罗斯起初对这并不感兴趣,辛格就在桌下放瓶佳饮,课后拿给他喝。这个希腊人完全不适应“马”的古怪走法和“王后”横扫式的灵活步法,不过他好歹学会了开局。他喜欢执白棋,拿到黑棋就不玩。开局几步后,辛格就开始自己两边下子,他的伙伴则在旁边懒洋洋地观看。若辛格大肆杀戮自己的黑子,最终杀掉了黑“国王”,安托纳帕罗斯总会感到非常自豪和开心。

两人没有其他朋友,除去工作时间,他们一直孤独地待在一起,每天都如此。他们过于孤独了,所以什么事都无法打扰他们。每周他们都要去次图书馆,辛格会借本推理小说;周五晚上则一同去看电影,然后在发薪日一起去陆军海军商店上方的十美分照相馆,安托纳帕罗斯会拍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们的每周行程,镇上他们有很多地方从未去过。

小镇坐落于南部深处,夏天很长,寒冷的冬日则较少。天空总是碧蓝如洗,骄阳似火,之后十一月的微凉细雨到来,接着或许会有霜冻,以及短短几个月的寒冷。冬日多变,夏日恒热。这座小镇很大,主街上有好几个街区布满两三层楼的商店和营业厅。镇上最大的建筑是雇佣了小镇大量人口的工厂,这些棉纺厂又大又兴旺,而大多数工人却很穷。街上行人的脸上常常充满了饥饿孤独的绝望表情。

不过这两人并不感到寂寞。在家里,他们满足于吃喝,辛格急切地向朋友讲述心中的一切。多年后,辛格三十二岁了,他已经和安托纳帕罗斯一起在镇上生活了十年。

后来有一天希腊人病倒了,他坐在床上,手放在胖肚子上,两颊流着大而油的泪水,辛格请假去找伙伴那位果品店的表兄。医生列了个清单,告诉安托纳帕罗斯不能再喝酒了。辛格谨遵医嘱,他整天守在伙伴的病床前,做些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的事,可安托纳帕罗斯只是用眼角生气地看着辛格,并没有表现的高兴。

希腊人很烦躁,不住挑剔着辛格为他准备的果汁和食物,不断地让他的伙伴扶他起床,以便他能祷告。他跪下时,大屁股会垂在胖嘟嘟的短腿上,他笨拙地用手语表示“亲爱的玛利亚”,接着紧握住用一根脏绳子绑在脖子上的小铜十字架。他的大眼睛带着敬畏,浮到天花板上。然后,他会绷着脸,不搭理他的伙伴。

辛格很有耐心,竭尽所能。他画了些小画,有一次给伙伴画了张速写来逗他开心。这张速写让胖希腊人不太高兴,最后辛格把他的脸改得年轻、帅气,头发改成金黄,眼珠改成中国蓝,这才罢休。之后,安托纳帕罗斯努力不让自己喜形于色。

经过辛格一周的悉心照料,安托纳帕罗斯康复了。但从此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遇到了麻烦。

安托纳帕罗斯虽然病好了,人却变了。他脾气开始暴躁,不再满足于在家里静静地度过夜晚。当他出去时,辛格紧跟在他后面,他会去一家餐厅,两人在桌边坐下后,他就悄悄把方糖、胡椒瓶或银餐具装进口袋。辛格总替他收尾,总算没闹出什么乱子。回家后辛格责怪安托纳帕罗斯,但胖希腊人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笑。

过了几个月,安托纳帕罗斯的习惯越来越糟。一天中午,他从表兄的果品店平静地走出来,走到街对面第一国家银行大楼的墙根下撒尿。有时他在人行道遇到不喜欢的人,就会一头撞向他们,并用胳膊肘和肚子推他们。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没付钱就拖走了一盏落地台灯。还有一次,他试图拿走看中的陈列柜里的电动火车。

这段日子对辛格来说十分难熬。他不停地在午休时陪着安托纳帕罗斯去法院处理这些违法行为。这让辛格很焦虑,也让他熟悉了法庭的程序。他的存款都用来交保释金和罚款了。辛格尽其所能地花钱,好让他的伙伴免于来自偷窃、猥亵,斗殴等指控所带来的牢狱之灾。

希腊人的表兄根本不管他。查尔斯·帕克(表兄的名字)仍让安托纳帕罗斯留在店里,但他总是绷着苍白的脸,完全没有帮他的意思。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开始讨厌他了。

辛格陷入了频繁的混乱和担忧中,但安托纳帕罗斯总是置若罔闻,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温柔、松弛地微笑着。多年来,辛格冥冥中觉得这笑容里有些微妙和智慧。他从不知道安托纳帕罗斯在想什么,明悟了多少东西,而现在,辛格从朋友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些狡黠和戏谑。他会摇晃伙伴的肩膀直到筋疲力尽,并用手语反复劝说——但这全无用处。

辛格花光了所有钱,只能找他的珠宝店老板借钱。某次,他没钱保释伙伴,安托纳帕罗斯就在拘留所里蹲了一夜。当辛格接他出来时,他很不高兴,他不想离开。他很喜欢监狱中的腌猪肉、糖汁玉米面包还有狱友。

因为他们太孤单了,以致于辛格找不到谁来帮帮忙。安托纳帕罗斯也并不希望谁来中断或治愈他的恶习,在家时,他有时会做拘留所吃过的新菜;而在外面,他的行动则根本无法预测。

然后最终的麻烦来了。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托纳帕罗斯,查尔斯·帕克给了他一封信,上面说查尔斯·帕克已安排表弟到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去。查尔斯·帕克运用了他在小镇的影响力,解决了种种细节,而安托纳帕罗斯将在下周住进那家疯人院。

辛格反复读着信,脑子瞬间变得空白。查尔斯·帕克在柜台对面和他说话,而他甚至懒得去读他的口形。最后,辛格拿出随身携带的便笺簿,写道:

“你不能这样做。安托纳帕罗斯必须和我在一起。”

查尔斯·帕克激烈地摇着头,他不怎么懂美式英语,只是不停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辛格知道一切都完了。查尔斯·帕克担心表弟有一天会成为负担,这个希腊人不懂多少美式英语,却对美元十分了解,靠着金钱和关系,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表弟送进了疯人院。

辛格对此无能为力。

第二周,辛格的行动变得狂躁,他不停地“说”,虽然手不停,但依然没法表达出所有他想说的。他想把所有念头都告诉安托纳帕罗斯,可惜没时间了。他的灰眼珠闪着光,睿智的脸上现出紧张之色。安托纳帕罗斯迷糊地看着他,辛格也不知道他明白了多少。

很快就到了安托纳帕罗斯离开的日子。辛格拿出手提箱,细致地把最值钱的物品一一打包。安托纳帕罗斯给自己做了顿午饭,打算路上吃。傍晚,他们最后一次手挽手走在那条街上,此时已是十一月末的寒冷下午,空气中出现了小团白色的哈气。

查尔斯·帕克打算跟表弟一块去,然而在站台上却离他们远远地。安托纳帕罗斯挤进车厢,在前排一个座位上费力折腾了半天才安顿下来。辛格从窗口绝望地望着他,最后一次用手语和伙伴交谈,可安托纳帕罗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食物,压根没顾上辛格。车启动时,他把脸转向辛格,笑容平淡而悠远,仿佛两人早已远隔千里。

之后的几周犹如梦游,辛格整天待在珠宝店后的工作台边,晚上则独自回家。他只想睡觉,下班到家后,他会躺在小床上小睡一会,半梦半醒间,他梦见了安托纳帕罗斯,他的手紧张地抽动,因为他正在梦中与伙伴交谈,而安托纳帕罗斯正看着他。

辛格努力回忆两人相识前的日子。他努力去回想那些年轻的岁月,可所有这些都显得那么虚幻。他想起了一件特别的小事,虽然他在婴儿时就聋了,但他并非真正的哑巴。他很小就成了孤儿,被送进了聋哑儿收养院,学会了手语和阅读。九岁前他就学会了美式单手手语和欧式双手手语以及唇语,之后他被教会了“说话”。

在学校里,他的功课总比别的同学进度快,大伙儿都认为他十分聪明,但他不习惯用嘴说话。他觉得这不自然,舌头在嘴里仿佛一条大鲸鱼。从别人脸上麻木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恶心得像某种动物。用嘴说话使他很痛苦,双手的手语则自在许多。二十二岁时,他从芝加哥来到这座南部小镇,接着就遇到了安托纳帕罗斯,此后,他再未开口说话,因为不需要了。

除了和安托纳帕罗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余都很不真实,在迷蒙的梦境中,他的伙伴仿如真人。醒后,辛格的心被一种孤独刺痛了。

有时,辛格会寄一箱子东西给安托纳帕罗斯,但都石沉大海。

在空虚和迷茫中,几个月过去了。

春天来了,辛格变得无法入睡,情绪焦躁不已。到了晚上,他会在屋子里机械地打转,陌生的情绪郁积难发,只在黎明前的几小时才能稍稍入眠,昏睡着,直到晨曦如短刀般刺破他的眼皮。

辛格开始四处游荡于镇上,以消磨晚上的时间。他无法再待在安托纳帕罗斯住过的屋子,便另租了镇中心不远处一幢破破烂烂的公寓里的房间。他每天去两条马路外的一个餐馆用餐,餐馆叫“纽约咖啡馆”,在主街的尽头。第一天,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菜单,写了一张便条给老板:

早餐:给我一个鸡蛋、吐司和咖啡——0.15美元

中餐:汤(随意)、夹肉三明治和牛奶——0.25美元

晚餐:三种蔬菜(随意,除了卷心菜)、鱼或肉、一杯啤酒——0.35美元

谢谢

看了便条后,咖啡馆的老板警觉而世故地瞥了辛格一眼。他是个硬朗的男人,中等身材,留着又黑又重的络腮胡,下半张脸就像铁铸一般。他常待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双臂交叉,置于胸前,静观周围。辛格一天三餐都在这儿,于是逐渐熟悉了他的脸。

辛格每晚会独自在街上闲逛好几个小时。有些夜晚会刮三月刺骨潮湿的冷风,有时则下着大雨,不过他对此无所谓。他迈着焦虑的步伐,双手深藏兜中。天气渐暖,让人昏昏欲睡,焦虑逐渐变成了疲倦,辛格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深深的平静。脸上沉静无比,只有最悲伤或最智慧的脸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是的,他仍漫步于小镇的大街小巷,沉默而孤单,永远。

2

夏初,某闷热之夜,午夜十二点,比夫·布瑞农站在“纽约咖啡馆”的收银台后方。外面路灯已熄,咖啡馆中的光线透在人行道上,形成清晰的黄色长方块。街上人迹全无,但在咖啡馆里,有六个顾客喝着啤酒或圣·露琪亚葡萄酒或威士忌。比夫麻木地等着,胳膊肘放在柜台上,拇指则挤压着长鼻尖。他的眼神专注地盯着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矮胖子,他喝醉了,很吵闹。比夫不时盯着中间一张桌子旁的哑巴或柜台前的顾客看,但最后总会转向那个工装裤醉鬼。时间渐晚,比夫仍然默默地等在柜台后,在最后检查一遍餐馆后,朝楼上的后门走去。

他悄悄走进楼梯顶层的房间,里面很暗,他走得很谨慎,走了几步,脚趾重重被撞了一下。他蹲下去,摸索地板上的手提箱把手。他只在房间待了几秒钟,正要离开时,灯亮了。

艾莉斯从皱巴巴的床上起身,盯着他:“你拿手提箱干什么?”她问,“就不能打发那疯子?别再让他喝下去了!”

“醒醒,你自己去吧!打电话叫警察,把他扔进链子锁住的只能吃玉米面包喝豌豆汤的囚犯当中!去吧,布瑞农夫人。”

“如果明天他还在下面,我会这么做,但你得离箱子远点,他不再是那个寄生虫的了。”

“我知道什么是寄生虫,但布朗特不是,”比夫说,“至于我,虽然我不了解我自己,但也不是那种小偷。”

比夫平静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台阶上,房间的空气不像楼下那么污浊闷热。他打算多待一会儿,回去前用冷水洗个脸。

“今晚你若再不打发掉那家伙,别怪我不客气!白天他在后面打盹,晚上你就白给他晚餐和啤酒,一周来他一分钱没付,他的疯话和蠢样会搞垮一切生意。”

“你不懂别人,你也不懂真正的生意,”比夫说,“这家伙十二天前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到这个镇子。第一周他给了我们二十美元的生意——至少二十。”

“之后就赊账了,”艾莉斯说,“赊了太多天了——烂醉如泥,耻辱!而且他不过是个流浪汉和变态。”

“我喜欢变态。”比夫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布瑞农先生——因为你自己也是。”

他揉了揉他的青色下巴,没理她。他们婚后的前十五年只是简单地称对方比夫和艾莉斯,一次口角中,他们开始互相称呼对方为先生和夫人,此后,称呼再没改回去。

“我得警告你,别让我明天下楼时再看见他。”

比夫走进浴室,洗脸,然后觉得还有时间刮胡子。他的胡子又黑又重,好像三天没整理。他站在镜子前,摸着脸颊沉思,有点后悔和艾莉斯说话——对她,最好沉默。和那女人在一起,总会让他感感到失去自我,变得和她一样粗暴、琐碎和庸俗。比夫冷冷地凝起眼神,半藏着些嘲讽——在结着老茧的手上的小指上,戴有一只女式婚戒。门在他身后敞开,从镜中,能看见艾莉斯躺在床上。

“听着,你的问题在于你没有真正的仁慈。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一个有。”

“哼,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是所有人都感到不齿的事——我早就看透你了——”

“又或者是好奇心,你从不关注任何重要的事——不观察,不思考,也不动脑子——这应该就是我们俩最大的区别。”

艾莉斯又睡了,他超然地望着她——从镜子里。她身上没有能吸引他注意和凝视的特征,他的视线从她浅褐色的头发移到被单下粗短的腿型、从脸部柔和的线条到浑圆的臀部和大腿,当不再看她时,脑海里却没有她的某个突出特征,只有她的整体形象。

“对于看好戏的乐趣,你不懂。”他说。

“当然,楼下那家伙不就是吗?不过也是一个小丑。我受够了。”她有些疲倦地说。

“见鬼,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从细节看出真相,你懂吗?”他把热水拧开,开始快速地刮起了胡子。

五月十五日清晨——没错,杰克·布朗特走进店里。比夫马上注意到了,并开始观察他。这是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肩膀宽厚,如同横梁。他有着乱蓬蓬的小胡子,下方的嘴唇看着像被黄蜂蛰了。他的身上还有很多不协调的地方,比如头又大又匀称,脖子却很纤柔,如同小男孩;胡子像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贴上去的,看着很假,不由让人担心说话太快胡子会掉下来;纵然又高又光滑的额头和睁得大大的眼睛,能让他的脸显得年轻,他看起来仍像个中年人。他的手很大,满是污迹和老茧;他身着廉价的白亚麻西装,透着一股滑稽的气息,但又让人笑不出来。

他点了一品脱酒,半小时就喝完了,然后他坐进一个包间,吃了顿鸡肉套餐,接着读书、喝啤酒。这只是开始——尽管比夫对布朗特观察的很仔细,却猜不到之后后会发生的疯狂的事,他从没见过谁十二天内能这么多变,也没见过谁能喝这么多酒,醉得这么久。

比夫用大拇指把鼻尖向上推,刮起了上唇的胡子。刮完后显得清爽多了。当他下楼经过卧室时,艾莉斯已入睡。

手提箱很重。他拎着它到了餐馆前端的收银台后——他每晚都在那。他有条理地扫视了一下周围,一些顾客离开了,房间不怎么拥挤了,但情况没什么变化。聋哑人仍独自坐在中间桌子旁喝着咖啡,醉鬼还是喋喋不休,像在自说自话,没有听众。这晚,他没穿十二天来一直穿的脏亚麻西装,而是换了件蓝色工装裤,袜子不知所踪,脚踝破了,沾了些泥。

比夫留意着那人的独白片段,似乎又在说些奇怪的政治话题。昨晚,他一直说着自己去过的地方,像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卡罗莱纳等。有一次提到了窑子,然后他就说起了粗俗的笑话,以致于只能用啤酒让他安静下来。不过大部分时间,没人确切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啊说啊说,他的话就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问题是他的口音和用词总是变。他的谈吐有时像棉纺工,有时又像教授;他会说生僻词,然后在语法上犯错误,很难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从哪来——他变化无常。比夫摸着鼻尖沉思,这之间没什么联系,但联系通常和大脑有关。这家伙脑子灵活,但总是无征兆地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仿佛一个迷了路的人。

比夫斜靠在柜台上读起了晚报。上面的头条说,镇议会考虑了四个月后,宣布对于某些危险地段红绿灯的开支,当地财政已无力负担。左边的一栏则是亚洲的战事。比夫仔细看了两条新闻,眼睛看着字,同时却时刻留意着周围。文章看完了,眼睛仍半眯着盯着报纸。他感到紧张,那家伙是个问题,早晨前得想法解决。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感觉晚上会发生一件大事——这家伙不能老这样下去了。

比夫感到了什么,他立刻抬头,一个十二岁左右、身材瘦长、头发为亚麻色的小女孩,正站在门口往里望,她身穿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乍一看像个小男孩。比夫推开了报纸,当她走向他,他笑了。

“你好,米克,去了女童子军了吗?”

“没,”她说,“我不属于她们。”

他从眼角看见那醉鬼砰地一拳砸在桌上,转身离开了说话对象。比夫的声音在和这个小女孩说话时变得有些粗糙。

“你家人知道你午夜还不回家吗?”

“没事。我们街区一群孩子今晚在外面玩得很晚。”

比夫从没见过她和同龄人一块到这儿来,几年前,她还总跟在哥哥后面。凯利有个大家庭,等她大了一点,有时会拉着装有几个流鼻涕的小家伙的推车过来,其他情况,她就独自一人。现在这孩子站在那儿,似乎无法决定她想要什么,她不停地把潮湿的、发白的头发往后捋。

“我需要一包烟,请给我便宜的。”

比夫想说点什么,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到柜台中。米克掏出手帕,解开上面打的结,里面是钱。她用力一拽,一些硬币掉到地上,滚向布朗特——他正站在那低声抱怨着什么。他盯着硬币发了会儿呆。米克正要去捡,他却回了神,俯身捡起了它们。他脚步重重地走向柜台,轻颠着手中的硬币:两个一分币,一个五分币,一个十分币。

“烟现在是七十美分吗?”

比夫等着,米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布朗特。醉鬼把硬币在柜台上弄成一小堆,用大脏手围着,然后慢慢拿起一枚硬币,弹了出来。

“半美分给种烟草的穷白人,半美分给卷烟的蠢货,”他说,“一美分给你,比夫。”然后他试图集中视线,以看清五分币和十分币上面的铭文。他不停拨弄两枚硬币,让它们转圈,最后把硬币推开:“致敬解放、民主和暴政。致敬自由与抢劫。”

比夫平静地将硬币收进钱盒。米克似乎还想待上一会儿,她久久地盯着醉鬼,目光随后转向店中间——哑巴在那独自坐着。布朗特也不时向那望去。在啤酒杯前,哑巴沉默而无聊地拿着烧焦的火柴头,在桌上画着。

布朗特先开口了:“有意思的是,过去三四个晚上我都在梦里见到了那家伙——他不肯放过我。你们注意到了吗,他好像没说过话。”

比夫极少对一个顾客说另一个顾客的闲话,于是敷衍道:“是的,他不说话。”

“很奇怪啊。”

米克换了只脚承重,把香烟塞进短裤口袋:“你要是知道他的话,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她说,“辛格先生租了我们家的房子,跟我们住一块。”

“是吗?我声明——我并不知道。”比夫说。

米克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回答:“当然,他才在我们家住了三个月。”

比夫放下衬衫袖子,再仔细地卷上去,米克离开时,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即使她走了几分钟,他仍摸着袖子,盯着空荡的门口看。然后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又看向了醉鬼。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褐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潮湿,神情茫然;他非常需要洗个澡,他的身上臭得像山羊,他汗湿的脖子有污垢,脸上有油渍;他的嘴唇又厚又红,棕色的头发纠缠在额前;他的工装裤太短了,以致不停地拽着裤裆。

“伙计,你也该知道,”比夫终于说道,“你不能再这样到处转了!我很惊讶你居然没被当成流浪汉给收容走!你该清醒了——你需要洗个澡,剪个头发。圣母在上!你简直不配待在人群中。”

布朗特皱着眉头,咬着下唇。

“收起你的火气,照我说的去做。去厨房,让那黑人孩子给你一大盆热水,告诉威利给你一条毛巾和大量肥皂,好好洗洗,然后吃点牛奶吐司,打开你的手提箱,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合适的裤子,那么明天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干任何你想干的工作,理顺一切。”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能——”

“好啦,”比夫克制地说,“我不能!你规矩点!”

比夫到柜台另一端拿出两杯生啤酒。醉鬼笨拙地把杯子抬起来,却让啤酒溅到了手上,还弄湿了柜台。比夫仔细品味着自己的那杯酒,眯着眼睛,从容地打量着布朗特。尽管布朗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疯子,但他显然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走样了——仔细看的话,他的每一处都很正常——是本来应该的样子,因此,差异十有八九是在心灵上。他就像进过监狱,或是在哈佛念过书,或在南美和外国人混了很久;他像是去过一些别人不太可能去的地方,或者做过一些别人不容易做的事情。

比夫歪了歪头,说:“你是哪儿人?”

“哪儿都不是。”

“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莱纳——田纳西——阿拉巴马——或者别的。”

带着恍惚和涣散的眼神,布朗特说:“卡罗莱纳。”

“我能看出你经历过很多。”比夫微妙地暗示。

但醉鬼置若罔闻,他早就不再看着柜台,而是看向了外面漆黑、空荡的大街,随后,他散漫地、脚步不稳地走向门口。

“再见。”他朝后喊了一声。

又只剩比夫一个人了,他快速检视了一遍餐馆。已经午夜一点多了,店里只剩四五个客人,哑巴仍独自在中间桌子那。比夫懒洋洋地盯着他,摇了摇杯底剩下的几滴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视线又接着回到了柜台那的报纸上。

他却一点也看不进去,他想到了米克。卖给她香烟是对的吗?抽烟对她这样的孩子真有害吗?他眼前浮现米克半眯着眼睛把头发往后捋的样子,然后是她沙哑如男孩般的声音,再是她喜欢拽卡其布短裤的习惯,还有昂首阔步地走路,就像电影里的牛仔一样。他的心中现出一种温柔,这让他有些不安。

他心神不宁地把注意力转向了辛格。辛格双手置于口袋中,沉默地坐着,面前的半杯啤酒已变得温热而混浊。他打算在辛格走前请他喝杯威士忌——就像艾莉斯所说,他就是喜欢变态,对于病人和残疾人,他心存特殊的情感——若恰好进来一个得兔唇病或肺结核的家伙,他肯定会请他喝一杯;若是个驼子或残疾得很厉害的人,则会请威士忌;有个家伙在锅炉爆炸中丢掉了生殖器和左腿,只要他来,肯定能得到一品脱免费酒;假如辛格嗜酒的话,只要想喝就能半价喝。比夫点点头,然后把报纸整齐地叠好,和其他报纸一起放在柜台下面。到了周末,他会把它们都带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他在那儿保存着过去二十一年的所有晚报。

两点时,布朗特又回到了店里,同行的还有个拿着黑包的高个儿黑人,这醉鬼试图把他带到柜台那儿喝上一杯,可黑人一意识到这一点,马上就离开了。比夫认出了这个黑人,记忆中,他一直在镇上行医,还和厨房中的年轻人威利有点儿关系,在他转身之前,比夫看见他目露仇恨地瞪了布朗特一眼。

布朗特就站在那儿。

“你不知道?不许带‘黑鬼’到白人喝酒的地方来。”有人问。

比夫远远观望着。

布朗特生气了,看得出来喝多了:“我自己也是部分‘黑鬼’。”他大喊,仿佛在挑衅。

屋里静了下来,比夫警惕地注视着他。他那粗大的鼻孔和转动的眼白,显示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我有部分黑鬼、南欧猪、东欧猪的血统,所有都有!”

哄笑阵阵。

“我还是荷兰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和美国人。”他弯弯扭扭地绕着哑巴的桌子走,声音巨大而沙哑。“我知道,我是个在陌生的国度的陌生人。”

“安静!”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没理任何人,除了这个哑巴——他们在互相看着对方,哑巴的眼睛冷淡而优雅,像猫一样,全身都仿佛在倾听。

醉鬼发怒了:“你是这镇上唯一明白我意思的人,我两天来一直和你在脑子里交谈,因为我知道你懂我说的。”

隔间有人笑了,这醉鬼压根不知道他实在是和一个聋哑人说话。比夫飞快地瞥了着两人一眼,凝神倾听。

布朗特在桌边落座,靠向辛格:“有人知道真理,有人不知道。一万个无知之人中只会有一个知道的人——任何时代都这样,这真是个奇迹——世人知道那么多,却偏偏不知道这一点。就像十五世纪,所有人都认为地球是平的,只有哥伦布,还有少数几人知道真理。不同的是,发现地球是圆的需要天赋,而我所说的是如此明显,却无人知晓,这真是整个历史上的奇迹——懂吧!”

比夫双肘搁在柜台上,看着布朗特,好奇地问:“知道什么?”

“别理他,”布朗特说,“那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平足青下巴杂种!你看,我们这些知道真理的人如果相遇,必将是件大事——却几乎从未发生过。有时我们相遇,往往不知道对方是同样的人——这糟透了!我遇见过很多次了,但你看,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

“共济会?”比夫问。

“你闭嘴!当心我拧下你的胳膊,再用它揍你。”布朗特大吼。他身子弯向哑巴,放低声音,醉醺醺地小声说:“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个无知的奇迹会世代延续呢?一个原因:阴谋!阴险而无处不在的阴谋!蒙昧主义!”

隔间的人还在嘲笑这个试图和哑巴谈话的醉鬼,唯有比夫在留心哑巴是否真的听懂了别人的话——这家伙不时点头,神色中带着沉思——其实他就是慢罢了。布朗特又讲了几个关于“知道”的笑话,哑巴直到几秒钟后才笑了一下;话题又渐趋无趣,笑容却仍停留在他的脸上。这家伙真是不可思议!在意识到他的独特前,人们甚至就不自觉地他吸引,他的眼睛让人觉得他听过别人从未听过的东西,他知道以前别人不知道的事,他的表现不像个正常的人。

杰克·布朗特斜靠在桌上,话多得就像决了堤一样,比夫已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布朗特的舌头喝木了,语速飞快,声音糊成了一团。比夫很想知道,当艾莉斯驱赶他后,他能上哪儿去——她警告过,早晨就会付诸行动。

比夫有些犯困,拍了拍张开的嘴,打着呵欠,让两颚放松一些。

午夜三点了,这是一天中最冷清的时刻。

哑巴很耐心,他一直在“听”布朗特说话,将近一小时。他开始偶尔看看钟,布朗特没注意,仍在高谈阔论。

最后,他停了下来了,卷了支烟;哑巴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往朝时钟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从桌旁起身,他的双手一如既往地插在口袋里,很快走了出去。

布朗特喝高了,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哑巴不再回应了都没注意。他扫视着咖啡馆,大张着嘴,眼珠迷糊地滚动,额头上凸起红色的血管,恼怒地用拳头猛击桌面——现在,他撒不了多久的酒疯了。

“够啦,”比夫诚恳地说,“他已经走了。”

这家伙仍在找着辛格。他从未醉成这样过,表情极度丑陋。

“我有东西给你,想和你谈谈。”比夫哄道。

布朗特从桌旁站起身,迈开大步,散漫地向大街走去。

比夫倚在墙上——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这毕竟和他没关系。店里空了,有些安静。时间缓慢的走着。在疲倦下,他的脑袋垂向前方,热闹似乎正缓慢地离开这间店,柜台、面孔、隔间和桌子,角落里的收音机,天花板上的风扇——一切都变得模糊、静止。

他肯定是在打瞌睡。当一只手晃着他的胳膊时,他慢慢清醒了,抬头看怎么回事。厨房的黑孩子威利正站在他面前,戴着帽子,身上是白色的长围裙,他结结巴巴的说着什么,对于想说的,他总是容易激动。

“像这样,他用拳砸墙……墙。”

“什么?”

“就在两扇门……门……外的小巷里。”

比夫把松懈的肩膀挺直,整了整领带:“什么?”

“他们打算把他带回这儿,随时……”

“威利,”比夫耐心道,“从头讲,给我讲明白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带胡……胡子的矮个白人。”

“布朗特先生。”

“对,我没看见怎么开始的。我站在后门那,听见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巷子里打架,我就跑……跑……跑过去看。那白人简直疯啦!他脑袋不住撞着墙,拳头也砸着!我从没见过这样骂人打架的白人——和墙打,看他的样子,像是要打破自己的脑袋。后来,两个白人听到声音,过来看……”

“后来呢?”

“后来……那个不说话的绅士……手插在口袋里的……那个……”

“辛格先生。”

“他走了过来,站在那儿看发生了什么。布……布朗特先生看道他,连忙大喊大叫。突然,他倒在了地上,可能真的撞破了脑袋,一个警……警……警察跑过来,有人报了警。”

比夫低下头,重新捋了一遍发生的事,他揉了揉鼻子,想了一会儿。

“他们随时会过来。”威利走到门口,看向街道,“他们拖着他来了!”

警察还有十几个围观者全都试图挤进咖啡馆,几个妓女从窗子外面向里看。每当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总会冒出很多不知所谓的人,真可笑。

“别再添乱啦,”比夫说,他看了看拖着醉鬼的警察,“其他人最好离开。”

警察把醉鬼拖到椅子上,并驱散了围观人群,然后转身问比夫:“有人说他之前一直待在这儿,和你一起。”

“不,但他是待在这儿的。”比夫说。

“需要我带走他?”

比夫考虑了一下:“他今晚不会再惹麻烦了。当然我并不确定——但我想这会使他平静下来。”

“好吧。下班前我会再来。”

只剩下比夫、辛格和布朗特了。自从醉鬼被带进来,比夫第一次看他,他的下巴看起来伤得很厉害。他瘫倒在桌上,大手盖着嘴,颤抖着;他的头上裂了个口,血沿着太阳穴流下来;指节破了皮,肉向外翻。他是如此肮脏,看上去像被人拎着脖子拉出下水道。他的力气用尽了,现在完全垮了。哑巴坐在对面的桌子旁,灰色眼睛看着这一切。

比夫发现布朗特的下巴并没受伤,但仍捂着嘴——他的嘴唇在抖,泪水滚下他那肮脏的脸。他间或斜瞟比夫和辛格,恼怒他们看见自己哭的样子,尴尬极了。比夫耸耸肩,对哑巴扬了扬眉毛,露出“怎么办”的表情,辛格把头歪向一边。

比夫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正想着,哑巴在菜单的背面写了几行字:

若你想不出他可以去的地方,可以让他跟我一起回家。来点汤和咖啡,对他有好处。

带着一阵轻松,比夫用力点了点头,随后他上了三份晚间特价菜,两碗汤、咖啡和甜点。但布朗特不肯吃,也不肯把手从嘴上拿开,仿佛捂着隐秘部位。他喘着气,呜咽着,宽大的肩膀不时颤动。辛格指了指一份餐点,又指指另一份,但布朗特只是用手捂着嘴,摇头。

比夫一字一顿地说,以便哑巴能看清。“太过紧张……”他攀谈道。

汤的热气一直飘到布朗特的脸上。少倾,他颤抖着拿起勺子,喝完了汤,又吃掉了一些甜点,厚嘴唇仍在颤抖,头几乎低到了盘子里。

见此,比夫想到,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个不可侵犯的部位。哑巴的是手;对于小女孩米克则是——她拉着胸罩的前面,以免磨擦“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乳头。艾莉斯则是她的头发,当她往头上抹了油,她从不让他和她一起睡——而他自己呢?

比夫缓慢转动小指上的戒指,总之,他知道哪个部位不是!——不再是!他的额头现出道皱纹,口袋里的手紧张地移向生殖器。他用口哨吹着一首歌,从桌旁站起来——反正,这行为对别人来说很可笑。

他们扶起布朗特,他虚弱得摇摇欲坠。他停止了哭泣,似乎在想着什么可耻和郁闷的事,他顺从地跟着他们。比夫把手提箱从柜台后拿出来,并对哑巴解释了一句,而辛格看上去对任何事都不惊讶。

比夫和他们一起到了门口,对布朗特说:“振作点,别再醉成这样了。”

漆黑的夜空开始变亮,变成深蓝色,清晨到了。天上只剩几颗星星。街上空旷而安静,清冷无比。辛格左手拿着手提箱,右手扶着布朗特,对比夫点头表示“再见”,然后走上了人行道。比夫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到半条街外,黑色的身影在蓝黑色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哑巴身影很直挺,宽肩膀的布朗特紧紧抓着他,蹒跚不已。当再看不见他们时,比夫等了一会儿,看了看天,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吸引、压迫着他。他揉揉额头,回到明亮的咖啡馆。

他站在收银机后,皱着眉头回忆晚上发生的事情,脸部变得僵硬,他觉得该给自己个交待。他回想着晚上那些冗长的细节,仍旧困惑不解。

伴随着门的开合,顾客开始涌进来——夜晚结束了。威利把椅子放在桌子上,开始擦地,他边哼着歌边准备回家了。威利很懒,在厨房里,他总会停下来吹会儿随身带的口琴。他昏昏欲睡地拖着地,惬意地哼着孤独的黑人歌曲。

店里人还不多,此时正是熬夜的人与刚睡醒的人相遇之时,睡意朦胧的女招待忙着端啤酒还有咖啡,没有嘈杂,也没有交谈,人们似乎都是孤单的。刚醒来的人与刚结束漫长夜晚的人之间的不信任,带给每个人一种疏远的感觉。

街对面的银行大楼在黎明时显得很苍白,慢慢地,它的白砖墙变得清晰了。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街道,比夫最后扫了眼店里,上楼去了。

进门时,比夫故意弄响门把,好叫醒艾莉斯:“圣母玛利亚!”他说,“难言的一夜!”

艾莉斯惊醒了。她像只生气的猫一样躺在皱巴巴的床上,伸了个懒腰。在清新而火热的晨光下,房里一片狼藉,毫无生气;一双丝袜从窗帘的绳子上邹巴巴地垂下来。

“那个醉酒的蠢货还在楼下待着吗?”她质问。

比夫脱掉衬衫看领子是否干净,能否再穿一天。

“你自己去看吧。没人阻止你赶走他。”

艾莉斯睡眼惺忪地伸出手,从床边地板上捡起一本《圣经》、背面空白的菜单和星期日学校的课本。她翻起《圣经》,在某一页停住,吃力而专注地大声朗读起来。今天是周日,她在为教会学校的孩子们备课。“他(指耶稣,下同)沿着加利利的海岸走,看见西蒙和安得烈两兄弟在海里撒网——他们是渔夫。他对他们说:‘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他们就立刻舍了网,跟从了他。”

比夫走进浴室洗漱。艾莉斯喃喃地念着,他听见:“……早晨,天还没亮,他起来,到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祷告。西蒙和同伴跟了去。找到他后,对他说,‘众人都在寻找你’。”

她读完了,文字却仍在比夫心里轻轻萦绕。他试图分开书上这些文字与艾莉斯阅读的声音,他想回想起当初母亲是如何朗读这段文字的。他怀念地低头看了看小指上那曾属于母亲的婚戒,他仍不知道母亲会如何看待他放弃宗教及信仰。

“今天的课讲门徒的聚集,”艾莉斯自语着备课,“课文是《众人都在寻找你》。”

蓦地,比夫从回忆中惊醒,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脱掉背心,开始擦洗身子。他总将上身洗得一尘不染,每天清晨,他给胸口、胳膊、脖子和脚抹上肥皂——在这个季节,大约两次,然后他走进浴缸,清洗全身。

比夫站在床前,不耐烦地等待艾莉斯起床。透过窗子,他知道这天将是无风而炎热,艾莉斯已经朗读完了,尽管知道比夫在等着,还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的心中升起平静而阴沉的怒火,他自嘲地笑了,然后痛苦地说:“我倒是可以坐下来看会儿报纸,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现在睡会儿觉。”

艾莉斯开始穿衣服,比夫收拾床。他熟练地翻转床单,先是内外翻转,把上面翻到下面,然后又头尾掉转。床铺好后,直到艾莉斯离开房间,他才脱掉裤子爬上床。他的脚露出了被单,浓黑的胸毛和枕头形成强烈对比。他庆幸自己告诉艾莉斯关于醉鬼的事,他很想对某个人倾诉一番,若是能大声把所有事说出来,一切困惑也许就能迎刃而解。那可怜的混蛋,一直说个不停,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被聋哑人所吸引,挑中了他,设法要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他。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会在某一刻抛弃所有私人东西;在发酵和腐蚀前,将它们抛给某个人,或某种信仰。他们必然如此。某些人就是这样的——那篇课文是“众人都在寻找你”。这该就是原因——也许——他是中国人,这家伙曾说过。还是个黑鬼、南欧猪和犹太人?而且如果他足够确定,也许真是这样——他所说的所有,他都是——

比夫伸出双臂,翘起二郎腿。晨光中,他的脸显得更老,眼皮紧闭,皱巴巴的,脸上和下巴上是烙铁般的络腮胡。渐渐地,他的嘴角放松了。强烈的黄色太阳光照进窗子,让屋子变得又热又亮,比夫疲倦地翻了身,手盖住了眼睛。他只是——巴塞洛缪——老比夫·伊斯特·布瑞农先生——就是他自己。

3

阳光早早惊醒了米克,虽然她前天晚上还在外面待到深夜。天太热了,以致早餐都没法喝咖啡了,所以她来了杯加了糖的冰水,就着冷饼干。她在厨房待了一会儿,然后去门口看起了连环画。她原以为辛格先生会想以往的星期日早晨那样在那儿看报纸,但今天他不在,之后,她爸爸说辛格前一天很晚才回来,他的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她等了辛格先生很久。其他房客都下楼了,他还没,最终,她回到厨房,从高椅子上把拉尔夫抱下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帮他擦脸。等巴伯尔从星期日学校放学,她就要把孩子们带出去,她会让巴伯尔和拉尔夫一起坐在小推车里,因为巴伯尔脚是光的,高温的道路会灼伤他的脚。她带着推车大约走了八条街,直到一所施工中的巨大新房子前。梯子仍靠在屋顶边,她鼓起勇气去攀爬。

“你看好拉尔夫,”她转头吩咐巴伯尔,“别让小虫叮他的眼皮。”

五分钟后,米克到达上面,挺直身体,张开双臂,像一对翅膀。这样的顶端,是任何人都想站的地方,但少有孩子能做到,大多会害怕,担心失去平衡从屋顶滚落下来送了小命。周围是其他屋顶和树顶。小镇的另一边,是教堂的尖顶,还有工厂的烟囱。天空蓝得耀眼,炎热似火,太阳把地上的一切都变成了令人头晕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那些熟悉的歌一起朝喉咙涌上来,但她没有发声。上星期有个大男孩爬上屋顶,大叫了一声,然后高声朗诵他在高中学到的演讲——“朋友们,罗马公民,同胞们,请听我说!”站在最高处,人会产生一种狂野的情绪:想大喊、唱歌,还有张开双臂,飞翔。

她感到球鞋底有些打滑,于是缓缓蹲下,骑在屋脊上。这房子快完工了,届时将是这一带最大的楼房之一,它有两层楼,天花板很高,屋顶是她见过的最陡峭的,但到时候盖完后,木匠们就要走了,孩子们得另找一个地方玩。

她独自一人,周围没别人,很安静,适合思考。她掏出头天晚上买的香烟——从短裤中——缓慢地开始吸。香烟让她迷醉,头昏沉沉的,无法控制,但还是得吸完。

M.K——那将是她的签名,当她十七岁时,她会很有名,她将开着一辆车门印着她的签名的红白色派卡德轿车回家,她的手帕,还有内衣上也都会写上红色的M.K。又或许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她会发明豌豆那么大的收音机,以便人们随身携带或塞入耳朵里;或者发明可以背在背上的背包飞行器,以快速到达世界各地。然后呢,她会是第一个建成通往中国的巨型隧道的人,人们可以乘坐大气球过去。这些作为她的第一批发明,均已在计划中了。

米克把抽到一般的烟猛地掐灭,然后沿着斜屋顶弹了出去,她身子前倾,头枕在胳膊上,自顾自哼起了歌。

有意思的是——几乎每时每刻总有一些钢琴曲或是其他曲子蹦出她的脑海,不管她在做着或想着什么,总是有。租住在她家的布朗小姐,屋里里有台收音机,去年整个冬天,米克每个周日下午都会坐在台阶上听节目,那些给她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古典音乐。有个特别的人的曲子,每次听都会让她的心紧缩起来。他的音乐有时像彩色水晶糖,有时又像是她曾想象过的最柔软、最伤心的事物。

一阵哭声忽然传来,米克坐直身,倾听。额前刘海被风吹乱了,灿烂的阳光照得她的脸苍白而潮湿。呜咽仍在持续,米克手脚并用挪到陡峭的屋顶尽头,趴着屋顶向前探出身子,伸出脑袋,以便看清屋下的地面。

孩子们没怎么动,巴伯尔蹲在地上,旁边是个黑色的小小的影子。拉尔夫仍被拴在推车里,他还是刚学会坐的年龄,他抓着推车的边缘,帽子歪在头上,正在哭。

“巴伯尔!”米克朝下喊道,“看看拉尔夫想要什么,拿给他。”

巴伯尔站起身,仔细看了看婴儿的脸:“他什么都不想要。”

“好吧,那就好好摇一摇他。”

米克爬回刚才坐的地方。打算好好地想一想,为自己而唱歌,并做出计划,但是拉尔夫仍哭个不停,让她根本没法安静下来。

她大着胆子往下爬,想到屋顶边缘的梯子那儿。房顶很陡,只钉着很少的几块木头,且隔得很远,用来让工人们立足,她有些晕,心跳加快,颤抖着。她大声指挥着自己:“用手紧握着这儿,滑下去,直到右脚踩住站稳,重心换到左脚,勇敢点!米克,你要勇敢。”

攀登中,向下往往最难。她花了相当时间才够到梯子,这才感到安全了。当她最终回到地面时,像是矮小了许多;有一瞬间感觉双腿像要跟着她一起崩溃了,她拽了拽短裤,紧了紧皮带。拉尔夫的哭声依旧,但她已不再理会,她走进了这所空置的新房子里。

上个月房前还竖了块牌子:禁止儿童入内。一群小孩曾进到房子里打闹,一个小女孩在夜色中看不见,跑到了一间没有地板的房间,掉下去摔断了腿。现在她还在医院打着石膏。另有一次,几个调皮的男孩在一堵墙旁小便,写了很多糟糕的话。但是不管有多少阻挡警示牌,都不可能挡住小孩子,除非房子粉刷完毕、有人住进来。

屋里弥漫着新鲜木头味,走过时,她的鞋底发出咯吱声,回荡在整个房间,空气又热又静。她在前厅中央站定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件事,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绿一红两支粉笔。

米克慢慢地描着大写字母,在上面写了“爱迪生”的名字,下面则写上“迪克·特雷西”和“墨索里尼”,随后,四处用绿粉笔写下大大的M.K.——她的缩写名,还用红粉笔框上。接着,她又到对面的墙壁上写下一个非常糟糕的词——“贱货”,然后在下方加上自己的签名缩写。

站在空荡荡的屋中央,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粉笔还在她手中,可她并不是太满意。她拼命回想去年冬天收音机里播放的那首曲子的作者。她曾问过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她有架钢琴,上过关于他的音乐课。女孩去问了她的老师。那作者似乎还是个小孩子,以前曾住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可即使他如此之小,就已创作了所有这些优美的钢琴曲、小提琴曲和交响乐——她记得的,就至少有六首,其中几首很欢快,叮叮当当的;另一首则带着春天雨后的味道。不过,它们都让她悲伤又兴奋。

她哼着一个曲调,独自在又热又空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泪水涌了上来。她的喉咙变得干涩,没法继续唱了,她在墙上的名单最上面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莫扎特”!

拉尔夫仍和之前一样,栓在推车中,他静静地坐着,胖胖的小手抓住推车的边缘。拉尔夫看着像个中国男孩,有着方形的黑刘海和黑色的眼睛,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他一直大哭的原因。巴伯尔不在。当拉尔夫看见米克,又开始哭了起来。她把推车拖到屋边的阴凉处,并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的软糖,塞进他的嘴里。

“好好吃它吧。”她对他说。这某种程度上是种浪费,拉尔夫太小,根本尝不出糖果的味道,就像在尝一块干净的石头,当然——这个小傻瓜可能会吞了它。还有,他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就算你对他说真烦不带他玩要把他扔下河,他听来就和说你一直爱他一样,没什么区别,所以带着他其实是件很头痛的事。

米克把手环起来,夹紧,向大拇指缝隙吹气。她鼓着腮帮,起初只有空气声,然后一声高亮的口哨响起,几秒钟后巴伯尔从房子拐角跑了出来。

她拍掉巴伯尔头发里的锯末,拉正他的帽子。这顶帽子是拉尔夫最好的东西,细丝织就,带着花纹,系带两边分别为蓝色和白色,一个大大的玫瑰花饰处于耳朵处。他的头相对帽子有点太大了,以致花边有些磨损,但每次带他出门,米克总会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拉尔夫没有其他小孩那样好的童车,也没有一双夏季儿童软便鞋,只有这辆三年前她在圣诞节买来的破旧老式童车,唯有帽子尚算亮眼。

街道上没又人,此时是周日晌午,天气分外的热。童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巴伯尔光着脚,道路灼得他脚疼,橡树叶在地面投下阴凉,但这不过是假相,那根本就不成其为树荫。

“到车里去,把拉尔夫放在你腿上。”她对巴伯尔说。

“没事,我能自己走。”

夏季漫长,巴伯尔常会腹绞痛。他上身赤着,肋骨显露,阳光没有晒黑他,反倒让他更苍白了,小小的乳头像蓝色的葡萄干缀在胸脯上。

“没事的,我能推你走,上来吧。”米克说。

“好。”

米克一点儿也不急着回家,缓缓拖着车。她和孩子们聊着天。但更像是喃喃自语。

“真有意思——最近我一直做个梦。梦中我像在游泳,但不是在水里,我伸出手,划过一大群人,人群很多,比周六下午克瑞西斯商店里的人还要多上一百倍——这人群该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了。有时,我在人群里叫着、游着,不管游往哪个方向,都会撞倒他们;有时我在地上,人们践踏着我,我的肠子流到道路上。我想这梦很不普通吧,是噩梦……”

周日家里总会有很多人,因为房客们要会客,充斥着哗哗的报纸、雪茄烟味和楼梯上的脚步声。

“有时你就是想隐藏某些事,并不是说它们是坏事,但你只想让它们成为秘密。有那么两三件事吧,对你们,我也不说。”

到了拐角处,巴伯尔下车,帮着把推车从马路边抬下去,然后到下一个人行道又抬上去。

“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放弃一切——那就是钢琴——如果我们有一架的话,我肯定每天晚上练习,学弹每首世界名曲。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他们走到了自家所处的街区,屋子就在几户人家后,有三层楼,是小镇北最大的房子之一。但他们家可住着十四号人——当然凯利家族本身没那么多人——但房客们每人交了五美元食宿费,所以他们也可以算上,辛格先生不算,因为他仅只租了个房间,独自过得顺当。

房子空间狭小,多年未整理,看不像能支撑起三层楼,有一边已经陷下去了点。

米克解开拉尔夫,把他从车上抱下来,然后快速地穿过门厅,视线中起居室里全是房客。她的爸爸也在那。妈妈则大概在厨房,那是他们等开饭的地方。

她走进自住的三间房的第一间,把拉尔夫搁在爸妈的床上,让他自己玩珠子。大门紧闭的隔壁屋子传出些说话声,她打算过去看看。

海泽尔和埃塔看到她,停下了话语。埃塔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给指甲涂上红色指甲油,她在美发,头发卷着钢卷;她的下巴出了个小疹子,用白色面霜敷着。海泽尔则一如既往,懒散地躺在床上。

“你们在说些啥?”

“没你什么事,”埃塔说,“闭嘴吧,滚开。”

“我的房间也在这,我和你们一样,有权待在这儿。”米克抬着头,大步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走了个遍。“我并不想挑衅。只是要求我自己的权利。”

米克手掌朝后抚着蓬松的刘海——她常这么做,导致一小撮头发翘起在额前,她吸吸鼻子,并对镜子做了个鬼脸,接着继续在屋子里走动。

作为姐姐,海泽尔和埃塔还算不错。不过,埃塔简直像是寄生虫,满脑子都是电影和明星,有一次她给珍妮特·麦唐纳写信,得到了一封机器打的回信,说她要是去了好莱坞的话,可以去找她,到她的游泳池来游泳。那之后,游泳池这个字眼就一直挥之不去,她总想着攒一笔去好莱坞的车费,再找个秘书的工作,成为珍妮特·麦唐纳的好友,也演演电影。

她每天不停化妆——这太糟了,埃塔没有海泽尔那样的自然美,而且她还没有下巴。她使劲拉过下颚,还按照电影手册做了很多下巴练习。她总侧对着镜子以便看侧影,试图给嘴设计个合适的姿势,但都是徒劳,有时埃塔会因为这个,在夜里双手捂脸哭泣。

海泽尔则相当的懒。她长得很好看,可惜没什么脑子。她十八岁,在家中除了比尔就属她大——也许这就是关键,不管什么东西东西,她总是得到新的和最大的一个——第一个试穿新衣服、分到大餐中最大的一份。海泽尔无需争夺,所以很温柔。

“你就打算在屋子荡来荡去一天吗?看你那些假小子式衣服,真恶心。得有人管管你,米克·凯利,让你规矩点。”埃塔说。

“闭嘴,”米克说,“我穿短裤是不想穿你的旧衣服。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不想和你们穿得一样!绝不!这就是我穿短裤的原因。我宁愿自己真是个男孩,最好能搬到比尔的屋里。”

米克爬进床底,带出个大帽盒,当抱着它路过门口时,身后传来她们的声音:“总算摆脱她了!”

比尔的房间是全家最好的,像个独属于他的小窝——巴伯尔不算。比尔把杂志上剪下的图片都钉在墙上,其中大多是美女的脸;另一个角落则是一些米克的画作,是她去年在免费美术课上画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床,一个桌子。

比尔俯在桌上,正在读《大众机械》杂志,米克走到他的身后,搂住他的肩膀:“嗨,老兄。”

比尔没和她像以前一样扭打。

“嗨。”他回道,微摇了摇肩。

“如果我在这待一会儿,不会打扰到你吧?”

“当然,我并不介意。”

米克跪在地板上,解开大帽盒上的绳子。她的手在徘徊在盒盖边缘,但某种原因,让她无法决定是否打开它。

“我一直在想,我都做过些什么,”她说,“它或许能行,也许不行。”

比尔仍在看杂志。她跪着,并未打开盒子,她瞟了瞟比尔,他背对着她。一只脚不停踩另一只脚,鞋都磨损了。有一次,父亲说比尔吃的中饭都去了脚上,早饭去了一只耳朵,晚饭则去了另一只耳朵,这说法很糟糕,比尔一个月来一直不高兴,这很有趣。他长着红通通的招风耳;虽然才刚中学毕业,脚却有十三码,他站着时,总是试图将一只脚藏在另一只后面,但往往事与愿违。

米克捏着盒盖,开了道小缝,又立刻合上。她激动的不太敢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她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试图让自己平静。几分钟后,她停在自己的画前,画上是大海上的风暴,一只海鸥从中穿过,名字叫“暴风中折背的海鸥”。最初的两三堂课,老师描述了大海,这构成了他们对大海的认知,班里孩子大多和她一样,从未真的见过大海。

这是她的处女作,比尔把画钉在了墙上。她的其他的画都是人,一开始她画了不少海洋风暴的画——一张画着飞机坠毁,人们向外跳着自救;另一张则是大西洋轮渡正在沉没,所有人都拼命想挤进一个小小的救生艇。

米克走进比尔房里的储藏室,拿出她在课堂上画的其他画——素描、水彩和油画。画上全是人。她幻想布劳德大街发生了大火,并画下了想象中的倾景。火焰是明亮的绿色和橙色,布瑞农先生的餐馆和第一国家银行是少数剩下的楼房。一些人躺在街道上死去,其他人则在逃命。一个男人还穿着睡衣,一个女士试图带着香蕉跑。另一幅画叫“工厂锅炉事故”,男人纷纷跳窗奔命,一群穿工装裤的小孩抱着饭盒挤在一起,他们是来给爸爸送饭的。油画内容是全镇人在宽阔的街道上打架。她搞不懂自己为何会画这个,她也不知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画面中并没有火灾或风暴,也找不出任何骚乱的理由。但这画里的人以及跑动却是最多的。它是最好的,却没有适合的名字,这很糟。她的心灵深处隐约有那名字的迹象。

米克把画放了回去,搁在架子上。里面没一幅真正好的。人手指没画,有的人胳膊比腿还要长。当然,美术课还是挺有趣的,但她仅仅是把脑子里想的画出来而已——在她心中,这并未给她带来和音乐一样的感受,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音乐。

米克跪在地上,很快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把裂开的尤克里里,带着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它弦还有一根班卓琴弦。琴背上的裂缝被仔细地用胶粘过,中间的圆洞盖了一块木头。琴马在尾端支撑着琴弦,两边刻了音孔。这是米克正在制作的小提琴,为她自己。她把小提琴搁在腿上,感觉以前像是从未正视过它。以前,她给巴伯尔手工做过小玩具曼陀林,用的香烟盒和橡皮筋,这给了她启发。之后,她四处寻找各种配件,每天装配一点。她尽力了,除了没把自己脑袋换上去。

“比尔,它和我看过的真正的小提琴有些不一样。”

他仍在看书——“是吗……?”

“看着有些不对。它就是不——”

她计划哪天用螺丝刀给小提琴调调音。但从她突然感到现实与理想不同,就再也不想看它一眼。她慢慢地,将琴弦一根一根地扯下来,发出空洞而微弱的砰砰声。

“怎样搞到琴弓呢?必须得是马尾巴吗?”

“当然。”比尔不耐烦地回答。

“拿细铁丝或者人的头发拴在有弹性的棍子上不行吗?”

比尔蹉了蹉脚,没答话。

米克恼怒的额头开始冒汗,声音也变得沙哑:“它甚至连坏提琴都算不上,就是个曼陀林和尤克里里的杂种罢了。我恨它们……我恨它们……”

比尔转过头。

“最后不过是一团糟。不行!没用!”

“歇会儿吧,”比尔说,“你还要对着那破尤克里里使劲吗?我早和你说过,你真以为自己能做出把小提琴?那玩意不是你拍拍脑袋就能做出来的——得花钱去买。这是常识吧。当然,最后你要是能自己明白过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时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恨比尔。他变得和过去不同了。她差点摔掉手中的小提琴,践踏它,但她只是粗暴地将其放回盒子。眼中的泪水如火一样烫。她给了盒子一脚,然后看都没看比尔一眼就跑出了房间。

当她闪躲着走过门厅去后院时,遇见了她的妈妈。

“你怎么啦?在这干什么?”

米克想走,但妈妈拉住了她的胳膊,她不高兴地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妈妈之前一直在厨房,戴着围裙,穿着居家鞋,她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没时间问她更多。

“杰克逊先生的两个妹妹来了,吃饭的椅子不够用,你今天得和巴伯尔就在厨房吃。”

“那再好不过了。”米克说。

妈妈放她离开了,并脱掉围裙,餐厅的铃声响了,并伴随着愉快的谈话声。她能听见父亲的话:他不该在摔断髋骨前停掉意外险,这得损失好大笔钱。父亲总是热衷于这种事——他本可以赚到钱,却没赚到。碟子哗啦地响着,不久,谈话停止了。

米克倚着楼梯的栏杆,刚才哭的突然让她打起了嗝。她想起上个月连自己也不相信真能造出小提琴。但她不断的自欺欺人,即使现在,她也有些不相信。她太累了,比尔如今不帮任何忙。她曾认为比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过去,她常跟着比尔——到树林里去钓鱼,到他和其他男孩建立的俱乐部,到布瑞农先生的咖啡馆后面打老虎机……或许他本不想让她如此失望。反正,他们不再是好哥们了。

门厅传来一股烟味,夹杂着周末大餐的气味,米克深吸了口气,走向后厨。食物很香,她饿了。她能听见波西娅和巴伯尔说话的声音,她好像哼唱着什么,或许在给他讲故事。

“我之所以远比别的黑人女孩幸运,这就是原因之一。”波西娅边说,边开门。

“是什么?”米克问。

波西娅和巴伯尔正坐在餐桌边吃饭。在褐色皮肤的衬托下,波西娅身上的绿印花裙显得很爽眼。她戴着绿色的耳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你就和狗一样,每次听到别人的话就凑过来,企图知道些什么。”波西娅说。她站起身,低头从热炉子旁夹了点吃的放到米克的碗里。“我和巴伯尔在谈论我祖父那栋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告诉他我祖父和叔叔们是如何彻底拥有了那块地方——十五英亩半的地。他们四个人在上面种棉花,有些年份则为了保持土壤肥沃,改为种豆。还有一亩地在山上,只种桃树。他们拥有一头骡子和一只母种猪,还有二十到二十五只母鸡和小鸡。另外还有一小块菜地,以及两棵山核桃树,外加数不清的无花果、李树和浆果。我可没吹牛,许多白人农场都没我祖父的地强。”

米克在桌面上支起胳膊,前倾着俯在碟子上,除了她丈夫和哥哥,波西娅就爱吹嘘她家的农场。听她的口气,你甚至会以为那块黑人农场堪比白宫。

“家里开始仅有一间小房子。多年后,其他房子都建好了,我的祖父、他的四个儿子,儿子的家人,还有我的哥哥汉密尔顿就有地方住了。客厅放着一架真正的风琴和真正的留声机。墙上挂着他的一幅大照片,是穿着社团制服的。他们把水果和蔬菜塞进罐头,以备寒冷的动机和雨季吃。”

“那你怎么不跟他们住一起?”米克问。

波西娅停下削着土豆的手,长长的褐色手指敲着桌子,说:“原因嘛——他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家建造了屋子。他们这些年很辛苦。但是嘛——我小时候是和祖父住一起的,我后来什么也没干。当然,如果我、威利和赫保埃有了麻烦,可以随时回去。”

“你的父亲造了房子吗?”

波西娅停止了咀嚼。“谁的父亲?我的?”

“是的。”米克说。

“你是知道的,我父亲就在这镇上,是个黑人医生。”

米克以前听波西娅说过这事,但以为她在胡说。黑人怎么当得了医生?

“就是这样。妈妈在嫁给父亲以前,并不知道什么,她很善良。我祖父就是个好好先生。我父亲与我祖父则有着天壤之别。”

“坏蛋?”米克问。

“不,他不是坏人,”波西娅慢吞吞地说,“问题是,我父亲和别的黑人不同。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父亲总是在自学。很久以前,他脑子里有很多想法,关于如何经营一个家。家里每件小事他都要指点一番,晚上还想教我们这些孩子读书。”

“听着不错啊。”米克说。

“听我说啊。他很多时候都挺安静。但会突然在某些晚上发疯。他疯起来超过我见过的所有人。那些了解我父亲的人都说他疯得太过。他还做过十分疯狂而野蛮的事,于是妈妈离开了他。那年我十岁。妈妈带着我们回了祖父的农场,我们就在那儿长大。父亲总想着让我们回去。可直到妈妈死了,我们也没回去。现在他独自过活。”

米克朝炉子走去,又一次把碗盛满。波西娅的语调抑扬顿挫,跟唱歌似的,没什么能让她停下来了。

“我和父亲很少见面——也许一周一次——但我时常会想他。我从没为谁这样难过呢。我希望,他能读更多的书,比镇上其他白人都多。他也的确做到了,而且心怀担忧。书和担忧装满了他的人。他放弃了上帝,背离了信仰。所有的症结就在于此。”

波西娅很兴奋。每当她谈到上帝——或者他的哥哥威利、她的丈夫赫保埃——她就会变、兴奋不已。

“噢,我声音不大。我属于长老会,我们不会在地上乱滚,并谨言慎行。我们也不是每周都窝在一起参加圣仪。在我们的教堂,我们只唱歌,让那些布道者布道。说实话,我不觉得唱唱歌,布道祷告会伤着你,米克。你应该和你弟弟一起去星期日学校,你年龄也到了该进教堂里了。看你最近傲慢的样子,我觉得你都已经半踏进地狱了。”

“疯子!”米克说。

“噢,赫保埃和我结婚前可是个圣洁的人。他每周日都爱去迎接圣灵,大声为自己祝圣。结婚后,我让他加入了我们,尽管有时很难让他安静下来,但我觉得他做得还不错。”

“我不信上帝,如同我不信圣诞老人。”米克说。

“等等!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觉得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像我父亲了。”

“我?你说我跟他?很像?”

“我不是指你的脸或样子,而是你的灵魂,形状和颜色上。”

巴伯尔坐着,左看看右看看。脖子上系着餐巾,手里握着只空勺子,问:“上帝吃什么呢?”

米克起身离开桌子,站到门口,准备走了。有时激怒波西娅是很有趣的。她总是重复旧调,也没个完——或许那就是她知道的全部吧。

“你和我父亲,从不去教堂的人,永远无法获得安宁。而我——有着信仰,有着安宁。还有巴伯尔,他也能活的安宁。赫保埃和威利也是。这位辛格先生,肯定也得到了安宁。我第一次见他就感觉到了。”

“随你怎么说,”米克回道,“你疯起来可是要超过你的所谓父亲。”

“你从不敬上帝,也不爱人。你粗硬得就像牛皮。无论如何,我算看透了你。下午你就会四处瞎跑,对什么都不满意。你会到处晃荡,像是要找到什么失去的玩意。你会兴奋地不能自已,还会心跳加速,差点死掉,因为你没有爱,没有安宁。终有一天你会毁灭,就像皮球炸掉。到那时,谁都无法救你。”

“什么,波西娅,”巴伯尔问,“上帝都吃什么?”

米克大笑着走出了房间。

那天下午她确实在房子周围晃荡,因为她闲不下来。很多日子都如此。一方面,小提琴的事一直折磨着她。她没法完成它——如此长时间的计划,这想法已经让她很不爽了。她为什么会如此愚蠢,肯定它能完成?也许人们对某事物太过渴求时,往往不会放过每一点希望。

米克不想回有着家人的房间,也不想跟哪个房客交谈。于是除了大街,就无处可去了,但太阳很毒辣。她走神地上上下下,不断把乱了的头发抚到后面。“该死,”她自语道,“仅次于一架真正的钢琴的愿望,我最想要一个独属于我的地方。”

毫无疑问,那个波西娅有着某种黑人式的疯癫,但她还算好的。她从未如同其他黑人女孩那样,偷偷摸摸地对巴伯尔或拉尔夫动手动脚。可是波西娅说她谁也不爱。米克停了下来,站住不动,拳头摩擦起头顶。如果波西娅真的知道,她会怎么想……会怎么想?

她总是守着自己的秘密——这是确定无疑的。

米克缓缓上了楼。先上一层,接着是第二层。有些门开着通风,屋里闹哄哄的。米克走到楼梯最后一阶,坐了下来。要是布朗小姐开了收音机,她就能听听音乐了。也许会有不错的节目。

她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系好鞋带。要是波西娅知道总有一个人又一个人在那儿,她会说什么?很多时候她都感觉她的一部分要炸裂成数百的碎片。

但她三缄其口,没告诉任何人。

米克坐了很长时间。布朗小姐并未打开收音机,于是只听到一些人的噪音。她边用拳头捶自己的大腿,边思考了许久。她的脸像是裂到无法粘合。这比饿肚子还糟。我要……我要……我要,这就是全部她所想,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楼梯过渡处传来拧门把的声音。米克飞快地抬头,是辛格先生。他在门厅站了会儿,带着悲伤而平静的表情,然后进了对面的盥洗间。他的同伴并未一起出来。米克坐的地方能看见屋里的一部分,他的同伴躺在床上,正盖着被单睡着。她在等辛格先生从盥洗间出来。她的脸有些烫,用手摸了摸,的确。有时她爬到这高高的台阶上,仅只为了在听布朗小姐的收音机的同时能够看见辛格先生。他的脑中会出现什么音乐?她很好奇,他耳朵听不见,所以无人知晓。若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也不得而知。

米克等待着,一会儿后,他出来了,走到了门厅。她希望他能朝下望望,对她微笑。当他来到门口,真的向下瞟了一眼,并点了点头。米克笑容绽放,颤抖着。他进了房间,关上门。或许他是打算邀请她进去,米克突然萌发了去他的房间的想法。待会等他屋子没别人时,她就会进去,看看辛格先生——她真的会这么做。

炎热的下午很难熬,米克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莫扎特的曲子又出现在脑海中了——这真奇怪。是辛格先生让她记起了这曲子,她渴望有一个地方能将它大声哼出来。有些曲子太个性化,不可能在挤满人的房子里唱——这同样很奇怪,在喧闹的屋中,一个人会寂寞如斯。米克试图想出一个好地方,能让她一个人待着,探究这首曲子。她想了很久,其实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好去处。

4

傍晚,杰克·布朗特醒了,感觉睡够了。房间很小,但很整洁,有衣柜、桌子、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的电风扇左右转着,微风扫过杰克的脸,像冷水。一个男人坐在窗口的桌子前,盯着面前的象棋局。阳光下,杰克对这房间感到陌生,但立刻认出了那人的脸,就像认识他很久了。

杰克脑中的记忆互相纠缠着。他静躺着,大睁着眼,深褐的手掌朝天。他将手移到面前,发现上面破了,一片青肿,像是抓紧某物很久很久。他的面部有些疲惫和肮脏。褐色的头发耷拉在额头,胡子歪斜;连眉毛都乱糟糟的。然后,他嘴唇动了动,胡子亦颤抖。

不久,他坐起身,拳头猛砸了下头部一侧,希望清醒点。象棋前的男人立刻地朝他看了一眼,露出微笑。

“老天,我渴死了,”杰克说,“就像长袜俄国军队在我的喉咙里行军。”

男人笑着看他,然后突然俯身从桌子的另一头拿出一只结霜的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喝水——半裸着站在屋中央,头后仰,一只手紧握成拳。他一气喝掉了四杯水,深吸一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一些记忆浮起,他并没又和这个男人回家的印象,但之后的事却渐渐想了起来。清醒后,他们一气起咖啡、聊天。他掏出了很多心里话,而这个男人静静地听着。直说到嗓子沙哑,而他对这个男人的表情印象极深,远超自己说的话。早晨,他们上床睡觉。起初,他噩梦不断,醒转后不得不开灯让脑子清醒些。那家伙被灯光弄醒了,但一点也没抱怨。

“昨晚怎么不把我踢出门?”

这个男人又笑了。杰克对他如此安静感到奇怪,然后,他四处找起了自己的衣服,看见床边地板上属于他的手提箱。他想不起是怎么把它带回来的,里面的书、白西装和几件衬衫都没动过,于是他开始穿衣服。

穿衣服的当儿,桌上的电咖啡壶正叫得欢。这个男人把手伸进椅背上的坎肩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杰克犹疑地接过,上面是这个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下面则用墨水写着一些简单的介绍——精细依然。

我是聋哑人,但能读唇语,请不用那么大声说话。

带着震惊,杰克心中涌出一阵空虚。他和约翰·辛格面面相觑。

“真亏我现在才知道!”他说。

杰克发现自己说话时,辛格在读他的嘴唇——他早有所觉了。哎,他可真蠢!

他们坐在桌边喝着热咖啡,屋里很凉爽,半耷的窗帘滤掉了窗外刺眼的光线。辛格从储藏室里拿出一个装着面包、桔子和奶酪的锡盒。辛格倚着椅背,单手插兜,没怎么吃,杰克则狼吞虎咽。他要立刻离开这儿,他居无定所,该赶紧去找一个工作,这个安静的房间太过安宁和舒服,不适合想事情——他得出去,独自走一会儿。

“这儿有别的聋哑人吗?你朋友多吗?”他问。

辛格依然微笑,起先没懂,杰克重复了一遍。辛格扬了扬鲜明的黑眉毛,摇摇头。

“寂寞吗?”

辛格摇头,应该是说“不”。安静地对坐了会儿,杰克起身要离开,他再三感谢辛格能留他过夜;他放慢嘴唇,以便他能看懂。辛格又笑了,耸耸肩。杰克问能不能将手提箱放在他的床下待几天,辛格点点头。

辛格从口袋里掏出手,拿起一支银铅笔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把纸片塞给杰克。

你可以留在这,在地板上放个睡垫,直到你找到住处为止。我白天基本在外面,不会影响到我。

因着突然的感激,杰克嘴唇微颤。但他无法接受:“谢谢,我有地儿住。”

走之前,辛格拿了条蓝色工装裤给他,卷成一团,并附上七十五美分。工装裤有些脏,杰克认出了这裤子,它勾起了他关于上星期的回忆。七十五美分,辛格解释说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不久就会回来。”

杰克走了。辛格站在门口,双手仍放在口袋中,脸上笑容若有若无。走过几个台阶,杰克转身朝辛格挥手,辛格回以招手,之后关上了门。

外面的阳光强烈,刺痛了杰克的眼睛,他站在人行道上,被照得头晕目眩,几乎无法视物。一个小家伙在栏杆边坐着,他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她穿的男式短裤和眯眼睛的动作。

杰克举起那卷脏裤子。“我想扔东西。垃圾桶在哪?”

小家伙忽地跳下来:“在后院,我带你过去。”

杰克跟在她身后,穿过房子一侧湿漉漉的窄路到达后院,那儿有两个穿着白西装和白鞋的黑人坐在台阶上,其中一个很高,穿鲜绿色袜子,系着领带;另一个是在膝盖上摩擦着锡制口琴的混血儿,中等个儿,穿着大红色袜子,系着领带,两人对比鲜明。

小孩子朝后面篱笆旁的垃圾桶指指,然后走向厨房的窗子,喊道:“波西娅!赫保埃和威利在这等你呢!”

厨房传出柔和的应答:“我知道。别这么大声,我正在戴帽子。”

扔掉裤子前,杰克打开了它——它很硬,还沾了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还沾着几滴血。他将它扔进桶里。一个黑人女孩从房子里出来,走向台阶上的白衣男孩。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紧盯着他,间或换一条腿承重,看着有些兴奋。

“你和辛格先生是亲戚?”她问。

“不是。”

“那是好朋友?”

“好到能在他那儿过夜?”

“我只是好奇——”

“怎么去主街?”

她向右指了指。“沿着这条路,过两条街就是。”

杰克理了理胡子,走了,手里转着七十五美分的硬币,他咬着下唇,咬出了斑驳的红印。三个黑人在他前面一边说笑,一边慢慢走着。在这陌生的小镇,他感到很孤独,所以他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说话。女孩穿着绿裙子,红帽子红鞋,挽着他们的胳膊,和他们靠得很近。

“今晚我们干什么?”她问。

“你说了算,宝贝,”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没别的安排。”

她看了看他们:“还是你们定吧。”

“好吧——”穿红袜的矮个男孩说,“我们觉得,不——不如一起去教堂吧。”

女孩以三种不同的声调唱着答道:“好——吧——去完教堂后,我得去父亲那坐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拐角处转弯了,杰克站住,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

主街静谧儿炎热,人烟稀少,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他很沮丧。在明亮的阳光下,房屋亦没精打采。经过“纽约咖啡馆”时,门开着,但里面则是空的,光线很暗。早上他没找到袜子,这会儿透过薄薄的鞋底感受到了地面的灼热。太阳毒辣的像块热铁,小镇显得如此孤独,寂静的街道透着股陌生味道。醉酒时,这里狂野而喧嚣;现在呢,却仿佛戛然而止,陷入停顿。

他进了一家果品店,要了份报纸,上面的招聘栏里的招聘广告很少,比如:招收25—40岁有汽车的推销员,带提成,他一扫而过。然后他注意到了一则卡车司机的招聘广告,但下面另一则更让他感兴趣,内容如下:

急招有经验的技工。

“阳光南部”游乐场

韦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待了两星期之久的咖啡馆门口。这条街上除了果品店,它是唯一没有打烊的店。杰克忽然打算进去看看比夫·布瑞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咖啡馆,里面显得有些阴暗,和他记忆中相比,每样东西都更寒伧和不起眼。布瑞农仍站在收银台后面,双手抱胸,他那美丽丰满的妻子则坐在柜台另一头修着指甲。杰克注意到,自己进门时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

“下午好。”布瑞农招呼道。

杰克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或许这家伙是想起了他醉酒时的丑态,在笑他。杰克呆站着,带着些愤懑:“一包塔吉特烟。”布瑞农伸手去柜台下面拿烟时,杰克确定他没笑。在白天,这家伙的脸没有晚上那么硬,看上去有些苍白,仿佛熬了一夜,眼神像是疲惫的秃鹫。

“算算我欠了多少钱。”杰克说。

布瑞农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立学校便笺簿,慢慢翻看,杰克看着他。与其说是记账本,便笺簿更像是个日记本,上面罗列着一长串数字,带着加减乘除和一些小图示。他停在某页,角上有杰克的名字。这页没有数字,除了“√”和“”,还有些随意涂抹的图示:坐着的弯曲着长尾巴的小肥猫。杰克盯着看,小猫长着女人的脸,是布瑞农太太!

“勾代表啤酒,”布瑞农说,“叉则是正餐,直线代表威士忌。让我瞅瞅——”布瑞农垂下眼皮,搓了搓鼻子,接着合上便笺簿:“大约二十美元。”

“也许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给你钱。”杰克说。

“不急。”

杰克靠着柜台,问:“告诉我,这个镇是个怎样的地方?”

“和其他差不多大的地方一样普通。”布瑞农说。

“人口呢?”

“三万上下。”

杰克打开烟丝卷了一支,手在颤抖。“主要是工厂?”

“没错。主要就是四家大棉纺厂:一家针织厂、一些轧棉厂和锯木厂。”

“待遇怎样?”

“周薪十到十一美元吧——当然有没活的时候。你问这干嘛?你想进去工作?”

杰克困倦地用拳头揉着眼睛,“谁知道,大概吧。”说着放下报纸,摊在柜台上,指指他刚才看的广告。“我想去那儿看看。”

布瑞农想了想,最后说道“嗯,我去过游乐场,不咋地——不过是些新发明的玩意儿,旋转木马或是秋千。它招了帮黑人、工人和小孩,然后在镇上的空地上巡演。”

“告诉我如何去。”

布瑞农带他走到门口,指了指方向,并问:“今早你跟着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头。

“你觉得他如何?”

杰克紧咬嘴唇,他脑海中辛格的样子很清晰,仿佛多年的朋友。从他的房间离开后,他一直在想着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后回道。

他又开始沿着又热又空的街道走,没有陌生小镇的陌生人的表现,而像在找什么人。很快,他到了河边的工厂区,街道变得窄而泥泞,上面没铺路面,有路人,一群又脏又饿的孩子叫喊着玩闹。两间房的棚屋显得一样破败,没上过油漆。空气中混合着食物和污水的臭味,还有上游微微的瀑布声。人们或沉默或懒散地站在门道、靠在台阶上,暗黄的脸麻木地看着杰克。他回望他们,跳着走,不时用毛手背擦嘴。

韦弗斯巷的尽头有处空地,曾作为旧车的废弃场,地上到处是生锈的零件和损坏的内胎。车场的一角是辆住人的拖车,旁边是被油布半盖着的旋转木马。

杰克慢慢靠近。旋转木马前是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附近有个黑人坐在箱子上,膝盖互相抵着,在暮光下打盹儿,他一只手上是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见他将手指插进稀烂的巧克力里,慢慢地舔。

“谁是这儿的老板?”

黑人将手指伸进嘴里,用舌头反复舔:“那个红头发的人,我只知道这个,先生。”

“在哪?”

“那边最大的货车后面。”

穿过草地时,杰克将领带解开塞进口袋。夕阳西下,屋顶黑色的边缘处,天空现出温暖的绯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站在那吸烟,他头上红发旺盛,如同一块海绵,灰色眼睛有些松弛,此时盯着杰克。

“你是这儿的老板?”

“嗯,我叫派特森。”

“我看到了早报上的消息,来这儿应聘。”

“哦。我可不收新手,我要熟练工。”

“我经验丰富。”杰克说。

“你都做过什么?”

“我干过织工、织机修理工。还待过车库,以及汽车装配厂——各种工作。”

派特森带他到了半盖着的旋转木马旁,晚霞下,静止的木马样子很诡异,以跳跃的姿势静立于空中,暗淡的镀金铁杆刺穿了它们。离杰克最近的木马的脏屁股上裂了个口子,眼珠戏剧般地无序地转动,眼窝处掉了几块漆,这些静止的旋转木马在杰克看来很有些醉梦里的场景模样。

“这里需要个有经验的技工操作和维护。”派特森说。

“没问题,我能做。”

“这工作可是需要手眼并用的,”派特森解释道,“你得全面负责,除了管好机械,还要保证秩序,必须保证每个乘木马的人都有票,而且票是有效的,并非作废的舞厅票。每个人都想骑木马,那些穷黑鬼们有很多鬼点子,到时你会吃惊的——你必须时刻睁大眼睛。”

派特森领着他到旋转木马中心的机器处,指给他看各个零部件,之后调了一下杠杆,响起了单调而刺耳的音乐,周围的木马们仿佛隔开了他们与世界的联系。停下来后,杰克提了几个问题,然后独立操作起机器来。

“原来的那家伙辞职走了,”走出木马群后,派特森说,“我很不喜欢训练新手。”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周工作六天六夜——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你得在三点到,准备准备,夜里关门后,还得有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周薪多少?”

“十二美元。”

杰克点点头,派特森向他伸出惨白、瘦骨嶙峋的手,指甲有些脏。

离开空地时,天色已晚,蔚蓝色的天空变白了,白白的月亮出现在东方,沿街房屋的边缘在黄昏下变得柔和。杰克并未马上离开韦弗斯巷,而是继续乱逛。远处的某种味道或声音,让他在灰蒙蒙的街边停留了会儿。他随意地逛着,从这儿道那儿,他的头轻的像薄玻璃,他的身体起了化学变化,里面积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应了,醉意上涌。刚才还死寂的街道如今充满生机,一条杂乱的草地围着马路,杰克在路上走着,地面仿佛在上升,靠向他的脸。他在草地边缘坐下,靠着电话亭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像土耳其人那样交叉双腿,抚着胡子根,梦呓一样大声自语道。

“怨恨是贫穷最可贵的花朵。是的!”

说话的感觉很棒,话语声让他愉悦,还产生了回音,回荡在空气中,每个单词都响起两次。他吞了吞口水,润润嘴唇,继续说。他忽然想回到辛格那安静的房间,向他倾诉心里话——想跟一个聋哑人交谈,这多么奇怪啊——他很孤独。

夜傍降临后,街道变黯淡了。路人偶尔走过,离他很近,交谈的声音很单调,每走一步都有灰尘升起。有几个女孩路过,或某个抱孩子的母亲。杰克呆坐了不久,终于起身接着走。

韦弗斯巷黑沉沉的,门口和窗下是油灯投下的一块块昏黄和颤动的光晕。有些房子暗无灯光,坐在台阶上的人只得就着附近房屋的反光。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身,朝街上倒了桶脏水,有几滴溅到了杰克的脸。一些房子传来高声的怒吼,另一些房子则传来摇椅安宁缓慢的咯吱声。

杰克停在一所房子前,房前的台阶上坐着三个男人,屋内透出的昏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两个男人穿着工装裤,赤着上身,光脚,其中一个个子很高,骨节松弛;另一个则是小个子,嘴角长着脓疮;第三个人穿衬衫和长裤,膝头搁着顶草帽。

“嗨。”杰克说。

他们看着他,三张脸面如菜色、毫无表情,他们嘟囔着,却并不动。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塔吉特”烟,散给他们,然后坐在下方台阶上,脱掉鞋子,光脚和潮湿冰冷的地面接触,挺舒服。

“工作吗?”

“是啊,大部分时间。”拿着草帽的男人说。

杰克挖着脚趾,说:“我带着福音,我要给谁讲讲它。”

他们笑了。狭窄的街道对面,有个女人在唱歌。在静止的空气中,人们吐出的烟雾萦绕着他们。一个小家伙沿街走来,脱掉裤子撒尿。

“附近有个帐篷,”小个子男人终于说道,“你可以去那儿,随便给人说你的福音。”

“不,不是那样。它更好的。是真理!”

“什么样?”

杰克舔了舔胡子,沉默。一会儿后,说:“这儿罢过工吗?”

“有一次,六年前吧。”高个男人说。

“发生了什么?”

嘴角长脓疮的男人擦了下脚,扔掉烟屁股:“哦——他们想要二十美分的时薪,所以就不干啦。大概有三百人,整天在街上闲晃。工厂派出了几辆卡车,一周后,小镇就挤满了过来找工作的家伙。”

杰克转头面朝他们。他们坐的台阶比他高两格,他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感到发疯?”他问。

“什么意思?你说发疯?”

杰克额上凸起猩红的血管。“基督在上,伙计!我指的是疯了……疯……了……疯了。”他仰着头怒瞪着他们菜黄色充满困惑的脸。透过他们身后打开的门,他能看见前屋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有个赤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传来吉他声。

“我就是卡车拉来的人当中的一个。”高个男人说。

“这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很简单,拥有工厂的是些杂种,是百万富翁!而落纱工、梳棉工和所有那些在机器后忙碌的人却填不饱肚子。看到了吗?当你走在路上,见到那些饿得力竭的人和那些得了软骨病的小家伙,难道不会发疯吗?不会吗?”

杰克阴沉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不住颤抖。三个男人警惕地盯着他,戴草帽的男人笑了。

“笑吧。坐在那笑破肚皮吧。”

三个男人轻浮地哂笑。杰克擦掉脚底的灰,穿上鞋,握紧拳头,嘴角扭曲,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只会笑。真希望你们就那么窃笑到烂掉!”他僵挺着沿街道离开了,身后是他们的大笑和嘘声。

主街的灯很亮。在拐角处,杰克蹒跚着,摸着口袋里的硬币。他的头皮在抽搐,晚上虽然很热,他的身体仍感到一丝寒意。他想到了哑巴,迫切地想回到他那儿,跟他坐一会儿。在下午买报纸的果品店里,他挑了篮玻璃纸包住的水果。柜台后的希腊佬报价六十美分,付完账后他就只剩下五美分了。走出果品店后,他忽然觉得这并不适合送给一个健康人当礼物。玻璃纸探出几粒葡萄,他饥饿地摘了下来。

到家后,辛格坐在窗前,桌上铺着象棋。房间没变化,电扇开着,桌边是冰水罐。床上是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辛格看来也才刚到家,他的头向桌对面的椅子歪歪,推开棋盘,靠向后方,手仍在口袋中,表情像在询问杰克离开后做了什么。

杰克放下水果:“今天下午,应该说,我出门找到了条章鱼,给它穿上了袜子。”

辛格笑了,杰克不知道他是否懂了。辛格惊讶地看了看水果,打开了玻璃纸包装。他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杰克想知道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但失败了。辛格灿烂地一笑。

“下午我找到份工作,在游乐场,负责管理旋转木马。”

辛格看起来毫不惊奇。他从储藏室拿出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他们喝着,沉默着,杰克感觉他从未待过如此静的房间。头上的灯光射在闪亮的酒杯上,反射出他自己的古怪影子——在水罐或锡杯弯曲的表面他多次看过这样的景像——一张鸡蛋般粗短的脸,胡子几乎长到了耳根。辛格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渗入杰克的血管,他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又一次于醉意中迷失了。他的胡子激动地跳动着,胳膊肘置于膝盖上,身子向前俯,瞪大眼睛,目光探索般盯着辛格。

“我打赌,我是这镇上唯一的疯子——是那种真正而彻底的疯狂——整整十年。刚才我差点又跟人打起来,我有时觉得自己大概神经有问题,只是我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到他面前,杰克直接对着酒瓶喝,边用手抚着头顶。

“要知道,就好像有两个我。一个是受过教育的,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读书,一直读书,读那些讲着纯粹真理的书。那边的手提箱里,装着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布伦的书,还有其他类似的作者,我反复读他们,读得越多就越疯狂。我看得懂每页纸上的每一个单词。首先我喜欢那些词,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撒谎者。”他热情而郑重用舌头爱抚这些音节,“目的论倾向。”

辛格用一块折得整齐的手帕擦拭额头。

“但我的意思是,假如一个人知道,却没法让别人理解,怎么办?”

辛格将酒杯倒满,牢牢塞进杰克青紫的手中。“醉了,嗯?”杰克边说,手臂边动了一下,几滴酒溅到了白色裤子上。“听我说!你走到哪儿,哪儿都有卑鄙和腐败。这栋房子,这瓶葡萄酒还有这些篮子里的水果,都是盈亏的商品。一个人要想活下去,无法不对卑鄙屈服。为了每口饭、每件衣服,人们累死累活——但没人知道这个,人们都瞎了、哑了,脑子愚蠢又卑鄙。”

杰克用拳头抵着自己的太阳穴,脑海各种想法马儿一样肆意狂奔,控制不住,他想发火,想到拥挤的街上和什么人大打一架。

辛格依然耐心而兴趣盎然地看着他,拿出银铅笔,在一张纸上轻轻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人?”然后将其推到桌对面。杰克掌心攥着纸片,眼前的房间开始旋转,他看不清字了。

他将视线定在辛格的脸上,让自己镇定下来。辛格的眼睛是屋里唯一的静止物体,里面五彩缤纷,有琥珀色、淡灰色、浅褐色……他盯了很久,几乎被催眠。酒劲过去了,他再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仿佛了然他想说的一切,并打算要对他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房间不再旋转。

“你明白的,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他含糊的说道。

远方传来教堂那柔和清越的钟声,银白的月光洒在隔壁的房顶,天空带着夏天温柔的蓝色。他们达成了默契:在找到住处前,杰克会在辛格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喝完酒后,辛格在床边搭了个睡垫,杰克衣服都没脱就躺了下来,很快睡去。

5

在离主街很远的镇上的黑人街区之一,本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医生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厨房。已是九点后了,礼拜日的钟声不再响起。尽管晚上很热,圆形柴炉里仍烧着一小堆火。医生坐在一把直背的餐桌椅上,靠着火,修长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火炉噼啪的在他脸上映出红光。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肤的反衬下近乎呈紫色,灰白头发紧裹着头皮,像一顶淡蓝色的羊毛帽。他静坐了很久,银色眼镜框后的眼睛一直阴沉地盯着某处。他用力清了清喉咙,从椅子旁的地上捡起一本书。周围很黑,他就着炉子想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的书。他不太懂复杂的概念和词组,但他在其中体会到了强烈而真正的动机,他以为自己接近明白了。

他的这种沉默常被刺耳的门铃声打断,外面是断腿或带着剃刀伤的病人。但今晚,没有病人上门。他在昏暗的厨房持续坐了几个小时,身体开始不觉慢慢左摇右晃,从他的嗓子里传出类似悲咏调的声音。这时,波西娅进来了。

考普兰德医生早知道她要来。他听到了街外传来的口琴演奏的布鲁斯,知道是他儿子威廉姆在吹。他没开灯,直接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走到外面的前廊,而是站在纱门后的一片黑暗中。明亮月光下,灰扑扑的街面上能看见波西娅、威廉姆和赫保埃黑色而坚实的影子。这片街区的房子都很破旧,考普兰德医生的家则和周围不同,他的房子用的砖和水泥,前院周围是尖桩的篱笆。波西娅通她的丈夫和哥哥道别,然后敲了敲纱门。

“为什么黑漆漆地坐着?”

他们一起通过黑暗的门厅,来到后方的厨房。

“你有这么亮的电灯,却一直坐在黑暗中,简直莫名其妙。”

考普兰德医生拧了一下桌子上方悬着的灯泡,房间顿时一片光明。“黑暗更适合我。”他说。

干净的厨房很空,餐桌一边是书和墨水台,另一边则放着叉、勺和碟子。考普兰德医生坐的笔直,翘着二郎腿;波西娅起先也挺直的坐着。父女俩很相像——同样宽而塌的鼻子,一样的嘴和额头,只是波西娅的肤色比父亲要淡一些。

“这儿快把人烤熟了,我看除了做饭以外,你就把火灭掉吧。”她说。

“不如去我办公室吧。”考普兰德医生说。

“没什么,就待在这儿吧。”

考普兰德医生调了一下银框眼镜,双手交叉于大腿上。“上次我们见面后,你过得如何?你的丈夫,还有你哥哥呢?”

波西娅放松了,把脚从浅口鞋拿出来:“赫保埃、威利和我过得还不错。”

“威廉姆还跟你们住在一起?”

“当然,”波西娅说,“你瞧,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安排。赫保埃付房租;我负责买所有吃的;威利则负责教会的税、保险、会费、周六晚上的活动。我们三个各司其职。”

考普兰德医生低着头,用力将所有关节拨得咔咔作响。干净的袖口垂于手腕下,手的颜色看着比其他部位淡,手掌是浅黄色的。这双手总干净得过分,皱缩成一团,像是拿刷子刷过,或在水盆里泡了很久。

“嗨,我差点忘了我带的东西,你吃了晚饭吗?”波西娅说。

“没,我没吃。”考普兰德医生发音总是很小心,每个音节都像被厚重的嘴唇过滤了一遍。

波西娅打开她带来的纸袋。“这是上好的甘蓝叶,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还有一块肋肉,给甘蓝叶调味——你不介意甘蓝叶烧肉吧?”

“不介意。”

“你仍不吃肉?”

“不。因为纯粹的私人原因,我吃素,但你要想用甘蓝叶烧肉也没什么。”

波西娅赤脚站在桌旁,细心地理菜。“地板让我的脚很舒服。你不介意我脱掉那紧得勒脚的鞋,赤脚来回走吧?”

“没问题。”考普兰德医生说。

“嗯,我们有不错的甘蓝叶、一些烤玉米面包和咖啡。我打算从生肋肉上切下几小条,煎给自己吃。”

考普兰德医生的视线一直在波西娅身上,她穿着长筒袜的脚在屋子里缓步移动,她从墙上拿下擦净的平底锅,把火开足,洗掉甘蓝叶上的砂子。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嗯,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有自己的相处方式。”他最终说道。

“没错。”

考普兰德医生猛扳了下手指,想再让关节咔咔响起来。“你们打算要小孩吗?”

波西娅没看她的父亲,她生气地把装着甘蓝的平底锅里的水泼掉。“有些事对我来说,完全取决于上帝。”

然后无话。波西娅把晚餐放到炉子上,安静地坐着,修长的手无力地垂在膝间。考普兰德医生头垂于胸前,仿佛睡着了。但他没睡,他的面庞闪过一阵紧张的颤栗,他不得不深呼吸,并调整自己的面部。晚餐的香气开始在闷热的屋子里泛起,碗柜顶上的时钟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声音,由于他们刚才的话题,时钟单调的走针像在反复说着“小—孩,小—孩”。

他总会遇到他们中的一个——光着身子在地板上爬的,打弹子的,甚至在黑暗的街道能看到他抱着个小姑娘。本尼迪克特·考普兰德,男孩们都叫这个名;女孩子则会叫班妮·梅伊、玛迪本或者班妮迪恩·玛达恩。他算过,少说有十几个孩子的名字随他。

但他在全部生命里一直在诉说、解释和告诫。他会说,你不能做这个;他会告诉他们,诸如不能要第六个、第五个或第九个孩子的理由:我们不需要更多孩子,要给活着的孩子提供更多机会。他要告知父母如何让黑人种族优生优育,他几乎总用同样方式组织简单语言告诉他们。多年过后,它已经成为能熟练吟诵的某种愤怒的诗。

他还去学习了各种新兴的理论,并免费讲给他的病人们听。他是镇上唯一如此思考的医生,他会施与解释、施与告知,但每周仍会有四十次生产——玛迪本或是班妮·梅伊。

这只有一个意义——一个!

他知道有一个动力藏在他一生的工作背后。他一直知道他的使命就是教育他的同胞——他会背着包四处拜访,与他们谈论一切。

漫长的一天后,他感到沉重的疲乏。但只要一打开房门,疲乏感就会消失无形,他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有波西娅和小威廉姆;还有戴茜。

波西娅打开炉子上平底锅的盖子,用叉子搅拌甘蓝菜。“父亲……”过了一会,她说。

考普兰德医生清了清嗓子,往手帕上吐了口痰,干涩地说:“嗯?”

“我们不要吵了吧。”

“我们没吵啊。”考普兰德医生说。

“不说话也算是争吵,”波西娅说,“我感觉如这般一言不发地坐着,我们之间也在争论着什么——我是这么感觉的。说实话,每次来看你,我都会感到累。我们别再以任何形式争吵了,好吗?”

“这肯定非我所愿,抱歉让你有这种感觉,女儿。”

她倒了两杯咖啡,递给父亲一杯不加糖的,给自己那份则加了几勺糖。“我很饿,咖啡一定挺香,你喝吧,跟你说件不久前的事——事后感觉有点可笑,但我们没必要太幸灾乐祸。”

“你说。”考普兰德医生说。

“嗯——前段时间有个穿得很体面的帅气黑人来到了镇上,他自称M.F.梅森先生,说是来自华盛顿特区。他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花衬衫,拄着手杖在街上散步,晚上则去‘社会咖啡馆’。他吃得比镇上任何人都好,每晚会点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他朝每个人微笑,殷勤对待女孩子,给每个进出的人开门。一周以来,无论他到哪儿,都会让大家开心。人们开始好奇:这个富有的M.F.梅森先生是谁?不久,他混熟了,就安顿下来做生意了。”

波西娅噘起嘴朝咖啡托盘吹气。“我想你在报纸上读到过政府养老计划的消息?”

考普兰德医生点点头:“养老金。”

“嗯——他和这事有关。他是政府的人。受华盛顿的总统的派遣,想让大家都加入到计划中。他拜访每家每户,说加入只要花一美元,之后每周再交二十五美分,四十五岁后政府会付五十美元每月的生活费。我认识的人全都为此激动不已。他给每个加入的人送一张免费的总统照片,还附有总统的签名。他说,每个成员都能在六个月后获得免费的制服。这个俱乐部就叫‘有色人平等大联盟’——两个月后,每个成员会得到写有俱乐部缩写名G.L.P.C.P的黄丝带——就像政府其他组织的缩写那样。他随身带着小册子,一家一家地拜访,人们都打算加入。他记下他们的名字,拿走了钱,每周六来收费。三个星期后,这个B.F.梅森先生说服了太多的成员加入,以至于周六他一个人都收不完入会费,于是不得不雇人收钱,每三四条街就得设个专门收钱的人。每周六早晨,我替他在家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当然,威利一早就入会了,还有赫保埃和我。”

“你们家附近很多房子。我看到不少总统的照片,我记得听人提过梅森,”考普兰德医生说,“他是个贼吧?”

“正是,”波西娅说,“有人发现了真相,他被逮捕了,人们发现他就是亚特兰大本地人,压根没见过华盛顿特区,更别提总统了。所有的钱要么被他藏了起来,要么就花掉了。威利损失了七点五美元。”

考普兰德医生很兴奋。“这就是我说的……”

“在地狱,这个人会下油锅。可事后,再听这事就有点可笑了,当然,我们没必要太幸灾乐祸。”波西娅说。

“每周五,黑人主动爬到十字架上。”考普兰德医生说。

波西娅的手抖了下,咖啡沿她手中的托盘流下来。她舔了舔手:“你是说?”

“我是说,我一直在观察。我的意思是,只要能找来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人,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愿意献出一切的——”

波西娅放下咖啡:“我们别谈这个了。”

“只需四个黑人,四个,就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加上你这样的数目。四个有真正的品质和脊梁的黑人……”考普兰德医生说。

“威利、赫保埃和我都有脊梁,这世界多么艰难,我觉得我们三人都在努力生活得不错。”波西娅气恼地说。

一阵无言。考普兰德医生把眼镜搁在桌上,用皱巴巴的手指按摩眼睛。

“你总用那个词——黑人,这词很伤人。甚至过去常用的‘黑鬼’这个词也强过它。有教养的人,无论什么肤色,总是用‘有色人种’这个词。”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沉默。

“就说我和威利,我们也不是完全的有色人。我们的母亲肤色就很淡,我们都有不少白人亲属。而赫保埃则是印第安人,身上带有不少印第安血统。我们都不是纯粹的有色人,你一直用那词太伤人了。”

“我对这些说法不感兴趣,我只关心真相。”考普兰德医生说。

“好吧,这就是真相。每个人都怕你。要想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赫保埃到你这来,像我一样与你坐一起,除非他们喝醉了。威利说他记得小时候的你,那之后他就害怕你。”

考普兰德医生艰难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每个人都有感情,无论是谁——没人愿意走进一间明知会受伤害的房子,你也一样。我看你被哪些白人伤害了不少次,而他们并未意识到。”

“不对,你没见过我被伤害。”考普兰德医生说。

“当然,我知道,威利、赫保埃和我都不是学者,但他们像金子般珍贵。他们只是和你不一样罢了。”

“对。”考普兰德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还有我,都不想像你一样说话。我们随我们的母亲那一系。你只遵从理智。而我们,我们说话则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感情,它们一直在那儿——这就是区别之一。”

“对。”考普兰德医生说。

“一个人不能随便强迫一个孩子变成他想要他们成为的人,而不管这是否对错,是否会伤到他们。你拼命想改造我们,于是现在我是我们中唯一还能来这和你坐在一起的人。”

考普兰德医生眼中闪着亮光,波西娅的声音响亮而硬朗。他咳嗽,整张脸颤抖着。他想拿起冷掉了的咖啡,手却不听使唤。他泪流满面,戴上眼镜试图遮掩。

波西娅看见了,立刻走近他,抱住他的头,将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伤到我的父亲了。”她温柔地说。

“不。反复说关于伤感情的废话,是愚蠢且很不开化的。”他的声音冷硬。

泪水沿着他的脸缓缓落下,在火光中现出蓝、绿和红色。

“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没事了。”考普兰德医生用棉手帕擦了擦脸。

“我们别再吵了,我受不了。每次我们在一起总有不好的感觉。我们别再如此吵架了。”

“好,我们不吵。”考普兰德医生说。

波西娅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拭。她站在那儿,抱着父亲的头几分钟。随后,她擦了擦脸,走近炉子上盛甘蓝的罐子。

“快熟了,我现在要做些好吃的烤玉米面包,配着甘蓝吃。”她高兴地说。

波西娅在厨房里忙碌,父亲看着她。沉默。

他的眼睛仍湿着,看东西是模糊的——波西娅真像她的母亲。多年前,戴茜也这样在厨房来回走动,无言地忙碌着。戴茜不像他这么黑——她的皮肤美得像棕色的蜜。她总是安静且温柔,但温柔的背后有一种固执,不管他如何有意识地研究,始终搞不懂妻子身上这种温柔的固执。

他会教导她,也会告诉她所有内心深藏的想法,而她始终很温柔,但并不会听他的,她固执己见。

随后,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和波西娅出生了。对于他们降生,他的使命感十分强烈,他知道他们该做的每一件事:汉密尔顿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会成为黑人种族的教育者;而威廉姆则是一名与不公正作斗争的律师;波西娅会是为女人和孩子治病的医生。

当他们还是婴儿,他就教育他们必须摆脱他们肩上名为服从和懒惰的枷锁。等到大了一点,他就不断地强调,没有上帝,但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神圣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使命。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他们坐得远远的,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戴茜坐在那儿完全没听,温柔而固执。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和波西娅的真实使命,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细节如何发展。每年秋天,他带他们进城,给他们买上好的黑色鞋袜。给波西娅买黑色羊毛裙料以及用来做衣领和袖口的白色亚麻;给男孩们则是黑色羊毛裤料和用来做衬衫的精制白亚麻——他不想让他们穿艳丽轻浮的衣服,等他们上学后就会想穿那样的衣服,戴茜说他们很尴尬。他是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屋子里的摆设该是什么样:不能有花哨的东西,比如华而不实的年历、带蕾丝边的枕头或小摆设,屋里每样东西都得是朴素的暗色调,这象征着工作和真正的使命。

某天晚上,他发现戴茜给小波西娅的耳朵穿了个耳洞。还有次回家时,他看见壁炉架上摆着个穿着羽毛裙子、胖脸、大眼睛的鬈毛娃娃,戴茜柔中带硬,不肯拿走它。他也知道戴茜教孩子们要逆来顺受,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的故事,让孩子们相信鬼神和鬼屋。戴茜每周日去教堂忏悔地向牧师提起丈夫。她也总是固执地带孩子们去教堂,让他们在教堂听布道。

整个黑人种族都病了,他每天都忙碌不堪,有时得忙半个通宵。漫长的工作一天后,身心俱疲,但只要一打开房门,疲乏感就会消失不见。然而进了房间,威廉姆往往正用卫生纸包裹的梳子吹曲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在掷骰子赌小钱,而波西娅正和她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必须用别的方式从头开始。他拿出他们的课本,和他们交谈,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说啊说,可孩子们理解不了。

一种黑色的恐怖的黑人式的情感一下子涌上来,他尽可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理读书和思考,直到找回平静,重新开始。他放下房间的窗帘,这样屋里就只有明亮的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气息了。有时平静久久不来。他还年轻,可怕的情感有时不会随阅读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波西娅害怕他,他们看着母亲——有时当他意识到这点,他就会被黑色的情感挫败,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他无法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后来甚至完全无法理解它们。

“晚饭闻着很香,最好现在就吃,不然赫保埃和威利随时会来找我。”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扶了扶眼镜,将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廉姆晚上在哪儿?”

“他们在扔马蹄铁玩呢。瑞蒙德·琼斯家的后院有个场子可以玩马蹄铁。瑞蒙德和他妹妹乐芙·琼斯每晚都玩。乐芙是个很丑的女孩,我才不介意赫保埃和威利去他们家,什么时候想去都成。他们说十点差一刻可能来找我,我估计他们随时会到。”

“趁我还没忘,我猜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考普兰德医生说。

“汉密尔顿写过,他几乎包了祖父农场所有的活。至于巴迪,他人在莫拜尔,他从来都写不好信,但一直与人为善,所以我不担心他,他这样的人总能混得不错。”

他们安静地坐在晚餐前。波西娅不停看碗柜上的钟,赫保埃和威利应该到了。考普兰德医生的头俯在碟子上,他手拿叉子,手指抖着,仿佛重若千钧,简单的几口,每一口都吞咽困难。气氛有些紧,两个人像是都在找话说。

考普兰德医生不知如何起头,有时他觉得以前对孩子们说的太多,而他们理解的又太少,现在则完全不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迟疑地说:“你很少谈自己。说说你的工作吧,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我当然还在凯利家,但父亲,我也不知道还能在那儿待多久。工作很辛苦,得长时间干活——这也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工钱。我周薪应该有三块美元,可有时凯利太太会少给我一美元或半美元——当然她之后会尽快补上,可我心里总不踏实。”波西娅说。

“这可不成,你怎么受得了?”考普兰德医生说。

“不是她的错。她也没办法,一半的房客不交房租,开销很大。说实话——凯利家差点就报警了。他们的日子可并不好过。”波西娅说。

“你应该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知道,但凯利一家是白人中真正的大好人,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三个孩子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觉得是我抚养了巴伯尔和那个小婴儿。尽管米克老和我吵,我对她也有亲切之感。”

“但你得想想你自己。”考普兰德医生说。

“米克,噢——她真是个问题——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管教她。她自大和固执极了,还一直有些鬼迷心窍。我有古怪的预感,她哪天可能真会让人大吃一惊的——至于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有时搞不懂米克,但我真喜欢她。”波西娅说。

“你首先得考虑你自己的生存。”

“我说过那不是凯利太太的错。维持那个老旧的大房子花销很大,房客又不付房租,其中仅有一人给的房租很可观,且从未拖欠。那人刚租住不久,是镇上的一个聋哑人,也是我唯一近距离见过的一个,但他真是个好白人。”

“瘦高个,灰绿色的眼珠?”考普兰德医生突然问道,“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穿着考究?他不像是这镇上的人,更像北方人,或者是犹太人?”

“是他。”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露出热切的表情。他把烤玉米面包掰碎泡在碟子里的甘蓝汁中,又有了胃口,说:“我有个聋哑病人。”

“你怎么会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我只见过他几次。”考普兰德医生咳嗽,用手帕捂住嘴。

“我最好现在开始收拾,威利和我家赫保埃要到了。有如此棒的洗碗池和水龙头,这些小碟子顷刻能洗完。”波西娅说。

他这么多年总想遗忘白种人无声的傲慢。当怨恨涌出时,他会思考和研究。在路上或白人周围,脸上满是尊严,维持着沉默。年轻时,他被称为“小鬼”,现在是“大叔”。“大叔,快去街角的加油站给我叫来一个工人,”前不久,一个坐在车里的白人对他喊道。“小鬼,帮我个小忙。”“大叔,去做。”但他不听,继续走路,沉默地保持着尊严。

几天前,一个醉酒的白人走近他,拽着他往马路上走。他带着包,还以为有人受伤了,但这醉鬼把他拖到了一家白人开的餐馆,柜台边的白人朝他粗鲁地吼叫。他知道醉鬼在取笑他,即使那种情况,他依然维持着尊严。

但遇到这个灰绿色眼珠的瘦高个白人时,情况却大不一样,这样的事别的白人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

几星期前的一个漆黑雨夜,他刚接生回来,站在街角的雨中。他想抽烟,连着几根火柴都没划着。他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这时走来一个白人,递给他一支点燃的火柴。黑暗中,火柴的光焰照亮了两人的面庞。白人对他微笑,帮他点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他从未遇见这种情景。

他们一块在街角站了几分钟,白人给了他一张卡片。他想和对方说话,问些问题,但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能理解。因为白种人的傲慢,他害怕在自己的友善中失去尊严。

但这个白人替他点烟,对他笑,像时想和他接触。那天过后,他想了很多遍这件事。

“我有个聋哑病人,是个五岁的孩子。我怎么也摆脱不了罪恶感,我对他的病是有责任的。是我为他接的生,但两次产后咨询后,我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开始出现问题。他母亲对他耳朵里流出的液体并没在意,也没带他来我这瞧瞧。等我注意到他的情况,已经太晚了,所以他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要是没生病的话,他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考普兰德医生说。

“你对小孩子总是很感兴趣,这种兴趣远超过成年人,是吧?”波西娅说。

“小孩身上有着更多的希望,这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有没有什么机构可以收留他。”考普兰德医生说。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真是个好白人,一点也不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我想过几次给他写信,看他能否告诉我一些东西。”考普兰德医生说。

“我要是你的话,肯定写。你信写得那么棒,我会替你转交给辛格先生的,两三周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让我帮他洗一下。衣服那么干净!就算‘施洗者’圣约翰本人穿上也不过如此。我只需把它们浸在温水里,轻揉一下领口,再熨熨就行了。那晚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间,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波西娅说。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微笑,给了我一美元。就这么几件不值一提的衣服,他给了我整整一美元!他可真善良。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甚至愿意亲自给这个善良的白人写信。写吧,父亲——你想的话。”

“也许我会写的。”考普兰德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了,整理了一下抹了发油的紧密头发,能听见微弱的口琴声,然后音乐声开始变大。“威利和赫保埃来了,我得走了。你多保重,若又什么需要就捎个话给我。和你聊天、吃晚饭,我很开心。”波西娅说。

口琴声很清晰了,从中他们能够辨认出威利正站在前门边吹边等。

“等等,我只见过你和你丈夫一起两次,我们从未真正交谈过。威廉姆还是三年前来过,为什么不把他们叫进来坐一会儿?”考普兰德医生说。

波西娅站在走廊,手指摩挲着头发和耳坠。

“上次威利来了,你却伤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知该……”

“好吧,只是一个建议。”考普兰德医生说。

“等等,我去叫他们,马上请他们进来。”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点了支烟,在房间里踱步。他手在抖,没法调好眼镜。前院传来低语声,接着,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厅响起,波西娅、威廉姆和赫保埃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赫保埃,我想你和我父亲还没被互相正式介绍过呢——当然你们是知道对方的。”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和两个人都握了握手。威利胆怯地后退到墙角,赫保埃则向前迈了一步,隆重地鞠躬,说:“我常听说您的事,很高兴认识您。”

波西娅和考普兰德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四人围着炉坐下。沉默,气氛有些不自在。威利紧张地看着四周——餐桌上的书、洗碗池、墙边的折叠床,还有他的父亲。赫保埃手摸着领带,咧嘴笑着。考普兰德医生润了润嘴唇,欲言又止。

“威利,你口琴吹得越来越好了,我猜你和赫保埃一定偷喝酒了。”波西娅最终说道。

“没有,夫人,星期六以来我们滴酒未沾,刚才还一直玩马蹄铁呢。”赫保埃文质彬彬地说。

考普兰德医生还是不发一言,他们都瞟他,等他说话。屋子不大,静得让人发慌。

“男人的衣服可真难洗啊,我每周六给他们俩洗白西装,一周熨两次。瞧它们现在的样子!当然,他们只在收工回家后才穿,但要不了两天,白西装就会脏得不成样子。昨晚我才熨的裤子,现在就皱得找不到熨过得痕迹!”波西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依然沉默,盯着儿子的脸看,威利感受到父亲的视线,低头看自己的脚,边咬着粗短的指头。考普兰德医生感到太阳穴和手腕的脉搏在怦怦地跳。他咳了一下,拳头置于胸口——他想和儿子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熟悉的痛苦泛起,他却没有时间去思索和平息。他们全看着他——沉默像山一样沉重,他非得说些什么了。

他声音高得不像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来一样:“威廉姆,我想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话。”

“我不知道,什……什……什么意思。”威利说。

考普兰德医生下意识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了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我对你们寄予所有的信任和希望,得到的却是完全的误解、冷漠和无动于衷。我一无所获,你们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切。我想做的一切——”

“别说啦,父亲,你答应过我不再吵架——这真是疯了,我们受不了。”波西娅说。

波西娅站起来,走向大门,威利和赫保埃立刻跟上,考普兰德医生最后一个走到门口。

他们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里,考普兰德医生想说点什么,但语言像是迷失在了肉体深处。威利、波西娅和赫保埃紧挨着站在一起。

波西娅一手挽着她的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考普兰德医生:“我们和好吧!我不能忍受我们之间的争吵——再也别吵了。”

沉默中,考普兰德医生再次和两个男人握手,说:“对不起。”

“没事。”赫保埃礼貌地回道。

“我也没事。”威利嘟囔了一句。

波西娅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们只是受不了争吵。”

他们道了别,考普兰德医生站在黑暗的前廊,目送他们沿大街离开。

离去的脚步声让他感到虚弱和疲倦,他们已经走出一条街以外了,威利又一次吹起了口琴,音乐悲伤而空洞。他一直待在前廊,直到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他们。

考普兰德医生关了屋子里的灯,于黑暗中,坐在炉边,但安宁并未到来。他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姆从脑海中抹去,但波西娅对他说的每个字都响亮而坚定地回到了记忆中。他猛然站起,拧亮了灯,在放着斯宾诺莎、威廉姆·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的桌边,他大声朗读斯宾诺莎,每个词都透着丰富和秘密的声色。

他想到了刚才提到的那个白人,若他能帮助奥古斯特斯·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聋孩子,就太好了。即使没这件事,给他写信也是不错的。考普兰德医生用手捧住头,喉咙发出奇怪的歌呓,他记起了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映照着的白人那微笑的面容——心变得安宁。

6

仲夏时节,辛格的来访者比房子里其他人的客人都要多,每到晚上,他的房间里总能传出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总是会洗澡,然后换上一件凉爽的浴衣,一般而言,之后他不再出门了。

屋里很凉快,也很舒适。储藏室那儿有一个冰箱,里面放着冰啤酒和果汁。他从来都是从容悠闲的。他愿意在门口迎接客人,脸上带着微笑。

米克很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虽然他是聋哑人,但他能理解她说的每一句话。和他谈话就像在做游戏,当然其中有着比游戏更多的含义,就像人们总能在音乐中发现各种新东西那样。她会告诉他自己的计划,是那些她不会对别人说的计划,他则让她尽情摆弄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忘乎所以了,衣角被卷进了电扇,他温柔地帮她,让她一点儿也不觉难堪。除了她的父亲,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考普兰德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张纸条,询问他有关奥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的事。医生收到了一封礼貌的回信,信中邀请他在方便时造访他。考普兰德医生先去了房子的后面,在厨房和波西娅待了一会儿,然后他上了楼,来到白人的房间。在这个男人身上,的确看不到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一块儿吃了一个柠檬,哑巴在纸上写下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这个男人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白种人都不一样。在这之后,关于这个白人,他想了很久。再后来,因为辛格真诚地邀请他来玩,他就又去看了他一次。

杰克·布朗特则每星期准时报到。他上楼走向辛格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震动。通常情况下,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屋里总会传出他愤怒的大嗓门。但在他离开前,他的声音会奇异地逐渐平静下来。下楼时,他带来的袋装啤酒已经不见了。他若有所思地离去,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要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比夫·布瑞农竟也来到了哑巴的房间。因为不能离开餐馆太长时间,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他坐在窗前的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牢牢地插进衣服兜里,他向客人点头或微笑,表明自己明白他们的话。

没有客人时,辛格会在晚上去看夜场电影。他喜欢坐在靠后的座位上,看演员在银幕上说着、走着。他从来不在乎电影的名字,不管上映的是什么,他都抱以同样的热情。

七月的某一天,辛格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离开了。他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凯利太太的一封信,里面装着上个星期的房租——四块钱。他那些少量的物品也不见了,房间里显得非常干净和空旷。他的客人来了,看见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吃惊,还带着一种受伤的感觉离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离开。

辛格在安托纳帕罗斯住院的小镇上度过了整个暑假。为了这次旅行,他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他想象着重逢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提前两个星期就订好了酒店的房间,他把火车票藏在了信封里,又把信封装进了衣服口袋,一直带在身上,很久很久。

安托纳帕罗斯一点儿也没变,辛格走进房间时,前者温和从容地走过去迎接他的伙伴。他比以前更胖了,但脸上梦幻般的表情一如从前。辛格拎着好几个包,胖希腊人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辛格给他带来了红艳艳的晨衣,柔软的拖鞋,还有两件有着字母图案的睡衣。安托纳帕罗斯仔细地检查了盒子里的包装纸,当他发现包装纸下面并没有藏好吃的东西时,不屑地将礼物一古脑儿地倒到了床上,再也不看它们一眼了。

房间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规律地排成一行,彼此留有空间。三个老人在角落里玩纸牌游戏,压根儿没注意辛格或安东帕尼斯。两个伙伴单则独坐待在房间的另一头。

对辛格来说,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已经恍如隔世了。太多的话想说,他手语的速度赶不上他的思维。绿色的眼珠在燃烧,额头的汗亮晶晶的。曾经的快乐和喜悦又回来了,这喜悦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难以自控。

安托纳帕罗斯漆黑晶亮的目光则始终落在他的伙伴身上,但他并不动,双手懒洋洋地摸索着裤裆。辛格告诉他,最近有不少访客来找他。他告诉他的伙伴,他们让他不再孤独。他告诉安托纳帕罗斯,那些都是很奇怪的人,他们总在说话——但他喜欢他们的到来。他给安托纳帕罗斯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克和考普兰德医生的速写画像。当他发现安托纳帕罗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时,便立刻把画像揉成一团,转移了话题。护理员进来说时间到了,此时辛格想说的话只说出了不到一半,但他还是离开了房间,非常疲倦,也非常幸福。

病人只能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接待朋友,无法去看望安东尼帕尼斯的时候,辛格就一个人在洒店的房间里踱步。

第二次探访和第一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三个老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没有玩纸牌。

辛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获得允许,能把安托纳帕罗斯带出去玩几个小时。他已经为这次小小的“远足”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开去了野外,四点半的时候,他们去酒店餐厅吃饭。安托纳帕罗斯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大餐,他点了菜单上几乎一半的菜品,贪婪地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后,他还赖着不肯走。他抱着桌子不撒手,辛格哄着他,出租车司机都想直接把人拖走了。安托纳帕罗斯依然顽固地坐在那里,他们靠近他时,他就做出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只好去酒店经理那里买了一瓶威士忌,这才把他骗到了出租车上。当辛格把未开封的酒瓶扔出车窗外时,安托纳帕罗斯难掩失望,他生气地哭了起来。“远足”的结尾令辛格十分伤心。

下一次的探访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为期两周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安托纳帕罗斯早已忘记了不久前的不愉快。时间飞快,他们坐在上次坐过的角落里。辛格的手指正在绝望地诉说着,狭长的脸则十分苍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拉住伙伴的胳膊,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就像他们过去上班前分手时的凝视。安托纳帕罗斯则睡意蒙眬地看着他,没有挪一下。辛格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双手死死地插在兜里。

辛格一回来,米克、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就第一时间来看他了。他们都想知道他去了哪儿,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他们他要暂时离开的计划。但辛格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话,他微笑着,显得高深莫测,令人费解。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辛格的房间,和他共度晚上的时光。哑巴总是体贴的,也镇定自若。他感情丰富的、温柔的目光就像巫师一样肃穆。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愿意来这里,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衷肠——因为他们觉得哑巴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表达的是什么。而且他懂的可能比他们想表达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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