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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雷公不打劣包娃

先智离开大禾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村后的公路上,脑子里不停地绕圈打转:大队长怎么晓得的?曾善明从哪听说的?三个人发誓赌咒的事,怎么露了风声?他理不出头绪来,便不急去见窦为香,想再去探探曾善明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好早点想个对策。

他的大儿子世耕,他的小弟先镐,窦为香的大儿子先逵,还有曾家两个独字辈的高小生,从谢仁口小学放学回来,领着兵舫、后秀一帮小娃,敲盆子打碗,在麦田赶了一阵子麻雀,正在公路边树林里歇息。大娃小娃分成两帮,一帮说麻雀是害虫,跟苍蝇、蚊子、老鼠一样,是四害。另一帮说,老师改过来了,麻雀不在四害里面,新加了蟑螂。麻雀有害也有好,不该赶。两帮娃儿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正好窦为斗挑担麦子经过。娃儿们围上来找他评理。为斗借机放下冲担,停下来歇口气,说老子不管么鬼四害不四害,麦田麻雀赶不得。麦子割了,套种的棉花就长起来了。棉花只要一抽叶,棉螟虫就来。麻雀专吃棉螟虫。现在赶走麻雀,它就不来了。一帮娃儿叫好,另一帮娃儿不服,说善明大爹叫赶的,还有错?为斗说,他哪会种田?他个皮筲箕,只会装水。麻雀能吃几多?它也是条命,活着就争口吃的,没得吃的,它就成害虫,跟人一样。

娃儿们不再争吵,说我们也是公社小社员,老师叫放学回来帮队里干活,不赶麻雀,还能干什么?为斗说,你们跟在梱麦子的后头,捡麦穗吧。捡好后,一扎一扎拢好,送到大禾场上去。娃儿们叫声好,正要走开。为斗说,记得不要捡得太干净,留点散在地上,好让野兔子来吃。大娃儿站着不动了,说您莫瞎说,老师讲过,颗粒归仓,不能浪费一粒粮食,哪能不捡干净?为圣说,地上的麦粒,二三天就发芽,招来野兔子。有了野兔子,蛇就跟着来了。有了蛇,老鼠就跑不掉了。要是地上没了麦粒,老鼠就成灾。还不都是争一口食。

听这些话,娃儿们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又开始争吵起来,边吵边朝割麦的田里走。这时,有个娃儿一声喊:“兵舫,你爹爹来了!”

兵舫看到他父亲沿公路走过来,叫声“不好!”拉着他的几个铁哥们,连蹦带跳,跨过路边排水沟,钻进麦田,逃走了。世耕站在路边不动,等着父亲到来。

先智老远看到兵舫逃去,无意去找他,问世耕:“金舫,老二是不是又惹祸了?怪了,今儿还没人找上门?”金舫上了高小,徐先生为他取学名世耕,接下来生的男娃,按序准备取名世读、世传、世家。老二指他的二儿子兵舫,还没上高小,仍称乳名。

世耕说:“好像在姑奶奶家惹了些事。”

“你把他看死点。再要闯祸,老子回去打断他的骨头。”先智说。

世耕说声好,跟上娃儿们去捡麦穗。

先智来到食堂,里外转了一圈,没见到善明,信步来到姑奶奶家。

姑奶奶的大瓦房外形变化不大。以往当磨坊、装农具的偏厦已拆除,四周白灰粉刷过的砖墙清爽醒目。屋内改成了队里的托儿所。丢娃住过的后套房,拆掉了门和壁,与堂屋连通,摆满了摇窝和站筒。吃奶的娃儿或在摇窝里酣睡,或在站筒里唧哇乱叫。大门外的空场碾得平展,一群会走会跑的娃儿,三三两两在地上疯跑。

雨亭的媳妇桃英快要临产,队里安排她当了临时保育员,见先智过来,挺着大肚子,叫一声“他大爹”,便去招呼满地跑的娃儿。

先智进门,只见姑奶奶、二黄婶和另两三个婆婆,穿插在摇窝与站筒之间,侍弄哭闹的娃儿。白大姑与徐先生在门后角落里,坐在一个长条板凳上说闲话。

“难怪满台上的人都喊他‘劣包’(方言:lebao极端淘气)!这娃儿怎么这么劣?该不会是你给他的名字取坏了吧?叫么子兵舫!十个兵九个坏。”白大姑说。

“这娃儿伏天出生,六月火,命里缺水。取名兵舫,就是军舰的意思,一生泡在水里,保管今后少生辛害。小娃儿劣是劣些,小时不动,长大没用,大了自然好。老话说,雷公不打劣包娃。由他去吧,莫把娃儿管狠了。古时候闹海的那个哪吒,小时就是个大劣包,长大了不也成神了。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来捉他,雷公就不忍心放雷劈他,只是放水淹了了他的家。”徐先生说。

“说得也是,儿子娃哪有不劣的呀!他娘生他,差点儿死了。他爹娘到现在还记恨他,总是把眼色娃儿看。这娃儿也实在太劣了,总是闯祸。”白大姑说。

先智听到这些话,顾不上与徐先生打招呼,问白大姑:“娘,这狗东西又惹出么事来了?”

“今儿吃了中饭,他乘屋里没人,把一个个站筒搬倒,娃儿像蚕蛹子满地爬。他把站筒上的铁箍敲下来,拿去滚铁环。桃英进来,他才嚇跑了。算了,没出么大事,不许打他呀!”白大姑说。

“风亭来了!”徐先生坐着说。

“您还好吧?得罪您了,我只顾生这狗东西的气了!”先智忙上前问安,挨徐先生坐下来。

徐先生五十岁喊得应了,脸色平和安详,头发稀疏,但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新中国成立前后,他隔一两天来一次,沿途算命抽彩头,兼卖些日用杂货,到窦曾台打转。五四年大水那年,得了一场病,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一两个月才来一回。这些年,又突然健壮起来,三五天来一摆,不算命,只卖些小东西。每次来,见见白大姑就回。

先智想跟徐先生说说瞒产藏粮的事,讨个应对的主意,见屋内好几个婆婆,便忍住这个话头,扯上另一个话题,问道:“徐先生,您看,解放刚刚十年,怎么变化这么快?吃穿不愁,人人屁颠屁颠地快活。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开天辟地呀!开天辟地啊!”徐先生把怀里抱着的竹竿,握在手里,连连敲击地面,脸上看不出表情,心里翻江倒海,说。“有本书叫《礼记》,里面有篇《大同篇》,老汉我今儿兴致高,实在忍不住,背你听听: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在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闲。是谓大同。

我眼虽不见,但耳不聋,心会想。收音机里说的,身边人讲的,我全记在心,想在心。想啊想啊,想明白了!几千年前,古人想要的大同世界来了!这就是共产党要搞的共产主义。原以为共产党坐天下,还不是个改朝换代,龙庭变换。哪晓得真的是穷人当家作主,翻天覆地呀!活在当今世界,福分啊,福分啊!可是啊,我还有点担忧,能不能搞长远哟!”

“你个老瞎子,文绉绉,还瞎操心!你说这些,我老婆子不懂。我只晓得,活了六十多,从没见过现今的世道。人像个人样,狗像个狗样。毛家爹爹真的是菩萨下凡哪?怎么三搞两搞,把个世道搞成这个样子?莫嫌我啰嗦啊,再这么搞下去,我就算活到一百岁,都不想死!”姑奶奶怀里抱个娃,凑过来说。这个窦曾台年岁最大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鸵,说话还是那么絮叨,却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其他几个婆婆也围过来,议论公社哪里好,哪里不好。

先智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他没有心思听她们闲聊,急于找到曾善明,便抽个空问姑奶奶:“善明大爹去哪啦?”

“带人到队里菜田摘菜去了。那里茄子、瓠子、黄瓜、辣胡椒、豆豇子,多得吃不完。他说还要到鸡场挑十几只不下蛋的老鸡,杀了煨几大锅汤。潭子头上修泸沟的男将,还有禾场打麦子的,说是要连夜忙活,哪能不吃好点?不能把身子拖垮了!你看看,这娃儿,又嫌姑奶奶啰嗦!”

先智不搭姑奶奶的腔,向徐先生告个别,出来到食堂大门口对联下等善明,身后留下一串串婆婆们说笑声。他仰头看那横幅,回想徐先生背诵的那段话,虽然不全懂,但大致的意思听得明白,心想,难怪老老少少,欢天喜地,公社是个好东西。

曾善明几个人担着菜,提着鸡,来到食堂。先智迎上前,善明放下担子,吩咐那几个人挑进厨房,如何煨汤烧菜地交代一遍之后,和先智转到中午蹲过的墙角。

夕阳西下,阳光从食堂侧檐扫射下来,给墙角投送一片阴凉,几只猫狗懒洋洋躺在阴凉处打盹。善明赶走猫狗,就地捡两块砖头,摞在一起,坐下。先智倚墙蹲在他当面。

“风亭,是不是找我有事?”善明问。

“没得么大事,只是想问问您,没了大米,小麦面怎么个吃法。”风亭摸不清善明是不是真的晓得私藏稻谷的事,拐弯抹角地说。

“你这娃,只怕是要问我私藏万把斤稻谷的事吧?”

“大爹,我先不跟您说有没得这事。只问您是怎么晓得的,还有哪个晓得?”他娘白大姑从小教过他,犯么错都不太要紧,就是不能说谎。他这话问出口,马上觉出自己真不会说谎。

善明忍不住,笑了,说:“好,我不难为你。我跟你说了,你莫耍火铳子脾气,更莫要打他。行不行?”

“行。”

今年初夏,油菜籽早熟,火爆的太阳连出四五天。全队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抢收油菜籽。女将割,男将挑。半老不老的男女齐聚大禾场,排着队,唱着歌,连枷甩得震天响,五六台手摇扬灰风车“咯吱”声连成一片,几十把扬掀,把风车初步除过灰的菜籽,顺风撒向天空,饱满壮实的菜籽,暴雨似的落在眼前,空壳和泥灰飘向远方。竹扫把清扫后,籽是籽,壳是壳,灰是灰。秸秆扎捆入垛,菜籽摊铺在芦席上晾晒后入库,籽壳入坑沤肥。日连夜,夜连日,干了三天。

笫三天,太阳悄悄落入已灌浆的麦田里,大禾场收场的工作已近尾声,食堂的鈡声已敲过两遍。队长窦为新说,老少爷们再加把劲,把场上收拾干净了,再收工回去吃饭,备不住明儿有雨。这时,窦先智提着他的布袋子,走近为香,耳语几句。为香放下手中的扫把,两人一同进了粮库。

不早不晚,先智的二儿子兵舫和他的小伙伴们,扮成铁道游击队和日本鬼子相互搜索的新一轮游戏开始了。这一回,兵舫装扮飞虎队员,隐蔽躲藏。另几个娃装扮日本鬼子,搜查抓捕。前几轮隐藏在草垛间,总是很容易被发现。这次兵舫晃晃小脑袋,一头扎进粮库大门。

兵舫藏在用来遮掩地下粮库窖口的空黄桶后面。他自鸣得意,谁也休想找到他,这回一定又赢了。突然从窖口爬出三个人来,头一个是罗大爷,他回手拉上为香二爷,最后上来的是他爹。兵舫见他爹,骨头先软了,连忙顺墙角爬到另一座粮垛后面,大气不敢出。

先智三人挪动空黄桶,把窖口盖上。只听为香二爷说道:“老坎叔,藏在这里的万把斤稻谷,是全台人往后的救命粮,您可要看严实。”

“还要常通通风吧,免得受潮发霉。”他爹说。

“地下冬暖夏凉,发不了霉。”老坎大爷说。

“风亭,往后这粮就交你管着。可不能出差错。千万莫走漏风声。”为香二爷又说。

“那是。不管碰到么子情况,打死也不能说出去。”他爹说。

三个人说话间出了粮库,老坎锁上库门。禾场上的人们收拾完毕,三三两两收工走人。

扮成日本鬼子的娃儿,手持木棍麻杆,喊着“八格牙路”,在草堆粮垛间拨拉,搜寻隐蔽起来的飞虎队。搜过几遍,不见人影,便丢下手中棍棍,高声大喊:“兵舫,出来吧!不玩了!大人们回去了!”

被锁在粮库里的兵舫,不敢声张,更不敢呼喊,要是他爹发现了他,说不定打个半死。所以,他估摸爹已走远,便琢磨着如何逃出粮库。他看到库房墙上有个四方窗口敞开,借短梯爬上靠墙的一座粮垛,又抽梯上粮垛,倚墙顺梯爬上窗口,听到外边的小伙伴叫喊,回应道:“我在这儿!看我铁道游击队员如何跳下火车!”

窗外靠墙有座刚堆砌的油菜杆垛子,还没有封顶,有方桌般大小的平面,离窗口大约丈把远。外边的娃儿看到兵舫已站在窗口,连忙呼喊莫跳,话音未落,兵舫纵身跳到草垛上,又顺垛边连摔带滚落到地上,在伙伴们唏嘘声中回家。

兵舫无意中发现了他爹掌管暗藏的万把斤稻谷,并没往心里记,他才不愿操大人们那份闲心呢。可是,几天后,他被他爹痛打了一顿之后,记起了这件事,并把它说出来了。

这天中午,先智捧一缽饭菜,蹲在食堂外,与为香、独松边吃边议论队里活计。玉珍揪着兵舫耳朵,把他扯到先智跟前,说:“你儿子劣得不像样子了,你管不管啦?”

“又怎么啦?”先智问。

“老坎叔屋里的周奶奶,找到我投人(方言:检举),说你儿子干得好事!叫他自个说。”

兵舫咬牙一声不吭,心里知道昨儿的事穿头了。生产队夜里办扫盲班,教文盲学认字。白天组织识字的娃儿拦路问字,认得的放行,不认得的,学会了放行。昨天下午,兵舫和几个读私塾的娃儿,在村口拦住了回娘家的周寡妇大女儿,掏出烟盒子背面写了字的纸片,教她认一个字念一声。“妈”“我”“日”,人家说学会了,可以走了吧?他说不行,再念一遍就放你走。他把三个字倒放了次序,人家念了一遍“日我妈”,捂着脸跑了。

玉珍把周寡妇投人的这件事讲了一遍。

“这狗东西,劣得没名堂!”先智举起手中的筷子,劈头朝兵舫刷下去。

为香用手挡住。独松推走兵舫,笑道:“莫难为娃儿。说不定,这几个字,她保管一生年都记得。”

兵舫逃走了。又一个告状的找上来。

今天上午,刘四先生教娃儿们背诵《增广贤文》前半部,十几个娃儿,只有兵舫一个人不打嗝背完。先生却没有夸奖他,只是偏头斜眼多看了他几下。接着教珠算,复习已教过的归除法。先生摇动祖传的檀香木十三柱算盘,口沫四溅,再次讲解盯住本档、绕住前后档,拇食中指联动,上下去珠,进位退位的运算之法,然后逐个教娃们上来运算九归口诀。轮到兵舫上场,运算六归除法,打到“六二三余二,见一无除作九六,”接下来应是“无除退一下还四,”他却拨了个“下还二”。先生伸出食指中指,弯成弓状,朝他前额敲去,叫作“吃金果”。他娇嫩的额头,立马鼓出两个小包,火辣辣的疼。下课后,娃们嘲讽他“金果好吃吗?”他气恼之中,偷了算盘,丢进屋后的茅坑里。

刘四先生亲自找到先智,催要他祖传的算盘,那可是一担谷换来的,丢了,别说当不成私塾先生,简直要了他的命。

这个事闹大了。先智怒不可遏,手持竹扫帚条,四处寻找兵舫,最后在二黄婶房间衣柜后夹缝里找到了他。

兵舫哪里不好躲,为什么偏偏躲进二黄婶的房间?这得从两年前的一件事说起。

那时没入社,菜园子也没归公。在二黄婶菜园里,兵舫见一个卧地大南瓜长得漂亮,心生顽意,用小刀挖开三角形小洞,往里拉了一坨屎,再原样封上,想看看这般施肥后,南瓜今后长成什么样。十多天后,二黄婶摘瓜回家煮粥,瓜外形无异,切开后,内腐恶臭。二黄婶操刀剁砧,屋前屋后叫骂。兵舫始知瓜里不可施肥,再不敢干此蠢事。事后没几天,兵舫又做了别的坏事,先智追打至大潭子边,一路无人出面赶交,只有在潭边洗衣的二黄婶,丢下盆里衣裳,手持棒槌,迎头堵住气急败坏的先智,把兵舫拉到身后护住,免了他再遭一次毒打。兵舫每每挨挨打时,从来不哭,不后悔,从不求饶。这次二黄婶劝走先智,他得救后,第一次在二黄婶面前哭了,承认自己往南瓜里拉了屎,做错了事。二黄婶没骂他,反而说再挨打,就来这里躲。此后,兵舫凡遇到父母追打,定会往二黄婶所在位置逃跑,往往能得到解救。

这时,先智把兵舫从二黄婶房里揪出来,竹扫帚条朝他后背顺屁股腿子抽下去,裸露衣外的皮肤上,立马现出一道道血梗,像扒在身上吸血的一条条蚂蟥。先智打够了,拿扫条指着兵舫,厉声喝问:“说,把先生算盘藏在哪?不说,老子打死你。”

兵舫忍着剧痛,仰头挺脖,不哭不吭。周围看热闹的人,没一个出来说情。

正当他爹竹条子再次抽下去的当口,二黄婶赶到了,手臂挡住抽下来的竹条子,挨了这一抽。她把兵舫搂在怀里,责骂先智昏了头,哪有这么打娃儿的?护住兵舫进了自己房里,关上房门,仼先智在房外吼叫而不理。

二黄婶给兵舫抹了些油膏,问清了情由,朝门外的先智喊了声,我娃儿没得么子大错,算盘在先生茅坑,去捞吧。先智和房外的人走了。二黄婶回头问兵舫:“娃儿,疼吧?”

兵舫点头。

“晓得疼,怎么就不说呢?”

“我爹他自己藏了粮食,他说过,打死也不说。凭么子要我说?”

二黄婶觉得好奇,“二黄”劲上来了,连套带诱,问明了粮库地下藏粮的事。她并没拿这个当成么大事,也没往心里记。几天后,她回洪湖边的娘家,饭桌上听她兄弟说起食堂快没大米了,改吃杂粮,三餐要改成两餐,便吹牛说自己队里如何吃得好,还私藏了万把斤稻谷,挺到秋收没得问题。说的无心,听的有意。她兄弟是另外一个公社的生产队长,找到公社领导,说别的公社生产队可以私藏粮食,为什么我们把余粮全部交上去,饿着肚子怎么搞跃进?公社领导反映到区里,区里一级一级查下来。县里正在开四级扩干会,头头脑脑不在家,只有大队长听到风声,偷偷问了先智。

二黄婶并不知道上面要查私藏粮食的事,更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从娘屋回来,有天夜里,她在床上要善明温存她。善明说食堂大米不多了,恐怕要改吃灰面蚕豆,没得心情跟你玩。她说,你急么家?粮库底下还藏着万把斤谷,搬出来顶上,撑到秋收没得事。善明听说,扯着裤腰带坐起来,问她从哪里听说的。她把从兵舫嘴里听来的,全告诉了善明。善明又问她还告诉了哪个,照实说,不说,老子擂你屁股。她说好像跟她兄弟说过。善明叫她赶紧起来,连夜回娘屋,问她兄弟说没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赶紧回来告诉,老子有大事要办。

二黄婶哪敢怠慢,提起裤子,蓬乱着头发,一路小跑,回到娘家问兄弟。兄弟说,公社跟区里都晓得了,不是他有意告密,顺便问起来,漏了嘴。二黄婶回来,进门就向善明弯下腰,说自己办错了事,屁股随你捶。善明仰天长叹,老子终于抓到把柄了,一把拉起二黄婶,说今天不捶你了。他想先给风亭透个风,探听一下虚实,便试探问了问,哪知风亭防着他,不给他交底。他便等着风亭再找上门来。果然不出所料,风亭主动来打探消息了。

“风亭,告诉你了,你心里有数了吧?走漏风声的是你儿子,说出去,撞大祸的是我那臭婆娘。我们曾窦两家都沾边。现在打她们骂她们,扒了她们的皮,也没得用!这可不是个小事,弄不好,要被整被关。赶紧想个应对的法子,跨过这个坎。”善明和盘端出,没编半句瞎话。他早已盘算过,走漏消息事小,瞒产事大,照实说了,免得他们猜忌自己。

俗话说:“姑表姑表,一代亲,二代了。”曾善明与窦为新窦为香是嫡亲姑表,本该亲如兄弟,却因窦为香告密、曾善亮跳潭,两家结了怨,几十年不来往。善明与先智为一代半的表叔侄,可亲可不亲。他父亲窦为新因蚊账里的荒唐事,让善明抓到把柄,两人默契用先智的菱角田暗抵孽债。先智开始一直蒙在鼓里,后来白牯牛还阳道出真情,他虽收回了善明被迫交出的菱角田,但对表叔仍心存怨恨。后来单干时,他家再遭祸殃,婆娘玉珍难产,自己被犁头穿肚,又将菱角田抵押给善明,直到搞统购统销,曾善明才把田退回来。所以,他对表叔的亲露于表面,怨结于心里,尽量避而远之。曾善明对这个表侄倒没有成见,只是将对窦为香窦为新仇怨转嫁给他,费心机黑了他的菱角田。搞单干那几年,善明看他发家太快,眼看要超过自己,由眼红嫉妒到生出歹意来,设圈套让他欠了自己的债,收他的田来抵了债。这娃儿不赖不闹,甘愿认账。只是来了个么鬼统购统销,把眼看破了家的先智救回去了,自己狠不住他了,加上奶奶晓得了,逼迫自己免债退田。但是,他与窦为新的心结始终未解,由此迁怨于他的儿子的念头也未打消。入社后,旧恨未除,又添新怨,儿子独松只当了个副队长,大姑娘独梅当的妇女队长,也只是水上油花,生产队实权还是掌控在窦家。自己虽说管食堂管供应,但还是被窦家人攥在手心里,捞不出油水来。前些时,他勾搭在公社供销社看门的“苕果子”,虚报冒领了一些油盐酱醋,在黑巿上换了一些钱,他心里一直不踏实,生怕当会计的风亭到供销社对账查账时,揪出他的尾巴来。风亭好几次在他面前说,您把粮油看紧,莫捅出娄子来,似乎察觉到了一些风吹草动。善明得知队里瞒产私藏粮食,他感到对付窦家人的时机来了,但又担心牵涉到女婿和儿子,一时看不准祸福,便把自己知道的事第一个告诉了先智,看看他的反应,再作谋划。

“这个狗杂种,生下来就害老子不浅!您看,有么子好办法?”先智问。

“你们几个当时怎么弄出这个事来了?是哪个顶的樑子?未必没想到后果?”善明接连三问。

“这些,您莫管,只说有没得好法子对付过去。”风亭不告诉他详情。

“我跟你们献三条计。”善明像戏台上的诸葛亮,掀起敞开的衣襟,当鹅毛扇摇晃几下。“上策,趁上面人没到,把稻谷分到各家各户。我管住我那臭婆娘的嘴。你堵住你儿子的口。台上的人,家里有了粮,不会说出去。风头过了,收拢到食堂来。既保住了粮食,又免了灾祸。中策,你们几个主动到上面汇报,认个错,把粮食交出去了事。这么做,虽丢了粮,但队干部可不挨整。下策。你们几个中出来一个顶樑子,自己扛下来,保住其他人,兴许还能保住粮食。”

这几条,先智其实早想到了,并且有了自己的主意,但他骨子里信不过曾善明,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皮筲箕的善意,不愿跟他细商量,便起身说道:“这个事,说到这里为止。您莫再外传。我跟他们几个碰碰头再定。您还要盯住大婶,莫让她再瞎嚷嚷。”

“她要再敢嚷嚷,我抽了她的筋。风亭,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要掂量仔细,这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弄出大事来,收不了场的。”善明嘴上说。心里想,这娃儿跟自己隔着心,拿老子当外人。反正老子拿住来了他的把柄,随时可以掐死他们,先不动声色,看他怎么蹦跶,到时候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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