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团的编务会开完后,大家的意见不统一。甚至,任旭认为解散更好,因为缺少一种向心力、凝聚力。我也有点后悔,想打退堂鼓了,后来去找王强商量。他只是叹气,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初干嘛要自讨苦吃、自寻烦恼,接爱这狗屁大一点的团长职务?姜天老师一直明确表示支持。然而实际情况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好。如果有人愿当,我愿让出这个出力不讨好的位置。现在情况很不妙。全体编委在近期推出一期社报《新生潮》的想法上保持高度的一致,但在经费问题上则无人来落实。这一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的头上。后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谁叫我是大家眼里的团长兼主编大人呢?
余杉把笔放下,在自习课上,开始继续看下去:“那天,胡鹏很乐意和我把征稿启事贴到了校团委门外的布告栏里。贴完征稿启示后,我一个人又以局外人的身份混杂在人群里听一些议论。瞧了这一幕,我自鸣得意地笑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办报费用问题。我和王强碰了一下头,决定两人出去拉赞助。基于目前的情况,只有这一权宜之计。拉一期赞助,先走一步说一步。这个周末抽时间去。舍不得时间,拉不回赞助来。”
“拉赞助,也是迫不得已。姜天老师给我们介绍了几家单位,但大多落空了,多数单位的领导板了面孔说,工资都快发不出了,哪来的钱支持别的事业。后来我们选择私企老板,磨破嘴皮子,还是被拒绝了。……最后,到了一家供俏社,那里有个业务科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一提到赞助的事,便仍是勉为其难的样子。后来,姜天老师正好来采访这里一个商厦的经理。他和供销社主任说了一句话,说可以在《新生潮》发半个版的广告,问题才算解决。没想到钱批了,又找出纳取钱跑了好几次。不是没钱,就是出纳去幼儿园接孩子去了。我们来回跑了七、八趟,觉得真像叫花子一般。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供销社主任是个什么样的官。……后来这些天,便忙开了,约了姜天、马明、白米、韩忠几位老师的稿子。大家开始忙碌起来,组稿、排版、看样、校对、付印。终于,《新生潮》出版了……报纸出来,学校领导、各位老师人手一份,另外各个班级统一发下去。学生会也很重视,把《新生潮》放到阅报栏,与《人民日报》及市报、晚报排在一起。这件事情终于干成了。看来人活着,最需要的是战胜自己,超越自己。……”
6
玉儿最终没有见到余杉动员全班同学捐给她的那些书。尽管龙门垣村小学的那个书架上一下子变得充实、丰盈多了。
玉儿却意外地死了。
那天,在龙门垣村已是深夜,余杉还没有走。余杉看到玉儿静静地躺在一块破门板上,她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脸上的血迹已擦去,那么安祥,如同刚刚睡去了一般。乌黑的头发在暗黄色的油灯下发着幽幽的光。
玉儿才12岁,一个天性善良的美丽的女孩子,怎么会死呢?余杉不相信,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是事实。
那辆疾驰而去的吉普车隐没在幽黑的夜色里。
余杉从玉儿老师那里找到一封玉儿给她的信。
余杉姐姐:
听说你又要来我们学校,要来看我。你说,还有好多大哥哥大姐姐要来,带好多好多的书,我激动的一晚上都没睡好。这两天,我们学校忙着打扫卫生,整修校门口一段凸凹不平的路面,同学们可高兴啦!
姐姐要来,我想过两天上山给你摘酸枣吃。我家的后山崖上有好多好多的酸枣。姐姐,你一定会喜欢的。我还要挖许多荠菜给你吃。这些天,我的作业都打满分,老师上课表扬我。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骄傲,要争取更大的进步,天天向上。
谢谢姐姐寄给我的相片。祝您万事如意!
您永远的小妹妹--小玉
余杉的眼泪把信纸打湿了一大片。
她听玉儿的老师讲:玉儿一大早去山崖上摘酸枣,大半前晌了仍未回家。玉儿的弟弟丑孩去找玉儿回家吃饭。丑孩远远望见崖畔上—溜儿酸枣树,枝矮而枣繁。他看见一旁的树杈上挂着姐姐的小花袄,便一边跑一边喊姐姐,但没人应,他忽见一只野兔从丛林里窜出,便穷追不舍。他一直追得兔子没了影,这才回过头,去崖畔上找姐姐。他后来就看到姐姐躺在崖畔下,那惨不忍睹的样子;侧卧的身体一动不动,看不清脸,只有血肉模糊的一片,两条光光的胳膊徒然地挣扎着,篮子里的酸枣撒了满满一地。丑孩看到这情景,便吓呆了,吓得哇哇大哭。他跑回家,叫奶奶,后来又叫拦羊的爹,到中午玉儿的老师也来了。村长那里正好来了镇派出所的王公安,便也一同来察看事发现场。王公安初步排除了自杀和他杀的可能性。据前山地里忙活的人证言,是玉儿因摘酸枣心切,不慎掉下山崖身亡。
不到半个月的样子,活蹦乱跳的玉儿竟永远地去了。余杉不敢面对这一切。“生命真美,可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看出什么意义来呢?”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余杉一下子就记住了。她面对了玉儿的尸身失声痛哭。
窗外那只不知名的鸟叫声,在这魍魉般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凄厉而又揪心。
7
那首写给余杉打油诗的作者是郑波。
在一进入高一(2)班教室的那一天开始,郑波就崇拜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余杉。他喜欢看她主编的那张小报《新生潮》。他翻来复去看那张报纸,这让他想起那个外班叫钰儿的女孩。钰儿和余杉完全不同,尽管她们两人都属于他心目中的女秀才。他一点也没把握,有一段时间,钰儿的身影鼓舞着他、支撑着他。钰儿笑着说:“但愿你成为一个光荣的大学生。”他在这个春末,心儿整个被“上大学”的目标煎熬着、激励着。
那天,是晚霞逐渐消失的时候,他站在西吊桥上看两岸的柳堤以及河面上闪闪发亮的夕照。他背了自己那鼓囊囊的书包等着她的到来。他在等待心中的戈多。
余杉有时斜背那只从妈几手里退役下来的洗得发白的黄军挂,头发剪得齐齐整整。她不是戈多,她是酒井法子,她是那实实在在的《只爱陌生人》和“唱游北京”的王菲。她在夕阳里行走着,显得神秘而又美丽,充满淡淡的哀伤。郑波就这样尾随了她。在她看不见的距离之外不即不离,像个深入敌后胆大心细的李向阳。她的家掩没在一片绿树成荫之中,就在那片居民区的中心地带。一次,他由于太专注于目标了,以致于忽略了别的对象。他在畜牧局不远的她家院门口就一头撞在了她妈妈的怀里。
“你这小伙子冒冒失失,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
他的回答引起了她妈的高度警惕。“你不干什么,那在院门口遛跶什么?”她妈一眼盯住了他,把他大概当做一个溜门撬锁的窃贼了。
“真不干什么?”他嗫嚅着,“我……我等人……”
“你等谁?这院里你认识谁?你说一说?”
郑波觉得自己很尴尬。便开始东张西望。这样子,更引起了别人的怀疑。
院里有几个没事可干的老太太围了上来,他就在那时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阿,阿姨?”
郑波开始结结巴巴起来,这使情况更糟糕。
“谁是你的阿姨?”
“阿,阿姨,我……我是你家余杉的同学……”郑波分辩。
“啊,你真是余杉的同学呀?那你不早一点说呢?日一个戴红箍的老太太已是严阵以待随时出击的样子了。
余杉妈一脸释然,仍在埋怨说:“你这孩子,不早说呀,差点弄误会。”
“我早想说,可怕您,怕您生气……”
“噻,这孩子!”她转身对着楼上喊:“杉杉,杉杉!你同学来了!”
“谁呀?”四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探出一张久盼的小脸来。“妈,是谁呀?”
“余杉!”郑波硬了头皮向楼上喊。
“啊!是郑波呀,你上来吧!”
郑波记得有一天尾随余杉到印刷厂。一次,天快下雨了,他看她一个人在门口等人。他手里拿一把雨伞,就是给她准备的。他盼着下雨。为了她,他情愿淋雨。那次,让人失望的是,雨没等来,却等来了师专政史系的那个叫李下的男生。余杉随李下进了厂门校对稿子去了。郑波真后悔自己不是李下。他也想考到大学里去,他和李下一样念政史系去。他盼着和余杉校对稿子的人是自己,不是李下。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心,但就是不敢走近她。她是他心目中的缪斯女神。她甚至夜里做梦都梦见她。为此,他爱乌及屋,还去了李下所在的师专校园。那里的球场、图书馆、教室、宿舍、食堂以及路边的花草树木,都那么令人心颤,他激动得哭了。他很有信心,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和余杉一起跨入这道神秘而又神圣的高贵门坎。他在六月夏天的师专门口籁籁发抖。他的愿望单纯而又疯狂。她越来越频繁地尾随他的偶像。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听到她的名字和她的声音,甚至看到她的身影一面,都会使他激动得打摆子。
这让人期盼的一天,终于来到了。郑波崇拜的偶像终于凌空打开了窗户,并且向他发出了邀请。余杉也许知道了是他写给她的打油诗。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郑波,你来了。这么快!”
郑波就走了过去,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她。
“你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张开嘴巴——”
他心里怦怦跳着,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在等待着什么。一会儿,他嘴里被塞进来一只早已剥了包装皮的大雪糕。凉凉的、爽爽的、甜甜的。
“好了!”
余杉淡淡笑了笑,背转身,久久不动。他发现她淡淡的笑里有一种忧伤的东西在里边。
“余杉,你一定生气了。我不该给你写那种打油诗。”
余杉摇摇头,叹了口气。她说:“没事的。我知道的。你学习进步那么快,你一定会实现你的梦。”
这时,她看了看,说:“可是你还得好好努力,不能松懈,也不能分心啊!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得努力。去日苦短,来日方长。这来日就是要在我们的手里出现。”
“对对对,离高考的时间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郑波做出一幅孔乙己的模样逗她乐。
余杉后来久久不说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对他说她最喜欢的一个叫玉儿的小女孩前不久死了。她说到玉儿的时候,禁不住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