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你干什么去?”余杉刚走进门,就见爸站起身要走。爸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是什么事呢?
“妈,妈!”余杉喊了两声,没人应。推开爸妈的房间,仍不见人影。
“你妈还没有下班回来!”
妈的工作再忙,可也不能不下班呀?“不行,我去找我妈!”
爸的眼睛里定定地看着门背后的一个旮旯。他终于说:“杉杉,你别急!你妈,你妈今天住院了……”
“我现在就去医院!”
“杉杉,你妈的病一直不见好。你妈十六岁离开北京,一直再没有回去。知青大返城那年,好像靠后一些,是八二年吧,那年刚有了你。你妈因为丢不下你,放弃了回城的机会。到现在你外婆家对这件事仍耿耿于怀呢。你想想,工作户口关系都能办回去。你妈在北京还从事现在邮电局的工作,想见当时你外婆家为此费了不少周折,花了不少冤枉钱,没想到你妈到头来答应好好的事又说不回去啦……”
“真得是这样吗?我妈可从来没和我说呀?”余杉觉得自己很像托尔斯泰在《复活》里写到的那个突然良心发现的主人公,叫聂什么朵来着?但余杉觉得自己现在比他还要痛苦。一些事情妈妈一直在心里压着不说。妈妈多年来不回北京,让人以为外婆一家还不定搬到了什么地方。
“杉杉,你妈现在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她对当年的选择从来也没后悔过,你知道吗?你妈原来希望你能考回北京,去实现她当年没能实现的愿望……”
“爸,你别说了。你越说我的心里越难过。”余杉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多少年来,余杉一直以为妈的身体很好。她总是早早起来给女儿做饭。爸好像也才知道妈的病这么严重似的。她拿起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她出了外屋,见爸在厨房里忙碌着做晚饭。妈和爸是在知青点上认识的。当时爸去知青点所在的村子里蹲点。爸是工作队的。妈的歌唱得好,爸便拉手风琴伴奏。妈的嗓音年轻时特别好,她和爸在一起时总唱《红灯记》,或《智取威虎山》等的曲目。
“爸,我给您搭个下手吧!”
“用不着,你回房里看书去。”
余杉没再和爸分辩下去,就一个人去了房间。她需要学会今后一个人面对风雨和黑暗的时候了。她只能选择看书,选择义无返顾地奋争。她得拼一把。以前,她在愁闷的时候,也把几千年前的李白当作知音,看他在《春夜宴桃李园记》中的句子:“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要不就是陈子昂的《登幽州楼台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但现在,余杉从爸妈的眼睛里,从所有爱她和她爱的人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句话:“爱是什么?世上所有聪明人加在一起也无法向一个感受不到爱的人说明她是什么,而它对于感受到爱的人来说,又不需要任何一个字来说明。”余杉推开窗子,大自然呈现了一种庄重和成熟的美。秋天,是大自然成熟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
爸做好了饭,先要去医院,他对余杉说:“杉杉,你一个人先吃吧。我去医院给你妈送饭!”
爸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她匆匆吃了饭,把碗洗好,就打开台灯做起作业来。她的心渐渐沉浸在其中了。
2
“这是一个和我同谋的日子。”周琴想着。现在,她一个人来到了余杉所在的城市里。她一个人站到车站广场上眯缝了眼睛寻找一种往昔重现的感觉。那时候,还在大学里,她就和姜天一起从这里走过。她为此做了精心准备。在她的预谋里,那次乡下之行似乎要发生某种暧昧或逾越的情节出现。但自始至终的一种平静和距离,使他们保持了相对稳定而又平淡的友好关系。那天的太阳做为忠实的见证,一直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天日昭昭,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和情梦在逐渐地晾晒、曝光,终将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周琴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里等待姜天的出现。当年,他回乡下的家,而她从这里换乘别的车回去。假期结束的某一天,两人相约返京。周琴久久望着那个他将要到来的方向出神。为了见到他,她没顾上吃饭。她一点也不饿。她抬头看天,觉得那无边无际的一切是她生命的力量和源泉。
那是周末的一天,残冬在挣扎着绿意的枝条上开始退怯。阳光充满了和她预谋与逾越的真情流淌。她在捕捉一种桃花与酒杯、尖锐与平和、瞬间与永恒的感觉。她的头脑里突兀地跳出一些触角和形状的物体。大自然给万物以某种复苏的希望。
周琴似乎等了好多年,但等来等去等来了一篇他的《李乔在流浪》的文章。那其实不是姜天写的。那是另一个追她的进修生写的,闷声不响的,但突然抬起头来看人的时候让她想起昔日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那个人就叫李乔吗?还是别的谁?他来自山西吕梁。如果头上扎一块白羊肚毛巾,那就典型一个打游击的抗日英雄形象。他写文章,他常写文章,想混张文凭,想成名成家出人头地的欲火焚烧了很多年,以致于当年在北师大的校园里走起来跌东倒西、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她叫他作家,李作家。这顶桂冠戴在他头上让他乐起来的样子,很像某一位大师或著名的喜剧小品演员。周琴说不能嫁给他,周琴不嫁作家,更何况李作家?如果是个银行家的话她还可以考虑考虑。于是,当年的他便痛苦,他便绝望,他便寻死觅活地哭红了一双饿狼般的眼睛。
姜天的到来,让周琴并未产生意料之外的那种狂热和激动。但她还是有些惊喜。他说:咱们走吧。他带她去了一个地方。她没说什么,很温顺地走着。这一点,姜天生前多次和她说起过这种开始的感动。当时,他觉得周琴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美丽姑娘。她就这样和他走在她编织了好多年的憧憬和美梦里。
他们没有打车。他们就那样走着。她身后驶来一辆汽车。他拉了她一下。“小心!”他说。他让她靠里边走。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叫康东的,在不远处开公司。他带她去了康东那里。康东有两个朋友韩忠、白光也在,他们在杀棋。百叶窗帘打开了,屋里亮堂多了。白光念念有词:“手抱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粗茶淡饭随缘过,退步原来是向前。”据康东介绍,白光差点因为生意上的事蹲了大狱。
多年之后的今天,现已是北京某高校女讲师的周琴,走在了这个昔日留下很多美好记忆的城市里。但她再也找不回过去的那种情调了。物在人去,只留下她空白凄叹。她在宾馆房间一个人住了两天后,才给余杉打电话。她有些怅然若失。
3
余杉仍闷在鼓里。其实,爸没有告诉她,妈已来日不多了。妈很想看到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妈甚至能够想看到她真正长大的那一天。但一切来得这么快,花多少钱也无济于事。爸要给北京姥姥家打电话,但妈不让。妈说让余杉舅舅来。妈后来又说等等看,怕她舅一路上花钱。“先不要对北京的她舅说。”妈只担心她呢。这些天来,也不知女儿怎么样啊?放学回来,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爸想搬医院住,可妈又不放心她。他只好做罢。他回了家,见余杉,便一直报喜不报陇,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